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催眠 ...

  •   “张俊、王富贵、李二虎、刘长保、宗既源……”清点人数的殷家家仆卢瑞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仿佛有些什么隐情在里面,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摇摇头继续他的工作。
      他家少爷和白璧大人是至交,但不知是左建丞这个官职有什么问题还是命带诅咒,连着两个营工俊少死在这个职位之上,饶是当初陆大人故去的时候老白璧大人扬眉吐气了一下,但人陆家好歹还有个闺女继掌了右建丞之位,现在白璧少爷刚刚才给大詹立下大功,眼看着把左建丞坐实了,偏偏心血耗尽,一命归西。这倒也不要紧,本来就是老白璧大人心术不正,偏要压下师兄尝尝左建丞位子的滋味儿。可是苦了他们殷家的小主子。那么个福至心灵的小爷爷,全殷家恨不得捧在手心儿里的文曲星,偏生一沾上这白璧少爷就没有好事!十年前就是如此,隔了多久终究还是逃不开这场劫数。
      卢瑞想到此处不自觉叹了口气,忽地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了刚才的宗既源,那是他一个泥水工朋友的小表弟,听说他此次前往浦京,那柳世亮还特意嘱托他碰见既源表弟要多多照应。
      “唔……”卢瑞也是个人精,甚样人物只要过了他的目,音容笑貌配上名字是绝不会错的。他遥遥望见既源的背影,暗暗记下了这人的形容。
      既源终是踏上了天街,如今殷家一手承办白璧大人的丧事,四处搜罗了好些面目周正,手脚勤快的小童。以白璧家的地位,这丧事流水少不得要十天半月。达官显贵自是少不得的,没准儿还有皇亲国戚。只是这白璧家在他看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宽敞宏伟,层层荒白之下只是一派庄严肃穆,单只有偶尔路过跨院的角门,能瞥见布局精致的假山亭台,却也积盖了厚厚的白雪,掩去了错落有致,只留下臃肿静寂。
      该是那少年栋梁的院落吧,不知是甚样人物能在这平平无奇的住所,勾勒世间的各样寺塔殿宇,身处万人之上仍要鞠躬尽瘁。只有怀着这样的责任感才能手执“覆境”的力量而不会被其毁灭,才能化解白璧家和陆家世代的仇怨,才能……
      他转而想到了昨日发癫的殷家小六爷。
      才能让那位富可敌国的小爷爷魂不守舍,生不如死吧?不然像他那样的人物,终是不缺少爱的,虽然没有真心的,朋友也不会缺,偏偏干什么要这样看重这一个呢?

      “老于,你的本事大,这小祖宗竟是怎么了?”殷二伯一脸惶急,待一出门就揪住了身边的随行医师于而联。
      “唔……”于医师给捏得一声闷哼,垮着脸道:“二伯,您别急,这问题……俺们大夫没办法!”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大夫没办法?那俺找谁去?”殷二伯从老于开始给少爷把脉就看出他神色有变,已经暗叫不好,如今两下得到印证,更是吓得不轻,明知没有意义,仍还是一叠声地乱问,问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兀自嘴里念念有词。
      “嗯……”于而联还给他捏着胳膊,苦着脸,闷声道:“我说二伯呀,既是在京城,能人必多,您倒是急个什么劲儿啊?”
      “不急不急,你倒是不急,看回去老太爷是能饶过你还是饶过我……”
      “大夫没办法,不是还有法师呢么?君不知,这京城的法师可都是灵术通天呢!”
      “我……”殷二伯瞪住于医师,“好你个于而联!想这样随便诳我!”
      若只是说大夫没办法,殷二伯真的未见得有多绝望,单只是于而联说,只有法师有办法,那就很难办很难办了。
      因为,这是在京城而不是在他们永联,法师都有着崇高的地位,这里能让他们呼风唤雨的该不可能是他们殷家了。
      “呀!”
      两个在门口各怀心事的老头被身后的欢叫吓了一跳,回头正看见乐呵呵拉开门的殷小六儿。数九寒天,这孩子斜披着一条夹袍,散着的怀里露出缎子的中衣,吹弹得破。颊上却一片晕红,挂着一朵笑颜。
      “天气这样好,正是赏花的时候呀!小初准在花园里等着我呢!”说着提着袍襟就跨出门。谁想还没踏下台阶就迈不开步了,回头一看,左右双臂各挂了一个老头儿。
      “你们拉着我干什么?”
      “祖宗,你赏花可以,麻烦先穿鞋……”

      殷家受惠于白璧家,帮着办丧事尚还要遮遮掩掩。在浦京,不会有任何法师会给这样的商旅人家消灾祛病。本来殷二伯也是这样想,于是已经打点行装准备哄着小祖宗回永联,拼着给老太爷惩罚,也要给小六儿治好癔症。
      空流澈他不是没听说过,甚至可以称为如雷贯耳。那执掌司礼一职的大詹第一美男祈风师,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全天下最厉害的法师也就莫过于他了。
      可是他真的来给小六儿治病?殷二伯把自己的大腿掐肿了也还是不肯相信。

      有的人,真的就像太阳,是会耀眼的,让人不能逼视。既源因为办事机灵利索,被安排给白璧初岫的书童锁桥当下手,现在他就正跟在空流澈的身后,但也要离开五步远的距离,单只是看着那片尘不染的袍角,他已经有点心驰目眩了。
      说是空流法师专程来给殷六爷看病,看来确实是发了癫了。
      真奇怪呢,本来是那样清澈的眼睛……

      既源今儿个绝对是交上好运了,竟有荣幸亲近富甲天下的这位殷六爷的寝榻。轻飘飘的羽缎锦衾柔柔压在殷乘舆胸口,露出一字精巧的锁骨,一头长发都细细编了盘在头顶,微黄的面上甜甜笑着,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睫上却偏偏凝了泪。
      “都出去吧……”
      既源尚还没有看够,只觉得那榻上的人儿好似一只剔透的瓷娃娃,吸住了他的目光,便只多看一眼也是难得的幸福,就是不愿挪开。直到身边的人们无声退开,他才在殷二伯责难的目光刺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拼命掩饰着,纳头要退。
      “你,留下。”祈风师语气淡然而不容质疑。殷二伯不及惊诧,早被锁桥礼送出门。
      既源转过身,发现空流大师指的正是自己,再心虚地回过头去,所有的闲杂人等已经消失在门口。
      为什么是我呢?
      “你知道你和白璧大人真的很像么?”
      我和白璧大人?一个卑鄙、心机深沉的小杂役,和一个胸怀天下运筹帷幄的营工俊少……很像?
      既源不禁低下头。要是我死了,恐怕不会有一个人掉眼泪的吧?也许柳家表哥会……可是他现在怎么样呢?
      “看着这挂件……”既源哀哀地抬头,明晃晃一颗圆圆的宝石坠在一串金链子下头,“你知道么?人人都有故事的……”他耳边伴着这样的絮语,竟渐渐的的失去了知觉。

      “大人,运石料和木材的商队到了,就在城外,您去接洽一下。”一名民户署幕僚截住了白璧初岫的去路。
      “哦,”白璧初岫点点头,指着留出的通路对随行官员们说,“你们看好,让他们把沙土铺匀,宽度留够。我去看看材料。”
      城外车马喧嚣,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围成圈席地而坐,听着中间的一个人天南海北地扯,不时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的衣衫虽然沾满灰尘,但是却都是上佳的布料和手工,绝非凡品,随便一件也值得一车石料的市价。
      “想必这就是永联的商旅们吧?”白璧初岫提声问道,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开始接手家里的买卖,这次有没有前来。
      “哦,老徐!朝廷的大人们到了,快把车马给我排整齐!”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回身愉快地招呼自家老奴,一个年岁不小却依然健硕的老者在远处洪亮地答应了一声。白璧初岫认出这是殷家的商队。
      “殷家的乘舆少爷来了么?”白璧初岫轻轻问道,立刻被移动起来的车马声给盖住了。
      “哈哈。”刚才喊话的青年回过头来,“你还没忘了我呀!”正是殷家少主殷乘舆。
      他远远地伸开双臂,把怀抱展开得大大的,冲上去紧紧抱住了白璧初岫,像摔跤一样扭一扭腰,“叭”一声响亮地在白璧初岫脸颊上亲了一口,马上又开怀地笑了起来。留下一众人们,包括白璧初岫在内,全都不知所措。随行而来的永联城商旅们倒是率先笑了起来。民户署的幕僚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假装自己没看见。
      “你不要胡闹!”白璧初岫被困在殷乘舆怀里,只能扯住他的衣袖,小声说,“我的下属都在!”
      “哦,好好。”殷乘舆松开了白璧,只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兴奋不已地说,“我们又见面啦!儿须成名酒须醉!你也当官了,我也当家了,我们今晚好好喝一杯!”
      “我在督工,不能饮酒,等城建成了请你回京城喝!”白璧伸手在殷乘舆身侧拍了一下,“你这次可以呆多久?”
      “嗯,总能等到你请我喝酒吧?”殷乘舆勾住白璧初岫的脖子,“不过中间可能四处跑一跑,做点别的生意。”
      “也好,反正我在建城期间也走不开。”白璧初岫反手也勾住了他的肩膀,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轻微的恐惧。时间哪怕再多一些呢,他也不想让身边的人痛苦。

      “老哥!我给你弄来了好玩意!你尝尝!”殷乘舆双手小心端着一个泥盆,迈进白璧初岫的寝室。正躺在榻上看书的白璧初岫看看他,觉得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身华丽,端着这么个泥盆十分滑稽,自己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亲自伺候过的人吧。
      “什么东西?”他欠起身,掀起被子要下床。
      “别别别!等我端到你床头去!”殷乘舆一脸献宝的得意神情。白璧更加好奇,不由得探着脖子往泥盆里看去。乌沉沉的一盆汤里隐约可见一大块蘑菇样的东西,但这东西大得多也厚得多,白璧吓了一跳,因叫道:“‘伏龙’?你哪里来的?”
      殷乘舆一副被人提前拆穿把戏的悻悻然:“还以为你一个筑工不会懂得的。”
      “废话!我问你哪来的!”《嘉言本草》有云:伏龙,生于火焰山口,经百年成型,经五百年集熔岩之精,经千年而成正果。若体弱虚,常年积劳,或心事繁重,至肺腑崩裂出血,得伏龙可弥合肺腑之裂缝,壮体。然火焰山口历来难攀,且一旦爆发则伏龙将化于热气,千年伏龙素来难得,兼之其颜色与周遭岩石无异,触感若石,故向难辨获。遂其当之无愧药中之圣。这种东西他殷家有虽然不足为奇,但是是绝不会轻易交给他这个新家主的。他不希望乘舆为了救他去偷拿家里的财产。
      “这个,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变通……”殷乘舆有点委屈,“这玩意终究都是我的。”
      “胡闹!这是救命的灵药,你拿来,将来你家里有谁需要怎么办?你把你一双高堂至于何处!”白璧初岫激动极了,又剧烈咳起来。
      殷乘舆看着朋友的样子眼前蒙上雾一样的眼泪:“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么?你让我为了将来不一定会有的需要现在对你见死不救?我做不到!这伏龙你可以不吃,我把它倒了!救不了人命的药妄称药中之圣!反正这是我的!”
      “不要胡闹……”白璧初岫软软摆摆手,昏倒在床畔。
      殷乘舆一见着了慌,放下手里的伏龙,跑过去扶起白璧放在怀里,一手支着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的前胸。
      正在殷乘舆不知怎么好的时候,白璧初岫悠悠醒转,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的病已经没治了?哪管是伏龙还是仙露,都没法续命的啊。傻瓜,你干嘛就胡来一通,糟蹋了这样千载难逢的灵药!这样让我如何安心?我的罪过岂不是又多了一层?”白璧拧着眉毛,泪凝于睫。多日积存压抑起来的对死亡的无奈,对这个世界的不舍一齐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留住你……”天赋经商的殷乘舆揪住衣角,以此来止住自己的眼泪,蜀锦的长袍被揉得面目全非。他真的想留住他,那是他生命里最初的善良。
      十年前殷乘舆跟着家里的商旅来到浦京,年幼好奇的他跑上了一条别人轻易不敢踏足的街道,在浦京百姓的口中这街叫天街,因为五署高官和丞相的府邸都在这一条街上,整条街是岭南整块天然梦明石铺成的,不可走马,不可高声。晴天里明亮的阳光射在梦明石上散开,柔柔的轻纱一般,如梦似幻。那时看去,都觉得天街尽头也许就连着天门吧。
      殷家在永联是最大的商家,乘舆是少爷,在永联没人不认识,哪里都能去,哪里都随便。他习惯了,于是第一次看见天街的时候他被这宽阔而明媚的街道给迷住了,他张开双臂鸟儿般扑上去,“嗷嗷”叫着撒欢。随侍的家奴吓得不轻,又不敢高喊,追又追不上,捉又捉不住,急得直念阿弥陀佛。
      乘舆正玩得欢,不提防退到身后一人脚上,一跤向后仰去,后脑磕在一块铁片的东西上,“咚”地一响,他小嘴一撇“哇”地就要哭,却被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提起领子,飞到了半空。他眼前金星直冒,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铁塔样的人正提着他要甩出去,带来的家奴们跪了一地,为他求情。
      十年前,白璧初岫和殷乘舆还不认识,只是一日他乘车预备入宫陪读的路上,经过天街的时候,听见一个孩子的笑声,对于习惯了清净的天街来说,这样的声音是很突兀的,白璧在家是独子,每日就是书房花园卧室。进了宫,宫里也是一派规矩肃杀。路上经过一条天街,这里又不许车马喧嚣。白璧的耳朵里这样的笑声是很稀少而珍贵的。他想只是听听就当作是自己笑了。当这笑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掀起车窗向外探看,可还没见着,那声音就已经戛然而止,自家的马夫提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男孩,捂着他的嘴巴不再让他出声。他大概是行商家的儿子,带的家奴颇多,却不懂浦京的规矩。他帮他求了情,车夫却不放心,怕他再搅扰天街清净。他也怕他再惹了别的人家,恐怕到时就难以脱身了,索性把他请进了马车,一直带出了天街。那一天之后,永联的殷乘舆就和浦京的白璧初岫成了莫逆之交。
      殷乘舆想着现在自己长大了,当家了,应该不会再犯错了,可是他还是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以为伏龙就能治好初岫,结果初岫自己也说他治不好了,只能等死。乘舆就想,上天真是不公平,安排白璧救了他的命,却不给他救白璧的机会,想让他永远欠着他么?
      “其实人的生命终究都是有限的,就算你我一直活下去也未见得能天天相守,过得短暂也没什么,只要有意义就行了。”白璧靠在殷乘舆的怀里,目光无限忧愁,“我死后请你尽力保着大詹。”
      “我只是个商人……”殷乘舆恹恹地说,目光垂在裹着白璧的锦衾上,“不过要是有用得着的,我会倾我全力!不管怎样我也是大詹一民。”
      “要好好活着!”白璧吃力抬起一只手臂,搭在殷乘舆手臂上。

      殷乘舆一直不敢问白璧初岫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他怕问了之后这个家伙就会很放心的去了。他想,让他心里存着一个未了的心愿,也许他会凭着意识坚持下去。
      白璧初岫希望陆家和白璧家不再为敌,希望旷原喊他一声哥哥。可他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陆彻野死时,陆家尚有旷原接掌,等到他也死了,白璧家就再也没有能一掌门楣的人了,到时父亲该怎么办呢?他一心一意想光大的白璧家的荣耀就这样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付诸流水了。他努力对得起每个人,却最终对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死之后,把我的骨灰撒在颖山吧,我为大詹看守这最后的屏障!”白璧目光涣散,虚弱地笑笑,“而且我也没脸留在家里见老父啦!”

      “他还是在意白璧死在他的怀里吧?白璧是他尽力想救也救不回来的人啊!”空流澈透支了精神,瘫在椅子里,额上密密层层的汗珠儿,“要是白璧不肯再回家,我只有到颖山去找他!”空流的语声淡淡,如烟如渺,侧头看榻上昏睡的少年,他的颈上到底绕着岁斗,绕着大詹的运势,而床侧僵坐的那个人,因了他的外貌终究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催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