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替身 ...
-
“这祖宗一觉睡了有两天了，加上原来发癫那几天，总有五六天没有好好吃饭，这小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万一单只是我带出来的这一趟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怎么跟老太爷交代？”殷二伯眼里没了先前的精悍，只是痴痴抚着殷乘舆的额，眉心车辙样的皱纹里盛满了愧疚和忧愁。四下伺候的仆役们也均是一脸凝重，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连叹气的力气都失却了。
“唔……”缎面锦衾下的身体动了动，像是感到了满室的凄哀，那动作也极尽迟滞，那闷哼也粘黏压抑。在殷二伯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殷乘舆的颈子转了转，皱着鼻子睁开了眼睛。
“小祖宗……”殷二伯探过去的身子占据了殷乘舆全部的视野。
“唔……”殷乘舆扬起一只手臂，搭在额上，嘴角一牵，“二伯！”睡意甚浓的语音暗而哑，看神情却是极活泼的。
殷二伯揣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苦笑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咦？”殷乘舆伸手摸摸肚子，“我干什么了？怎地这样饥饿？”他双臂加力，坐了起来，一边转腰伸臂，一边大叫：“好饿呀！要吃东西！”
谁也不敢乱提，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空流大人把少爷治好了，因为他不再发癫，不再念念不忘白璧大人。殷家的仆从没一个不是欢天喜地，心心念念着二伯交代的不再提起白璧少爷的情谊，只要把小六儿爷安安稳稳的哄过去便万事大吉了。但心思细密的卢瑞看见少爷治好了，醒过来的那一天上，从屋子里出来时特意去望了一眼白璧大人的书楼。
殷家的别院和白璧大人的跨院只一墙之隔，原来白璧大人还在时，每一夜只要他在书楼上研读文献，或是设计筑模，总能从墙头上看见他挂在窗上的小影儿。
既源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就看见一片蓝灰色，那是一间窄窄的仆从房，一条窄炕，一方桌，墙上也不曾抹白灰，只一片乌沉沉的灰蓝。他叹口气推开身上薄薄的粗布棉被，鼻端尚还留着殷家六爷房里的薰香味道，可是身上又酸又痛，四肢也冻得冰凉，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翻身下地，趿着粗笨的棉鞋，有荣幸能落到单间估计也是沾了有一副和白璧大人很像的面皮的光，可他还是他啊，要想不挨饿，还是要做工。谁让他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
白璧家的丧事流水已经开始了，不同于正院的寂绝肃穆，仆从们在后院备宴的备宴，拆洗的拆洗。成堆的供果香烛更是有专人不停打点，再着落专人不断续往奠堂。
既源双手泡在刺骨的冷水里，正用一把细毛刷把一只青花瓷香炉碗刷得锃明瓦亮。许是苍天也可惜白璧大人的故去，一直阴沉沉的并不露一点暖阳。既源初时还觉得手指节酸疼肿胀，现在早已经没了知觉。许是锁桥小哥不喜欢他，自打跟了他端茶递水之类的好活总轮不上他，倒是摸高爬低、守夜洗涮老是少不了他，不是弄得一身脏灰就是要忍着天寒地冻。老爷的面至今没见到不说，连那些同来的小杂役们也时不时拿他取笑。他只想着反正原也没打算能在这不可能东山再起的白璧家混出什么名堂，等丧期一结束便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浦京之大，一辈子总还有攀上达官显贵的运气吧。
他这样想着把垂了很久已经酸疼的脖子扬了扬，竟看见云缝里倏忽转过的一缕阳光。他心里不禁亮了亮，谁敢说那运势就不会像那一缕阳光，只是倏忽间的一下就落在他的眼中呢？
浦京的冬夜，枯寒。既源跪在灵堂上，为新殁的白璧初岫续纸钱。灵幡掩住的墙角挂着这少年栋梁的画像，他不敢去看，因为他被吩咐不能离开这个岗位，而且不是都说了么，他们很像，也便没什么好看了。
这一夜偏偏风很大，明明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那灵幡仍旧翻卷不住，烛火也是明明灭灭的。
颖山上只有一棵树，这棵树下，现在立着一条不清晰的人影，许是山高，这人单薄得随风摆来荡去的。
“你不肯回去么？”空流澈顶着风费力踏上颖山山顶，果然看见他期望看见的那个影子在树下，那人的目光远远投向山腰的熙止城，也许还有更远的浦京。
“我要在这里守着熙止，守着浦京。”语声冷硬，任哪个听了的人都会冻僵了心。
“果然是个硬心的人啊！”空流澈摇摇头，挂在手腕上的马鞭甩在冷风里，呜呜作响，像是有人低低的啜泣，“小六儿你也不管了么？”
白璧的幽魂像被石子击中的水面，轻轻荡了荡，他回过脸来，皱了眉：“澈啊，我不是那个人，我不是那个人啊！”
空流澈微微扬起下颌，也皱了眉：“是啊！”原来白璧终是舍不得小六儿，硬生生把自己撕裂了，只有心系家国的那一半来到了颖山。那……就还有一半……
既源不知道给死人烧纸他是不是能收到，只是知道要是有人这样夜以继日的送钱给他，他定会过得很舒服的。而那边的白璧少爷不知道在不在乎这些呢？
“咦？你！”
空落落的灵堂里，忽地想起低语，既源惊得抬头四下看去，并没有任何人，但那空荡荡的回音分明还响在耳畔。他下意识一捏，掌中空空，原来吓得连纸钱都丢掉了。他惊魂未定，低头拾起膝边的纸钱。突然之间，阴风大作，满殿的烛火和长明灯都瞬间熄灭了。长明灯荡得厉害了，结着锁链叮叮当当碰撞，还泼了好些灯油下来。
“啊——”既源感到腕上一凉，扯着嗓子高叫起来。
“嘘——不要怕——”温软的语声低低响在耳畔，既源却觉得半个耳朵都给瞬间冻住了，他不敢回头，一声大喊也生生憋下了一半。腕间是一只凉意彻骨的手，余光掠下，青白色，淡淡的发光。
“你怎么和我长得这样相像呢？”轻飘飘的幽魂晃悠悠由背后转到他身前。双目已经恰恰适应黑暗的既源看见一张枯瘦青白的脸，长发披散，眼圈红红，流出淡淡的柔情，紫白的嘴唇微张，吐出幽幽的凉气，他吓得不轻，一跤向后仰去，却感到腕上一紧，一股凉气由喉头一气冲上头顶。就是这一下反让他忽地胆大起来，就势逼向白璧的幽魂：“你是白璧大人么？”
那幽魂听了反而卑怯：“我不是……”眼里一阵犹疑，一阵拒却，“我是小六儿的小初——”
“那……大人，为什么……不去……转……生呢？”
“因……因为，我想着小六儿……”
“大……大人不知，殷六爷也极念着您么？”
“我……我没法去见他……”幽魂的语调凄绝，“我是鬼魂——”
“那你想见小六儿么？”
“二伯呀，今晚，加几个菜吧？”殷乘舆从叠叠账簿里抬起头来，这几日他起居有序，脸上又有红似白的了，看得一众家仆很是舒心。殷二伯本来也在盯着他笑，听了他的话，不禁又暗自心里打鼓——从前，都是要请白璧大人过府，那才会吩咐加几个菜的。
“嗯，荷塘三样、蜜渍甜瓜、拔丝葡萄柚、清炒西芹，这你都知道的，还有荷叶粥，对了，近几日他都忙于公事，需要补补脑，添个小炒肉吧，弄清淡点儿。”说完又拍拍脑门，“呀，忘了有蟹脚，清蒸。他准喜欢！”
殷二伯面上带着笑应承下来，转过身就垮了脸，终究是瞒不住了，可是哪里给他弄一个白璧大人出来呢？
“你们快些着人去请白璧大人，我先回去更衣沐浴。”
殷乘舆乐颠颠地踏进卧房，转身就紧紧掩了门，心里恰似藏了一只小兔子，蹦啊蹦，要是再见不到小初，恐怕那方寸之地都不够给它折腾了。他收不住一脸的笑意流露，一步一窜跳到窗户旁边，一推开，就看见小初的书楼，他舔舔发干的嘴唇，眯着眼睛对着书楼的轩窗傻笑。
“月半圆儿，挂树梢。
殷家小六儿倚窗笑。
小初影儿真正俏，
可惜看见摸不着。”
殷乘舆胡乱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边解开了罩衫，信步转过了屏风。
“小六儿恁地不成器，编个曲子仍旧这样没有文采，真正丢了我的脸！”悠然的语声和风般掠过殷乘舆的脑海，他像被雷劈了一般定在了当场。
白袍的少年转过屏风，静静站在殷乘舆背后。
“十年不悔梦今朝，
难舍未改猢狲貌。
若得六弟弃金斗，
挂圭愿携九州遥。”
歌声婉转迤逦，“遥”字拖完，竟有些哭腔。
呆立的殷乘舆忽地回过神来，迅捷地转过身，眼前的人儿正黯然垂泪，他忙不迭伸袖子要去给他拭泪，已经散开的襟怀更被拉开，一身的姣好给白璧初岫看了去，小初直羞得红透了耳根，低头让过殷乘舆伸来的袖子，以袖遮面吃吃笑了。
殷乘舆低头一看，不禁也害羞起来，本来发呆僵立，就是为了自己衣衫不整怕给小初看见，偏偏听见他哭就什么都忘了，终是出了大丑，匆匆低头去掩住衣衫领口。
小初偷眼看向他，正见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忽地就笑不出来，伸开怀抱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我的小六儿啊——”
两人身边正是一大盆热腾腾的洗澡水，虽然水面上铺满了花瓣，仍盖不住团团的热气，殷乘舆给白璧紧紧抱着，又给热气熏着，面上渐渐红了个通透。
初时殷六爷还很惊诧，渐渐松弛下来，他低头嗅嗅，小初身上不知是什么香味，凉沁沁的，混着氤氲的水汽和玫瑰花瓣的浓香，闻得人昏昏沉沉，只是想睡去。不察觉怀里一空，眼前一花，口里填了软腻腻的东西，湿湿甜甜的，鼻端那凉沁沁的香气一阵一阵，像一只小手直伸到他心里一下一下逗弄他那只小兔子。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替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