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枉然》苏河

11、转折(上)

　　苦恼中，兰生开始陆续收到程城的信息。
　　晚上十点多，电脑旁边的手机突然一阵震动。拿起来看，是程。
　　兰生，你好。睡了吗？程城仍旧那样小心翼翼的措辞。虽然手机屏幕里只是一些毫无感情色彩的文字，可兰生看信息的瞬间，眼前就要浮现程城那朴实憨厚的模样，仿佛是面对面的交谈。
　　还没呢，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哦，我在看电影呢。兰生说这句，不知道是让他勿来打扰还是暗示自己正有闲情。当下也没有多思虑，编好就发过去。
　　好一阵子才回过来信息。是吗？那打扰你了？看的什么电影？
　　开往春天的地铁。
　　哦，说的什么？
　　很难概括，零零碎碎几个爱情故事，彼此穿插。兰生偏好这类型的电影，乍看似乎没什么戏路可寻，冥冥中却环环相扣，就像生活。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回头我也找来看看。
　　可以啊，上网下载很方便的。不过你也许会觉得它闷。
　　不会的，我信得过兰生你的眼光。
　　……
　　他们就这样一句往一句来的，不觉也聊了一个多小时。兰生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的。每一次想结束聊天，程城总能找出来新的话题。顾着回信息，分了心思，一部电影也看得七零八落的。骤然听见幼儿园老师对刘建彬说那个天使与玛利的故事。天使在玛利小时候答应她一个愿望，就是玛利会在十九岁生日的时候遇见一位叫汉斯的男孩，他们会结婚，生四个女孩，都学芭蕾。结果，玛利真的在十九岁生日那天遇到一位叫汉斯的男孩，他们相爱结婚，生了四个孩子，可全都是男孩，他们踢足球。玛利生活得很快乐直到她再遇到天使。她抱怨天使没有给她想要的东西。天使说，你也没有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啊。玛利问天使，那你要什么？天使说，我要你的快乐……
　　兰生觉得故事有点傻。天使要玛利用她的快乐交换她想要的将来。可，如果失去快乐，即使是很想得到的东西，也是毫无意义的。却突然恍悟过来，自己不就是就是玛利？自己想的，如果天使都答应了，不见得就会快乐。
　　快十二点的时候，程城很自觉地跟兰生说晚安，早点休息。兰生说晚安。其实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就是这种没话找话说的感觉很别扭。自己既不想把话说绝也不想给太多热情。
　　后来几次，这种感觉一直都有。幸好程城不怎么打电话，发信息的多，那还有思量的余地。
　　但兰生总觉得，自己是在拖延什么。她很希望，可以快刀斩乱麻。只是，这斩断的应该是程城还是木清？
　　九月的厦城，秋意渐浓。思明与木清做媒的热情也如那盛夏的热力，日渐散失。也许他们觉得，搭桥都已经搭了快一个月，也是时候留出空间来给兰生和程城单独相处了。退一步说，作为朋友，他们能做的已经做足了。
　　何况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忙碌。木清和思明的婚期定在明年元月，九月，也差不多是筹备婚礼的时间。拍婚纱照，装修新房，筹备酒席……一连串的事，件件怠慢不得。
　　思明的心始终有点惴惴然的，虽然已经近年末，但毕竟，这一年还没有过去。她仍然忌讳那次在庙里的签文。她建议木清推迟婚期至三月，那样他们一月的时候筹备刚好。
　　但这次木清说什么也不依。他本来就不信投卜问挂的事，而且娶思明过门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不愿意再等了。何况，成婚也定了是明年，现在不过是筹备。思明不该多心的。

　　与思明约定去拍婚纱照的早晨，木清感觉头痛欲裂。下床时迷迷糊糊地被绊了一交，在手臂上撞出来一块青紫的淤痕。他用温开水送服了一粒止痛药后坚持出了门。
　　在影楼里，不知道是因为盛装的思明还是辅助摄影的强光，木清一直精神恍惚。思明觉察他的不对径，问他怎么回事。她的手刚好触到木清手臂的伤处，木清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也轻微地扭曲了。
　　思明掠高他的袖管一看，深青紫的一肿块，皮肤还破损了，微渗着血水。
　　怎么手伤了？思明一阵心痛。
　　早上不小心撞到的。木清故作轻松，隐瞒了头痛的部分。
　　怎么不涂药，都肿成这个样子，也不作声。
　　时间来不及了嘛。我不想让你等。木清用手抚着思明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看进去她的眼睛。你今天这么美，再痛也是值得的。
　　没点正经的，懒得理你。等一下去找个跌打看看，伤着筋骨没有。这么大的人，走路这么不小心。思明嗔怪地看了木清一眼。
　　木清心想，手臂的伤倒不碍事，只是那阵头痛，确实让人心慌。头痛的滋味以前不是没有过，但像今天早上那种程度，却是前所未有。幸好吃过止痛药后就止住了，不然今天的照相计划肯定泡汤了。可能最近工作太忙了。也是的，为了元月的婚假，年计划的内容只好提前完成了。但是为了思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仿佛就从那天开始，木清夜里开始做一连串希奇古怪的梦。梦里的场景竟都是似曾相识的。一间老旧的教室，一群孩子，一个小女孩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上的位置。木清没有机会看清女孩的脸，只觉得自己对她的注视似乎并非第一次。他想走上前去，画面却很快就改换了。这次是室外，一处小生物园，刚才坐在教室里的女孩翻墙而入，木清跟上去，看见栅栏外头站了一个男生，他跟着男孩的视线看过去，女孩正在逗弄一只圈养在牢笼里的兔子。直觉知道，男孩是年少的自己，那女孩，女孩的刘海很长，遮挡了大部分的脸，木清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太想，攀过那栅栏，去看清楚女孩的模样，可梦里，他怎么都使不出来力气，一焦急，就醒过来。
　　又一回，木清做梦。还是那熟悉的女孩，白色衣裙，长长的遮挡住眼睛的刘海。这次他站在一片池塘的旁边。池塘的水黑森森的，被树阴遮去大半的面积，只反射了小片支离破碎的蓝天。那个女孩，怀里抱着兔子。她一下一下轻缓地抚摩兔子的脊背，可手每落下来一次，都飘落一撮撮雪花似的毛。原来兔子死了，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女孩看男孩的眼神十分难过。男孩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却崭新的五元纸币，塞到女孩手里。梦里面没有丝毫的声响，连风掠过树梢也是俏无声息的。但木清看明白，男孩是想送女孩一只兔子。
　　梦醒的时候，头脑里有一块地方剧痛如锥。
　　木清告了假，到医院里做检查。这件事从头至末他都未对思明提起。他凭直觉猜测，自己有部分的记忆，因为某种原因丧失了。现在头痛，也不知道吉凶，还是先等检查结果出来再作决定。毕竟他和思明有婚事在身。万一，这是牵及两个家庭的事。

　　在公司里，再见到兰生的时候，木清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认识到现在，他还从没有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个女子。撮合她和自己的好朋友程城，虽然是思明的游说，但心里更多的只是从程的角度考虑，程城需要一个配偶。就没有想过，那同样关系着这个女子一生的幸福。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做法低俗到有点无耻。人在待人接物上，到底有亲疏远近之偏见。
　　木清坐在自己座位上，眼前摊开几份文件，却无法静心阅读。脑海里全是医生的话。那天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医生指着放射图片上一处阴影，说就在这个位置，后脑靠右的地方，有一块淤血，压迫了神经。根据判断，这应该是一处旧伤，由一次猛烈的撞击造成。当时没有及时清理，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失忆症。而目前，这块淤血正在被身体机能自动清理，随着清理的进程，你的某些丧失掉的记忆可能会重新获得，院方建议你接受一些物理治疗，以期更快更全面的康复……
　　失忆？木清觉得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可思义的。过往的二十几年，虽然不是都清楚记得，但，一直以来，自己都像一个正常的健全的人一样生活。从小学到中学，大学，毕业工作，也可谓风调雨顺。印象里，也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故。而且医生提到，他的记忆，是在恢复。生命中，那些发生过自己却全然忘记的事将会重新浮出水面。难道与最近那些离奇的梦有关系？
　　木清想事情出了神，连思明站在他背后也没发觉。
　　想什么出神呢？下班了，我们去吃饭？见办公室只剩下他们和兰生三个人，思明亲昵地把手臂圈在木清的脖子上。
　　好，我们走吧。等我把东西收拾一下。木清抬头文雅一笑，双手捏了一下思明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思明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弹开了。转身就跑到兰生的座位旁边。
　　兰生，别做了，和我们吃饭去！边说边要来收拾兰生面前的摊开的文件。
　　我不饿，思明你们去吧。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兰生在思明走过来之前匆匆关闭了一个电子文档。她在写辞职信。
　　那好吧。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用了，我寝室里有方便面。好久没吃了，挺怀念那味道。兰生说的时候故意用舌头舔了下嘴唇，一副馋猫的模样。
　　看你啊，就是不肯好好吃饭！思明嗔怪着走开了。等她和木清走出办公室的大门，听声响约莫是走远了，兰生才重新打开辞职信的电子文档。
　　兰生是始终没有办法接受程。原本，她已经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努力。回他的信息，听他的电话，在□□上跟他说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本以为自己可以，培养一段感情，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感情升级为婚姻。古人把结婚唤作成亲，就是本来没有亲缘关系的人通过约定俗成，变为有亲缘关系的人。看来这真是精妙绝伦的说法。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而亲人之间，只要感情，不需爱情。兰生以为她的妥协即将换回胜利，可突然地，思明说了她与木清的婚期，就在新年的第一天，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一切都来得太快。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兰生不止一次，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得到他，或者永远离开他。兰生不想做出伤害思明的事，所以只能选择永远的离开。再这样下去，再这样的朝夕相对，兰生越来越无法确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唯有离开，才是最安全的。既然他们已经确定结婚，那件事，真相是什么都再没有意义。
　　至于程城，只能说是彼此到底没有缘分。
　　兰生想她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到了。这一刀下去，就谁也不要了。
　　辞职报告还没有递上去，就接到一个出差的通知。兰生与木清，要到深圳洽谈一单大业务，为期大概一周的时间。兰生只好把辞职信压到抽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