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曜卷》王木方

4、执圭

　　既源感到那个发自白璧初岫的吻，苦涩而漫长，而怀里瓷娃娃一样的殷乘舆渐渐软下去软下去，像是力气和骨头都给抽走了，然后所有的重量没了支撑，斜斜往着屏风的方向倒下去，既源下意识的就是扳过他把自己挡在中间。
　　殷二伯弯腰探听小六儿寝室里的细微动静，可是那个由大司礼空流大人带来的人唱了一阵歌之后就没了动静，他正一边纳闷一边谛听，忽地一声大震，他不禁猛地从门边弹开，一边揉耳朵，一边反应过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屏风倒在地上，六爷压在那白袍少年身上，衣衫凌乱神志不清。他冲过去将殷乘舆从既源身上捞起，既源像折断的布偶，额角肿了鸽子蛋大小一个包，兀自留着鲜血。殷乘舆刚被从他身上扯走，他就疼得蜷成一团。
　　既源的肋骨狠狠撞在屏风上，那红木的木架坚硬如钢铁，可是感受到殷二伯鄙夷的目光，他忍着疼痛撑起身来。几个仆从受了示意，左右架起既源。他就那样被推搡着踉踉跄跄扔出了门外，丢在游廊的柱子下。银白的月光静静孤寒。

　　“谁允许你这么干的？！”殷二伯怒气冲冲跨出门来，逼指着强忍疼痛勉强站立的既源。
　　“醉梦离合香是大司礼大人给我的……”既源把脸偏向阴影里幽幽地说。
　　殷二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波心亭，坐在那里的司礼大人宛如一簇落进人间的月光，他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殷二伯便也没什么好说了，他瞪了阴影里的既源一眼，转身安排老于去照看少主去了。
　　“要知道，殷少主的癫症是因为想不开白璧的死，我惟有让他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来就都过去了。可是这里面有个好大的漏洞，就是没有主角儿……好在有个你，我催眠了你们了解他们的往事，灌输给你。只要你能学得像他一样，殷少主就能在我们编的梦里，好好活着。”空流澈伸手在石桌上画着奇怪的符文，落在桌面上的月光被割成一团团的轻烟渺雾，活了一般绕手起舞。
　　“大詹不能没有木曜，不能没有岁斗，而却不一定非要有个你。”空流澈仍旧语气淡泰舒和，既源听在耳里，放开了捂在腹间的手，被释放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看见自己自然顺从地纳头行礼：“全凭大人安排！”

　　“大司礼的意思是说岫儿他魂魄已然不全？”白璧拓已入耳顺之年，然目中透出仍是一派硬朗刚毅，此时一双浓眉紧皱，不及惋惜本来打好的由空流澈执招魂之礼令儿子复生的如意算盘落空，赶忙想其他的替代之法。
　　“为今之计，木曜使尚需仰仗白璧大人，望您首肯我来调和白璧大人的离魂入宗既源之躯，并着书童锁桥教导他白璧大人日常形容坐卧、待人接物之种种习惯。”空流澈的语气一向淡泰，能冷却人心中那些灼热的渴望，但有些渴望太强烈了，即使这样仍然不改初衷。
　　“既如此，岂非吾儿可借那小仆之躯复生？”白璧拓掩不住一脸兴奋，“这小仆不知是不是身体康健，可要先着大夫查一查。”白璧拓思忖着念叨，一边把微微颤抖的手腕笼进衣袖。
　　空流澈静坐等待老白璧大人的回答，后者却犹如溺水之人偶然扑住一根浮木，已经手忙脚乱。一下子叫锁桥，一下子安排大夫，仿佛白璧家东山再起的荣耀已在眼前。
　　“吾儿乃六署高官，本该值得大司礼行招魂术，如今既然大人觉得时机成熟，则吾儿复生有望，又得为朝廷竭尽绵薄之力。大人实乃吾白璧家之大恩人！”白璧拓一番正襟豪言，听在刚刚听吩咐赶到的众多仆役耳中，俱是一阵欣喜，顿时屋内屋外跪了一地，“谢大司礼——”之声不绝于耳。

　　“你！”锁桥向来对这个和少爷有着相似容貌的小仆不存好感，谁知此人竟颇厚脸皮，虽经他多番刁难挤兑，仍旧赖在家中，现在更是借着为殷六爷治病的名头坐上了少爷的位子。他不明白老爷却是为何竟同意了让他来寄存少爷的离魂，长得像怎么了？身体好又怎么了？
　　“别以为你现在就怎样怎样了！我们少爷可不是你普普通通可以假扮的！我们少爷的成就在当世营造界那可是首屈一指，你一个乡野小民恐怕一辈子都是休想赶上他一个指头！连世家出身也算神童的陆家二小姐，也是因为半路出家来学筑工，虽然造诣可称进步神速，但也难及我家少爷项背！”锁桥轻蔑地一哼，大模大样地坐下倒茶来喝。
　　既源端详揣摩着锁桥的动作，他想，这个对自己主子怀有深深崇拜的小书童肯定不自觉模仿着白璧初岫，于是饶是他不想教，那些从他身上倏忽捕获的影子也能慢慢捏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两个多月过去，那日既源正在波心凉亭揣度锁桥的动作，没发现岸上的白璧拓痴痴看着他。这个功利一生的老人在终于失去的时候才发现，儿子这一生中仿佛都不曾真正有过他的存在，作为一个父亲的存在。而儿子真正的样子他原来也一直不曾真正的关心过，既然上天给他机会重新拥有他，时日无多的他和大詹朝，也许都该更多的爱他，而不是一味的要求他吧。

　　吉昌八年二月初五，左建丞白璧初岫由大司礼空流澈执返生礼回魂。又二日，父拓请昭告天下，睿帝诺。初岫遂重执左建丞之位。——《詹·民户署历届官录》

作者有话说

　　一切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