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发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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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源十五岁时的愿望是去到永联见见世面，这个愿望在十七岁的时候跟着小表哥实现了。仗着机灵清秀，当上官宦家仆从的既源已经刻意和仍当泥水工的小表哥拉开干系，而且他把自己的志愿又重新定为要到浦京见见世面。
又是两年过去了，十九岁的既源蹲在了浦京的街头，头顶的雪末子一泼一泼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紧紧裤腰带，任身边的同伴往他身后的背风角落挤去，不敢回想给永联织造家当仆从时裹着兔皮掐边儿的夹袄，捧着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穿梭在泛着清漆幽香的抄手游廊里置办年节祭典，每个小童头顶都腾着热气，脸上都泛着红晕，都信自己血液里有比同龄人还多得多的热情……
现在的他很明白那些热情都来自那夹袄，那吃食，那满眼的荣华。若是沦落到最凛冽的北风都要刻意来打转儿的墙角，衣服薄得挡不住一个喷嚏，领子里还插个草标，任你是个热血青年，终究还是缩脖儿端胛，像个垂垂老者。
“诶！干什么呢？！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裹着棉褂儿的仆从贩子挺胸凸肚，一手叉腰，一手拈支牙签剔牙，翻毛的领子簇拥着他泛着油光的肥脸，一泼一泼的雪末子前赴后继融在他头顶，化为亮晶晶的水珠。
“要有信念！今天绝对有好雇主！”他皮肉带笑，颤巍巍踱到既源身边——他已经被挤到了最前列，木木的脸，头顶肩膀积了厚厚的雪——伸脚踹踹他：“某些盼着能踏上天街的，可要有机会啦！”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片哄笑。
踏上天街是荣宠，是小人物的荣宠，但是既源把它当愿望。然而蹲在这里挨饿受冻半个月之后，他想，实在不行就等下辈子投胎当只小蚂蚁，爬爬天街算了。
“又有大事啦，城里！”仆从贩子翻转牙签另一头剔指甲，一边恹恹地说。
外面在打仗，因为有个姑娘想嫁给仁王殿下，不成，就央着她爹爹连着另一伙部队要反了大詹。永联虽然不是前线，但说到底还是京城最安全，所以既源就是挨着墙角垛着人堆遭罪还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不久前听说朝廷还给浦京建了卫城，这就更体现了朝廷保浦京的决心，他终归是不用怕的。
“那建卫城的建丞大人没了……”这年头的商贩也关心政治，仿佛谁行走江湖不聊上几句国事便不够档次。显然这胖子还挺入戏，唉声叹气，摇头晃脑，活似自己的亲爹驾鹤西辞。忧国忧民到这种地步，抬头望着他的几十个奴隶不禁眼里流露出敬仰。
既源没有抬头，他记得自己刚到浦京的时候仿佛还见过那个白璧大人。在此之前他还以为住在天街的高官都是坐着马车出入皇宫，终其一生不会给皇城那一圈以外的人看见真身呢。那天他还特意拾捣干净体面地等在朝阳大道上，想看看新继任的左建丞白璧大人的样子。可是他只看见一群驾着高头大马的鲜服官员，身边窃窃议论的人们都说这里面哪个也不是白璧大人，那少年执圭的栋梁，据说是日前先赴工地去了。所以他的见识也只是仿佛，只是一个想象出来的影像罢了，没想到他竟就这样死掉了，本还以为再会有机会……
雪更大了，密得对面的人看去也像隐在一重烟幕之后。
呜呜乱响的冷风裹着支离的片语，又很快撕碎了它们。
“小主子……您这是……何苦……”
“上车吧……”
伴着得得的马蹄声，轧轧的车轴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两条人影穿过重重帘幕慢慢显现出来。当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双驾马车也显出轮廓的时候，两人已经站在既源他们面前。
刚还在抒怀的贩子撇了牙签，哈腰行礼：“六爷！”
被称为六爷的裹着裘皮斗篷，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垂下的阴影也笼住了下巴，只是身材瘦高，风雪中茕茕孑立的样子。身边一个健硕的老者，狗皮帽子，兔皮坎肩，一手扯着马缰，一手执鞭，一双鹿皮手套。
既源只是看着两双小牛皮棉靴打了个哆嗦，把双手往袖子更深处掩了掩。
“嗯，老黄啊，我信你一向妥帖，这次天冷，我们主子也没心思，人也不必细看了，就这些，一并明日送过去便是……”老者的尾音卷入冷风，匆匆交代完毕，他只是心疼小主人，盼着他赶快上车回去歇着。
“六爷”没动，只是僵立着，本来已经应和着抬起头的黄老板一见这架势又复哈下腰去，竟是擎等着这位小爷下令，否则不敢起身。
“唔——”这六爷半天才回过神一般，暗暗叹了口气，“终究是个倔强的人啊，如果你喝了那碗汤呢？”此言一出，大家俱是一头雾水，只有跟来的老奴皱起眉头一脸无奈。
“我的祖宗，大雪天儿的！你这是何苦！”
“我不苦，初岫才苦！”六爷摇摇头，忽地蹲下身来，对着既源，“你说，是不是？”
既源给吓得一愣。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脑后一热，俯身拜了下去。
“哎呀，不要胡闹了！”老奴扯起六爷一使劲扛上肩头，“回家！”将六爷妥帖塞进车厢，他瞪了黄老板和有抬头的好事者一眼，吓得他们俱是一哆嗦，均知今天的所见是不能讲出去的。只有既源还深深跪拜，等他脑袋凉下来的时候他听见远去的车厢里有痴痴的呓语：“像，像他……二伯啊……真的呢……”
“不要乱讲，早知道你这样也不好，真不该纵容你出来！”老者不忘最后目光警告黄老板和他的商品们，后者随着他扬起的鞭子乖觉地俯下身。鞭子响在半空，双驾骏马调转了方向。直到他们远远去了，呼啸的冷风还卷来老者的叹息——这样的痴儿，终是殷家人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发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