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陆嘉

1、第 1 章

　　永丰十一年。
　　命运还在伪装平静。
　　那一年，韩照十四岁。

　　“操！妈的，跑得倒挺快。”瘦猴般的张善人家管事拎着一条鞭子，背靠着石壁喘气，他手向前指着，破口乱骂，却实在没有力气再追过去了。

　　四五个衣裳脏污的少年就站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地作着怪相，口中笑骂：“陈猴子。去向你家孙爷爷学点本事再来追老子吧！”“就是，少爷是看得起你家主人，才勉为其难蹲在那对石狮子后头撒尿，那都是福气啊，便宜张善人那老头子了。”“哎呀，别说，陈管事倒还真和张善人有点儿缘分，往大门口一站，那活脱脱是孙猴子和弥勒佛啊。”“没错，那真叫富态，咱想求还求不得呢。”说着，想到瘦竹竿般陈管事和肥得米桶样的张善人蹲一块那模样，几个少年禁不住轰堂大笑。

　　“小兔崽子！”陈管事气得浑身哆嗦，一时半会却也找不出折辩的话，他小眼睛眨巴着，突然一亮，用手指定了那几个少年中衣着特别臃肿的那一个：“韩照，别以为躲在后头我就瞅不见你，你老娘不就是城西头卖豆腐的韩寡妇么，这会儿你且得意，呆会儿等我寻了人去砸了你老娘的摊子！”

　　叫做韩照的少年目中闪过阴冷的光，他一膀子甩掉试图劝止的伙伴，几大步走到陈管事面前，细白的牙齿咬住，从牙缝中迸话：“陈大管事，你有本事啊！”明明是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市井无赖少年，陈管事却莫名地哆嗦了一下，他强撑着势，翻着眼道：“咋的，你还敢打我不成？”“我不打你”韩照装着笑，用手背拍拍陈管事的瘦脸，“我只是想问问，每天晚上去‘伺候’你主子家那个姓张的小妾，陈管事你撑得住吗？”他俯在陈管事耳边低声笑道。

　　陈管事瘦黄的脸霎时被抽干血色：“你怎么会知道？！”

　　“呵”韩照干笑一声，“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您也甭紧张，跟我这种街面混混斗不也掉了您老的架。各退一步，多少事也就这样睁眼闭眼带过去了。您说是吗？”

　　陈管事冷哼一声，算作默许。抬腿便要走。

　　“且等等”韩照作出一脸似笑非笑道，“陈管事既给了我韩照面子。我当然也要有回赠——陈管事，别老盯着主子家的，眼睛还要留神自家后院......女儿大了就要看牢，最近能嫁出去就快嫁了吧，免得弄出事来，上花轿时现眼。”

　　“什么？”陈管事惊疑，想到最近是老见斜对面的那个酸秀才在自家门口张头探脑的，心中已是信了八分，他顾不得再说什么，一旋身便朝自家方向走去。

　　“哎，陈管事，以后府里采办货物，别忘了照顾我娘的生意啊。”韩照倚着墙壁，懒洋洋地追了一句。

　　瞧见陈管事已是走远，其余几个少年“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老大，既有了那陈管事的把柄，为何不索性讹点钱让兄弟们花花？”“就是，韩哥你手太软了。”

　　“你傻了！”韩照在嚷得最凶的矮个男孩儿头上狠敲了一计，“讹他的钱？你不怕有命拿没命花！”

　　“既然这样，韩哥你又何必坏那秀才的好事？”另一个头发枯黄的少年嬉笑道。

　　“你懂什么！陈猴子做人虽不地道，他婆娘人却不坏，就指着自己女儿日后顺遂度日，何苦断了她念想？......再说，那女孩常到我娘那儿买豆腐的......”

　　“韩哥，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孝子呢！”

　　“孝你个脑袋！”韩照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只可惜皮肤过白，掩不住颈边耳后的红晕。

　　瞧见老大发怒了，几个人立刻噤口不言。韩照略想了想，招那个衣裳单薄的过来：“小七，去告诉你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引开陈猴子。最近那猴子去操心自家后院，恐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府里。他和翠儿的事快些了结吧，要么趁早断了干净，要么就认真去跟你叔去学做生意，弄点钱来赎了翠儿。总这样偷偷么么相会，那算是什么事！”

　　“老大你不清楚，”小胡苦着脸道，“我叔催我哥动身好几次了，可翠儿现下在张府里做丫鬟，你也知道张善人家脏水多，一府上下都是那污糟货。尤其张府里那个败家子少爷已经盯上翠儿了，这叫我哥怎么放心走？”

　　“张德洪那畜牲？”韩照冷笑，“让你哥放心，早晚叫他要撞到我手里！”说罢，乘势一把扯开襟口，将最外面那件脏兮兮的厚外罩狠狠摔在了地上。

　　“老大！”小七哭笑不得，“你用来撒气的可是我的衣裳啊。”他匆匆上前将衣服拾回来，心疼的上下拍打灰尘。

　　“哼”韩照不屑，“要不是怕把我娘缝的新衣服弄脏，谁耐烦披你那件厚外套，臃得路都跑不动了！”

　　脱了那件脏兮兮的外罩，他身上就显出了那件洁净的蓝色衣裳，映着皎白的肌肤，细眉秀目，轮廓清雅。倘若他不说话，那分明就是个循循有礼的读书公子，有时未语先笑，几若姣好少女，哪能看出一点街面混混的影子？
　　几个少年早已见惯，只同情的看着他：“老大，下午又要被你娘关在家里读什么狗屁圣贤书啊？”

　　“知道了还问！”韩照没好气的赏他们一记白眼。

　　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两鬓斑白的妇人跟前，韩照默不作声地帮她将重物搬进了屋里。妇人忙活完手边的事，一转身却不见了那个需要收拾的大瓷坛子，她了然唤道：“照儿，别躲了！我知道你回来了。”

　　韩照苦着脸从树后转出来，瞧见妇人已是沉下脸色，他讨饶道：“娘，今天您今天又听谁乱嚼舌根子了？怎么一见我就虎着个脸。”

　　“哪用听别人说什么，我自己养的儿子能不清楚吗?”韩寡妇叹了口气，语气缓下来。

　　可韩照偏就怕他娘这副样子，他倒情愿挨他娘一顿臭骂。心里一沉，他忙几步过来，使巧卖乖地讨他娘欢喜。

　　他脸皮厚，韧劲又足，没过多久，韩寡妇到底撑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她笑过之后旋即黯然，抚着儿子漆黑光滑的头发道： “照儿，你怎么就不能像你爹一样作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呢？”
　　“像他！”韩照一歪头避了开去，“学他一样抛妻弃子，另攀高枝？”
　　“照儿！”韩寡妇急斥，“你爹是有苦衷的。”
　　“是的，他有苦衷。”韩照点头笑，“娘反正已为他守了多年望门寡，也不在乎再多那么几天。好！”他转身往屋里走。
　　“照儿，你去做什么？”韩寡妇不安。
　　“他不是给我留下一屋子的书吗，我当然要回去好好看了。娘不是希望我去读这些圣贤书吗？圣贤，哼！”

　　望着儿子的背影，韩寡妇心中纷乱，她隐隐觉得：照儿这一生，怕是作不得他爹那样的文秀读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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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天，当韩照与那陈管事对骂之际，同时也有人正经历着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生。
　　边关。
　　不过入秋，已有飞雪残飘。拂晓的天空有流星坠下——将星陨。
　　破损的血色披风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战盔已卸下，此刻正被一个尚带稚容的少年捧在手中，望着年轻人血污纵横的脸，少年浑身颤抖紧缩，却咬牙不坠下一滴眼泪。
　　“铮儿，哥哥要去了。”流星坠下，年轻人忽然睁眼，口齿清晰道,“莫要悲伤。身为楚家人，当知血染黄沙，马革裹尸乃军人常事。为国事而死，哥哥死得其所。如此，九泉之下见到爹和爷爷，也可堂皇相对。”他喘了口气，颤抖着双手解下腰上佩剑。
　　年轻人艰难抓紧佩剑，将它递向少年：“铮儿，这是我楚家世代相承的宝剑明光，如今就交托到你手中了。你......！”
　　最后一句，他说得正言厉色，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顺着嘴角流下。少年惊惶：“哥哥！”
　　“接剑！”年轻人微弱断喝。
　　少年浑身一澶，肃容膝行上前，双手接剑。年轻人想亲手将明光剑交至弟弟手上，然而时间却已不容，他使尽浑身力气，却无力将剑送上近在咫尺的双手。“罢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憾然闭眼。
　　手臂垂落，光明剑擦过少年的双手，呛然坠地！“将军！”哭声高扬，少年却木然听着。
　　从今日起，三代都为国镇守边疆的楚氏一族就仅剩下他一人了！
　　面无表情的拾剑起身，右臂一扬——“呛啷”一声，明光剑出鞘，剑身寒光映射他的面容仿佛冰雪雕铸一般。“楚容将军阵亡！”他沉声宣布，“今战事紧急，为防军心涣散，权由我暂代楚将军之职。诸将随我继续冲杀，击破敌军以慰楚将军阴灵！”

　　他将哥哥染血的头盔套上，少年的面容不复再见。

　　黑色的战马在风中长嘶，血色披风猎猎扬起，高举明光剑的将军在战阵中长笑：“敌军无谋，竟妄想以谣言乱我军心，可笑至极！”
　　楚将军既已现身，那关于他重伤将亡的消息当然不攻自破。望着高掣空中的明光宝剑，天朝将士信之不疑——楚将军仍在军中！

　　不用回头，楚铮也知道追随在自己身后的到底意味着什么。背负而上的，除非死，否则永远不能卸下——这是每一个楚家人的宿命。

　　他催动战马，迎向漫野的敌军，也迎向自己的命运——碧血黄沙无归路。

　　这一年，楚铮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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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遥远的京城皇宫却正是一派和乐熙然。

　　才不过初秋，已有几朵金色的菊花俏然吐蕊，身穿彩衣的美人们争相折了去簪在鬓边。
　　秋风拂起她们的衣带，妆点上鲜花的宫人互相追逐着，莺声燕语，银铃笑声。端的是人间丽景，皇室荣华。

　　刚行了冠礼的太子站在园子的另一侧，远远看着对面那群正值芳华的女子们，颇有些心痒难耐。然而望望四周侍立的随从，他不得不按抐下心中的念头。

　　转头望着身旁面容秀美，颊生笑涡的紫衣少年，他不耐烦道：“秦卿，一支枯菊也值得你赏玩半天吗？”
　　此刻，秦离彻手中正拈着一朵不知被谁摘下又弃置于地的残菊，手指轻抚过残破的花瓣，他轻声道：“菊花这般风骨卓然，实在不该生在皇宫御苑中的。”
　　“你又答非所问了。”太子不过十六岁，少年人心性浮躁，哪里会去深思话中深意。况且，对他而言，皇帝为他精心挑选的伴读秦离彻不过只是年纪相近的贵族玩伴罢了。

　　早习惯了太子这样。秦离彻抛掉手中残菊，笑盈盈道：“殿下又有什么主意了？”

　　“我们偷偷溜出宫玩去。昨天我就让人相好了路径，只要在天黑前回来，保准没事。”太子兴高采烈的说罢，又狐疑的瞥了秦离彻一眼，“你该不会向母后告密罢。”
　　“太子愿意告知离彻此事，是离彻的荣幸。离彻怎么会到处乱说呢。”
　　“我身边就属你最知情拾趣。”太子夸道，然后挥手，“咱们现在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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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角暗巷内。

　　尚带稚容的清艳少女面容惊惶，漆黑的长发凌乱披下，有几缕碎发绻在雪白的颈间，看起来更觉楚楚动人。
　　张德洪心中暗爽，这小美人怕是跑昏了头，竟跑进这死巷子里。他堵在巷口处，脸上堆起龌龊的笑容，怪腔怪调道：“小美人，真会挑地方啊，这下可没人能打扰我们的好事了……嘿嘿，呆会儿你可以叫得响一点儿，少爷我就喜欢那调调……”他说着，已是走进了巷子深处。

　　本来瑟缩在墙角的清艳少女忽然向他展开婉转笑靥：“是吗？我也觉得这地方不错，真是非常期待接下来的事呢。”她笑着站起。
　　张德洪再糊涂，此时也觉出有些不对劲，还来不及说什么，少女已是走到他身前，左手缠上他的肩膀，右手已是毫不容情地狠很一拳击上他的小腹！

　　张德洪疼痛之下想要反击，少女身子一转，左手使劲，将他右臂反折在了身后，空出来的右手又在他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张德洪只觉一阵目眩，几个脸上蒙布的少年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跃了下来，将张得洪仰面摁倒在地上。少女拍拍双手，含着微笑走近。张德洪此刻看她如见恶鬼一般，偏偏又是四肢不得自由，便不由地口中呜呜乱叫起来。

　　“慢慢叫，”少女脸上愈见轻松，“呆会儿不妨叫得更凄惨些，我也喜欢那调调。”她用张德洪刚刚说过的话堵回去。

　　说罢，抬脚放在了张德洪的命根子上，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
　　张德洪狂吼一声，已是晕了过去。

　　少女冷笑，移步蹲了下来，反手在他脸上又抽了十几巴掌，张德洪的脸顿时肿得如猪头一般。

　　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张德洪，少女起身撇嘴道：“妈的，这下至少打得你三个月不能人道，看你还敢打翠儿的主意！”她挥挥手，那几个
　　蒙面少年纷纷站起，有人嚷道：“老大，干脆废了这畜生吧！”

　　“废了他？那咱们还能在这街面上混吗！做事要懂得留后路的。”

　　“老大说的是。”几个少年点头不再说什么，只合力将张德洪拖到了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便如来时一样，挨个儿翻墙离去。

　　独剩韩照一人站在原地，这些爬高上低的活儿本不在话下，但是……他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女裙，无奈叹气——他奶奶的，穿着这玩艺儿上墙，自己是男的，倒也不怕走光，只是撕坏了怕没法还小七他姐。
　　摸摸披在肩后的黑发，顺手拽一缕过来半掩了面，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自暗巷踱出来——既然张德洪都被自己的女装骗了去，别人大略也是看不出来的。

　　此刻正是晌午，秋老虎肆虐，日头毒辣辣的晒上人的头脸，正对着暗巷口的茶水摊上挤着好几个躲日头的闲人。

　　韩照抚着自己的鬓发慢悠悠地自摊前晃过去，几个人霎时都直了眼，韩照眼见他们的样子，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脸上却作出羞涩之态，硬撑着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回头，有几人脸上痴迷之色尚未褪去，韩照一见，终忍不住笑出声来，忙低了头匆匆离去。

　　本是少年嚣张狂放的笑容，但映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粲然。

　　他拂袖而走，素衣长裙，鬓发流光，炽热阳光下，虚凰竟仿佛倾国。
　　本是无心之笑，却偏巧映在了酒楼二层临窗品酒的二位贵客眼中。

　　“绝色！”年纪稍长的客人一副神醉目迷之态，激动中连酒杯倾倒在桌上也未察觉。

　　坐在他对面，容颜秀美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扶好酒杯，嘴角微微一挑，左颊便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看起来分外温雅可亲。“少爷，那个人可是个男的。”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少爷”格外震动。

　　“胡说，明明穿着女人衣裳的！”少爷驳斥。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旁人只看见了那人女装下的清艳，却只有自己注意到了那人眉宇间的凛凛男子气魄，这样的坚定决断，虽然现在还掩映在少年的惫懒中……

　　“秦卿，我要把那个人弄到手！无论他是男是女！”少爷连灌下两大杯酒，红着眼睛狠狠道。

　　“少爷的心思离彻明白。”少年嘴角含笑，说话柔婉，“只是，您刚行了冠礼，有多少双眼睛此时正盯着看呢！夫人费了多少劲才稳住现在这位置，没有多久二少爷也要行冠礼了，老爷的心思若是浮动的话......”望见那少爷已是变了脸色，他适时地转了话题，“少爷，您还不知道吧，听说夫人已经准备为您聘下杨大人家的二小姐了。”

　　“杨思程那个老古板？”少爷眉头一皱，旋又笑道，“不过听说他的女儿倒的确是个美人呢。”说罢，眉眼都舒展开来。

　　少年趁着他的意，又适当赞了两句杨思程女儿的美貌，直勾得少爷坐立不安，急着要回去命人呈上她的画像。

　　随少爷起身离去之际，少年淡淡扫了一眼窗外——今天，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倘若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到时候，我可定要讨还这个人情。

　　在心中决定好，少年抿唇无声微笑。这个狐狸般狡诡的笑容，多年后成为了韩照最熟悉的表情。

　　这一年，秦离彻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