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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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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十五年。
正是春好时,紧邻桃林的一方明净湖泊中点着几片随水飘零的淡粉色桃花瓣,金色的锦鳞在水下追逐着花瓣,一派怡然丽景。
穿着皇族服饰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湖边,凝望对岸湖光烟柳,意态悠闲。
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然后站定在他身后。清雅的男音恭敬道:“离彻见过二殿下。”
他旋转身子,目光冷淡地看那身着华贵紫衣的俊美青年向他躬身行礼,良久才开口道:“秦大人不是事务繁忙吗,怎么又有闲暇来见本王了?”
紫衣青年噙着微笑,表情恬柔:“昨晚二殿下帖邀离彻前去赴宴,本是离彻之幸。无奈实在是分身乏数,只能婉拒殿下的好意。离彻心中歉疚,故而一早就来向二殿下赔罪。”
“分身乏数?”二皇子冷笑,“是陪太子去花天酒地了吧。秦大人一向风雅,但却也称得上是洁身自好,可如今......”他没有说下去,目中鄙夷之意却是显露无疑。
当着这样的目光,秦离彻依然神色自若:“储君有召,离彻相陪本就是份内之事。”
“你!”二皇子勃然而怒,“本王宴上之客皆为当世名流,下帖请你本因敬你为国士,你却甘心做一个昏主身边的弄臣。既然如此,本王与你无话可说!”他冷哼一声,凛然拂袖离开,甚至连逐客之辞都懒得再多说。
望着他的背影,秦离彻慢吞吞地行了礼直起腰身,面上笑容愈见愉悦。他半转过身顺来时路离去,脚下踏着的青草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春风悠悠带起几瓣零落的桃花落在他的衣襟发间,沉沉的紫衣沾染上桃花的香气,清华中又增绮丽。
“二殿下,”他浅浅低吟,“太过凛凛然可就归不了鞘了。”
桃花泠泠逐流水,纵然利刃霜寒,又能斩断春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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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那个好么,韶华那个贱么,奴在那个楼上站呀,谁家少年足风流啊......”穿着城防军服色的男人扯开喉咙五音不全地胡乱哼着。
跟在他身后衣着相同的几个男人稀稀拉拉地伸手打着节拍,“张大胡子,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哇。”“唔,不错不错,和东小巷里的小甜姐唱得有一拼呀。”有人故作认真倾听,品评道。
“屁!你听过小甜姐儿唱歌?八成是作梦梦见的的吧。”旁人压根不信,笑骂道。
“老子骗天骗地,也不骗你这个矮胖子!”先头说话的人涨红了脸,怒道,“你他妈的也忒小瞧老子了,小甜姐儿不就是那个喜欢穿红裙子的骚娘们吗?唱起歌来也不见得咋地,拿个金绸扇装模作样的半遮着脸,呸,就哼那么两句居然就要了老子一块银角子......”他气愤愤地还没说罢。
前面哼曲子的张大胡子已是转过脸啐过来:“那是你出的银子吗?也不怕恶心。这会儿撇得倒清,当时可不知道是谁口水滴了一身,丢人现眼!”
“银子是老大出的没错,流口水的事我也认了。但凭良心说,那个晚上你张大胡子的德行又比我强去多少?小甜姐儿的绸扇这么一忽悠,你魂都没了!说到这,我还是最服气老大--也不知老大平日是怎么招惹那娘们儿了,跳舞的时候尽往这边儿来,一双清水眸子老顺着扇缝滑过来,那眼神说不出地哀怨,偏又媚得勾人,一汪春意全招着老大去了。偏老大坐得稳实,听完曲儿撂了银子便走,全不管那娘们眼中滚出的水花。我看了都觉心酸......”
周围人听了并没往心里去,自来婊子勾人的法子多了,银子榨干了便翻脸,老大哪像是会钻这套子的人。他们只乱纷纷嚷道:“我说前儿夜里怎么没见你们俩儿呢?老大你这样就太不公平了,说什么也得带兄弟们都去啊。”一时目光全投注在站在最右侧一直没吭声的青年男子身上。
整整腰间的佩剑,青年男子转过脸笑道:“没问题,后天太阳下了后,大家一道去客云来撮一顿!”
众人诧异起来——虽然韩照一向豪爽,但大家都是混城防军的,每月就那点薪金,客云来这种档次的酒楼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一次请这么多人......
“老大,算了,我们也只是说说罢了。”“就是,去什么客云来呀,不如随便找一个小酒馆混一夜,兄弟们也自在些......”
“都他娘的别废话,”韩照踢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城防军人一脚,“老子掏钱的都没说什么,你们几个唠叨个什么劲!”
张大胡子赔着笑脸道:“老大,兄弟们也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韩照偏过脸,轻描淡写道,“反正我很快就要走了,这一顿就当作跟兄弟们告个别吧。”
这话轻飘飘地甩出来,周围人却登时炸了锅!
“老大,好好的走去哪啊?”“都在城防军混了两三年了,怎么突然便要走。”......一时间七嘴八舌,个个情急。
“在这忒他娘的憋屈了!”韩照硬生生截断众人的话,“明着说是让我们来维持京城治安的,可我们能管得了谁,根本就是他妈的一群受气包!别说这满街的王孙国戚,就是公主府里一个买菜的家奴当市打人,我们又敢做什么吗?”
周围一下子寂静下来,明知韩照说得句句是实,其他人却只能咽着嘴里发苦的唾液。良久才有人小声道:“世道就是这样,日子不就是混过去的嘛。京城还算好的了,听说外路的更惨,今天官府,明天流寇,还得看老天爷脸色。十成辛苦到头来能剩一成还了租欠就算不错的啦。更别说再北边的,对着那些如狼似虎的胡人,要不是有楚将军挡着......死在战场上,可是连骨头都回不来的!”他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丧气,便渐渐地消了音。
韩照的火气却向来时一样突消了,他嬉嬉笑道:“这都是该朝廷操心的烂事,我们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他奶奶的,好歹老子大出血了,不去的可别后悔。”
一时间,众人又嬉笑怒骂起来。远处,刨花油的香气一阵阵冲鼻而来,桂香坊糕点的甜香也混在玉容斋的刨花油香中飘满了半条街......
——是啊,何必去想那么多,日子总要过的,不是么?
韩照当先大踏步地去了。
次日,正是清明节,是各家祭扫先人的大日子,也有不少公子小姐趁着机会游玩踏春。紧挨着城外便是垂柳依依,此时柳絮尚未飘残,团绒绒地白成一片,衬着新绿茵茵,看来格外可爱可喜,若是沿着城南的静水走下去,便是青葱伏缓的翠静山了。
按例,清明节城防军给假半天,韩照排在了下半天,他避了所有人,单个儿来了翠静山。
虽然不多,但翠静山也确实有一些人家的坟墓,韩照的母亲也埋在这里,却是孤零零地伫在半山腰的一处缓坡上。这是韩照特意为之的。韩氏为负心别娶的丈夫守了一辈子活寡,三十多岁便去了。到头来却连可以并骨的祖坟都没有,韩照怕别的恶鬼欺负娘孤单一处,于是便远远避开其他坟墓埋在了这里。
将糕点和瓜果摆好,香烛纸钱也都收拾妥当,他选了处背风的方向开始一张张地烧起冥钱,脸上的表情虽然认真,心中却到底忍不住冷笑——倘若阴间也如阳世一般,这些钱纸又有几点残星儿能落到娘亲手里?
世道......已经朽了。
与其被倒塌的浮灰压死,不如自己先去施予最后一击!
而到底要做什么,其实现在韩照心里还是很模糊的,他只是总有种渴望,渴望乘风而起。
但是,在这个看似鲜亮,其实底下污水横流的京城里,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在城防军实实在在地混了三年,却只感到分明是陷在一潭烂泥水中,浑身的劲力都被卸了去,连人都被泡朽了。
韩照厌恶这样的感觉。
一阵山风吹过来,已经化为纸灰的冥钱四散飞扬,就像一片片残破的灰蝴蝶。
韩照扎扎实实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娘,儿子恐怕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在阴间也别再惦着那个负心汗了,有什么男鬼看得顺眼就跟了他吧,也省得单个儿被别的鬼欺负。
儿子已经决定到北地去,那儿虽然凶险,也好过在这里醉生梦死。别的不说,倘若能在死前拼掉几个胡人,不是也没白活这一遭嘛!”
山风吹得更急,摇得韩氏墓前的小树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韩照苦笑——娘在地下生起气来也还是这么大劲。
他站起来,将几张黄纸用土块压在墓碑上,拍了拍手上的浮灰——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只是心里总还郁积着火气——妈的,老子可不是平白受人闲气的,那些个王八孙子凤凰蛋,离了权势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好歹竟忍了三年,趁临走前一定要逮着一个,干他一票大的!
这并非一时之气,确确实实已经在他心中计议良久了,这次只不过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而已。
微微冷笑着,他转身大踏步地朝山下去了,眉目虽然秀雅,神宇间却含上了肃杀之气。正值春日的漫野翠色此刻,竟都不能搏他回目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