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奇侠传》林帆

55、泰山之巅旧事重提 负气争斗如仙如魔

　　第五十五章

　　金若谷料定今夜不能安然度过，自觉打破近三十年日落即眠的习惯，孤身枯坐于大殿，静待来客“造访”。

　　任凭再怎么敛神静气，她也无法调息的运转如意，不愿忆起的往事总是忽如其来地在脑海闪现，这令她心情焦灼且诧异。

　　独孤冷月像一抹清冷的月光掠过碧霞宫的高墙，降落在大殿的斗角飞檐。

　　虽然悄然无声，虽然门窗紧闭，但殿内的碧霞真人金若谷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果真还是来了！

　　明知道难以回避，金若谷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看着雍容肃穆的神像，目光变得空明且淡然，说道：“夜已深更，碧霞宫不见客，尊驾请回吧。”

　　哼，逐客？

　　独孤冷月冷冷一笑，语气波澜不惊，言辞却尖刻的扎心：“夜已深更你还苦守青灯？是在装模作样地打坐悟道，还是因见故人难以入眠？”

　　殿内寂然无声，悲催的烛泪滚滚而下，烛花不时砰然爆裂，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殿外凄冷萧瑟，深夜的凉风有种沁肤彻骨的寒冷，愈发皎洁的月光铺洒开炫目的妖娆。

　　殿内、殿外的人都不再言语，一个在清风朗月之下，一个在庄严辉煌的烛光之中，互不谋面但遥遥机锋对峙，心絮却都萦绕在同一件事，因同一个人。

　　过了片刻，独孤冷月又再出言挑衅：“金梦茵，你今晚躲不过去了。若是不想连累你的徒子徒孙，就随我到泰山绝顶一决高下。”说完，掠身而起，裙带飘舞，嫦娥奔月般高高远去，消失不见。

　　她确信金若谷一定会随后跟来，否则她就不是当年的金梦茵。

　　果然，殿门无声自开，走出了金若谷，身形微动，腾空而起，彩衣翩翩，霞影婀娜，驾驭着月光，天外飞仙。

　　······

　　山石嶙峋，古木峥嵘，白影如流云，彩衣若霓霞，向泰山绝顶冲刺而去，林天鸿和沈如月不禁愕然，面面相觑。

　　沈如月惊道：“不好，恐怕真要动手。”

　　她话音未落，身子已经被林天鸿携带着离地飞起，追了上去。

　　······

　　拱北石如蛟龙探首，雄峙天东，四下一片混沌，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神秘，透着股洪荒狂野的萧瑟，风更大且更冷。

　　皎皎清冷的月光之中，独孤冷月凝立在拱北石上，如同冰雕玉琢的塑像，翻飘的裙带猎猎作响，显示出灵动飘忽的诡异，傲慢的身姿和彰显的肃杀之气似乎带有摄魂夺魄的魔力。远远看去，她犹如化外的罗刹玄女般令人怯惧却不得不心生敬畏。

　　既然难以避免，那就从容以对吧！

　　金若谷驻足在拱北石旁苍劲的老松下，双手自然抱捧在腹间，左肩搭着马尾尘拂，雍容沉静，神色委婉，目光望着幽深的、变化多端的雾团，流露出怜悯天下似的慈悲情怀。这番姿态风范，倒像是极乐之境渡世而来的菩提仙尊似的令人由衷地感觉亲切和虔诚敬仰。

　　有人跟踪而来，两位超拔绝艳的宗师级人物似乎不以为意，未作理睬，未作戒备，未彰显出任何气机波动，自顾沉思默想，思绪如潮。

　　此情此景之下，看着拱北石上的师长前辈，沈如月心中忽然涌起不可名状的感动，有种扑上前去倾诉衷肠冲动，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身边人。

　　林天鸿也感受到了无法言传的震撼，握紧沈如月颤颤抖抖的手，拉着她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他们不敢言语，更不敢轻举妄动，唯恐稍微的言行不当会影响师长们的观悟，进而会导致局势的恶化。

　　终于，挥斥方遒的独孤冷月率先打破了沉默，用似叹似怨的语调说道：“三十年前我师门受你所累，以至于分崩离析，你倒是躲到了泰山上偷生清闲！如今故人相见，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金若谷深深叹了口气，不堪回首似的摇了摇头，黯然地说道：“往事如烟，都过去了，何必再旧事重提！”

　　······

　　三十年前，堪称潇洒倜傥的青年侠客魏荆天游历江湖，在庙会上偶遇金梦茵，惊为天人，一见生情，爱的不可自拔。几次仿佛巧合的交集后，情窦初开的金梦茵也有所倾心，英雄配美人嘛！哪个闺中女子不羡慕侠客美女成双对的江湖逍遥游！可金梦茵却才上心头又皱眉头，犯起了愁，为何？因为她早已有婚约在身，对方是深得父母欢心的书香门第世家子，据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极具金榜题名的潜力。

　　金梦茵一边极尽所能地哀求父母解除婚约，一边不竭余力地配合魏荆天营造彼此相见的机会。他们忘乎所以地共度了一段美好且刺激的二人世界，直到被多事者发现并喧之于众，在一众异样眼光和埋汰口水的夹击下，金梦茵立马冷静，留话给魏荆天：你静待我婚约解除，我随你浪迹天涯！

　　血气方刚的魏荆天心头正热切的像火锅，哪能耐得住几日相思！为了尽快得偿所愿，他于深夜潜入那公子家，要逼迫那公子当面写退婚文书。

　　那公子虽是文人，却也自有血性豪狠的一面，先是自认倒霉佯装妥协，借机逃离掌控，跑到院子里大喊，招呼护院家丁捉贼打杀奸夫。

　　一阵打杀下来，魏荆天毫发无损，全身而退，那公子家血流遍地，死伤十几个。

　　于是，事情闹大，不可收拾，金家为此钱财散尽，掏空了家底，老两口郁郁而终，金梦茵从此销声匿迹。

　　而魏荆天本也曾早早由师父做主与师姐定了婚期，与金梦茵相识后便对师姐悔婚避而不见，直至寻觅金梦茵无果，一根筋的他经师父、师妹百般劝说，还不回心转意。

　　性情刚烈的师姐视此为莫大的羞辱，愤而离开师门，自此失踪。

　　魏荆天本就暴躁易怒，受到一连串的打激后性情更为偏激，与人言语不合便会大打出手，恼羞狂怒之际，不问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他武功高强，善于施毒，久而久之就得了个“五毒鬼手”的绰号。

　　当年独孤冷月年龄尚小，心性要强的师父对弟子闹下的事难以释怀，经常一个人生闷气发脾气，还迁怒于她，她隐忍着委屈把一切的原由都归咎于金梦茵。

　　师父病逝后，独受清冷的独孤冷月对金梦茵怀恨更深，苦修师门珍藏的各项秘籍，功力大成后独闯江湖，寻找金梦茵报仇。

　　她一直没打听到有关金梦茵的消息，倒是在十几年的闯荡中创造了冷月宫，后来被白莲教不惜代价招揽入麾下。

　　至今日，才明白原来声名远播的泰山碧霞真人就是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金梦茵！

　　追究起当年的事来毕竟不怎么体面，在封禅台当着泰山派和众多江湖人物的面，便没过多提及，可这夜深人静四下无旁人了，咱得好好理论理论！

　　往事一幕幕脑海中清晰呈现，本已淡化了的仇恨死灰复燃，她胸潮剧烈起伏，越来越激动、焦灼、恼怒。

　　听到金若谷似乎超然物外的回答，她还算冷静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说道：“说得轻松！你把我师门害得如此凄惨，就想这样算了吗？”落寞地叹了口气，冷笑起来，怅然的笑声带有凄苦之意，望着空阔虚无的空间梦呓般自语：“师兄，你糊涂啊！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毁了师姐，毁了师父，也毁了我，更毁了你自己，不值啊！”她这激动感慨的样子，与以往冷静、孤傲的威严姿态有别于云泥。

　　然而，金若谷毕竟也先是渴望爱情、憧憬美好生活的女子，然后才是不得已参玄苦修的道姑。她心底也压抑着女子的多愁善感，更隐忍着委屈和苦衷，此时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说道：“我又是被谁所毁呢？因我而死去的那些人又该怪罪到谁身上呢？”声音微显尖利，无奈的愁苦在她脸上稍纵即逝，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也罢！金梦茵已死，如今世上只有金若谷，你别再纠缠不休。”说完，她转身急于离去。

　　独孤冷月的气势凛然一变，厉声喝道：“想走，没那么容易！”双臂一挥，两条锦带如灵蛇般袭掠而出。

　　金若谷猛然回头，闪身避开一条锦带，挥出尘拂格开另一条，乘势逼近，跃上拱北石，与独孤冷月交手开战。

　　面对独孤冷月凌厉狠辣的攻势，金若谷也毫不示弱，施展开平生绝技，见招拆招，择隙还击。

　　一时之间，只见拱北石上，冷艳凄迷的白衣身影和翩然绚丽的彩色身影纠缠交织在一起，此起彼落，彼消此长，翻翻滚滚，实在难分高下。

　　微有亏缺的月亮渐斜渐隐，光线暗淡的星光却似乎更为璀璨了。

　　风声鹤唳，雾气凝冰。

　　无以计数宝石般晶莹的冰点儿唰唰掉落，与天幕的星光遥相呼应竞显风流，气象惊世骇俗，如梦如幻。

　　二人身形迅疾腾闪飘掠，即离不定，气机纵横，劲风激荡，撼树刮石，远处混沌的云团也骚动不安，似乎隐匿在云海中巨大能量要喷薄而出。

　　浩瀚的东方终于现出鱼肚白，紫气氤氲，混沌初开，恍惚的光晕铺洒开来，松柏如同披了一层锦纱，岩石上好像覆盖了金缕玉衣，整个泰山之巅犹如神力筑就的琼台。

　　此情此景之下，两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形姿态愈见超脱绝艳，变招回眸如云霓乍现，攻守换式若辉光掠影，这似乎已经不再是凡夫俗子的较技斗勇，这仿佛是仙圣神佛的奇技较量。

　　林天鸿和沈如月看的惊心动魄，十指紧紧相扣在一起，互揣着一把冷汗。

　　他们凝神静气，不敢轻易眨一下眼睛，唯恐错过了欣赏每一记招式，否则将会遗憾终生。

　　突然，仿佛整个寰宇猛地一抖擞，云海中放射出万丈霞光，金日腾跃，喷薄欲出，云涛如怒，翻滚若沸，泰山之巅尽皆笼罩在霞光普照的祥瑞之中。

　　风云变幻，气象万千，山林为之动容变色，风光绮丽绝伦，令人叹为观止，赞之无词。

　　两位超一流高手沐浴其中，如镀金身，若披霓虹，一派庄严超凡气象，让人禁不住要五体投地膜顶叩拜。

　　两个旁观的晚辈虔诚敬仰到极点，身不由主地走出来，慢慢靠近。

　　独孤冷月和金若谷齐齐望了望迎着霞光走来的金童玉女般的年轻人，交手有了短暂的停顿。

　　不知她们对如此般配的一对年轻人持有什么看法，面面相觑地齐齐对视了片刻，然后又互相发起了一连串更为凌厉的进攻，分别击中对方，也分别被对方击中。于是，金摧玉毁，两败俱伤，迅速分开了，分别跌倒在拱北石的首尾两端。

　　见此情形，两个年轻人深受震撼，几乎急切到涕泪交流，师父，师叔，各自呼唤自己的师长，齐身跃上了拱北石。

　　两位长辈都被激发起了骨子里原生的倔犟，各自起身意欲再次决斗，大有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气势。

　　两个晚辈也不约而同起身，迅速交换位置，分别拦住了彼此的师长。

　　林天鸿说：“前辈，住手吧！”

　　沈如月说：“道长，不要打了。”

　　金若谷似乎有罢手之意，保持了束手沉默。

　　独孤冷月却迁怒于人：“你敢拦我？不自量力！”举掌拍向林天鸿肩头。

　　林天鸿不自觉地用上了“捕风捉影手”的招式挥掌回旋招架，格开了打来的手掌。

　　看到这小子竟然使出了师兄魏荆天的武功招式，独孤冷月很是吃了一惊，立刻被激起了好奇和武断之心，想看他有何能耐，能博得心高气傲的师兄的青眼，也想惩罚他改投泰山派的悖逆行为，就步步紧逼地发起了狠。

　　这可是心上人的师父，正要有求于她呢，林天鸿岂敢还手？躲避着拆解招式，狼狈地连连后退。

　　见此情形，沈如月怕了，哀求说道“师父！师父？”，也没敢轻易上前阻拦。

　　跟晚辈动手，这不是以大欺小嘛！

　　见此情形，金若谷油然升腾起护雏之心，喝道：“你逞什么威风？有能耐再跟我打。”

　　沈如月又急忙劝慰金若谷：“道长息怒，我师父是不会伤他的。”

　　她不劝还好，这么恳求似的一劝，反倒令独孤冷月恼火了，吼道：“她息什么怒？怒的人是我，我就要伤他，如月你让开，就算他们联手，师父也不畏惧。”

　　一听这话，金若谷火气倍增，喝道：“大言不惭！你以为我会怕你？”也摆开架势准备出手。

　　沈如月急忙拦金若谷，然后又迅速掠身向后，拆架开师父独孤冷月的手掌，脸色凄苦地说道：“师父住手吧，求您了！”

　　独孤冷月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求什么？这小子没跟你师伯学到家，好好的武功使的乱七八糟的，我给他指点指点。”

　　林天鸿不知道独孤冷月说的“师伯”是指魏荆天，满头雾水，见独孤冷月又出招进攻，便又连步后退。

　　金若谷更是费解，只认为她在嘲笑泰山派师长教徒无方和弟子学艺不精，怒道：“狂妄！我泰山派弟子何须你来指点？”又要冲上去动手。

　　沈如月又赶紧回过身来再拦截。

　　金若谷已完全没有了耐心，沉声喝道：“你这丫头可真不识趣，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为何一再拦我？起开！”抓住沈如月的胳膊，把她丢了出去。只想摆脱阻拦，并无伤人之意，用力极有讲究。

　　沈如月本身功夫不俗，轻功更有独到之处，在空中旋身一折，又飘回了拱北石，再次挡在了金若谷的面前。

　　独孤冷月虽然也看出金若谷出手留有分寸，但还是认为她在欺负自己弟子，她欺负别人的弟子心安理得，别人若是稍微有点欺负她的弟子的嫌疑，她都难以容忍。我指点指点这臭小子可以，绝不许你对我的弟子指指点点！喝道：“你再敢动手，信不信我把这小子给毙了！”

　　独孤冷月话说的硬气霸道，出手更是不含糊，真气蓬勃激荡开来，两条锦带狂蟒般轰了出去。

　　林天鸿不敢硬抗，只能脱离战圈，纵身跃下拱北石。

　　金若谷见状，也就不再对面前姑娘客气，尘拂一扫，也把沈如月给迫到石下。

　　看着又打在一起的长辈，两个年轻人手足无措，只能哀求喊道“别打了！”、“住手吧！”

　　两位长辈谁也不肯听劝，谁也不肯示弱，神出鬼没的锦带和变幻无常的尘拂绞缠在一起不易拆分，她们就贴身对掌拆招。连续对击了五掌，两个人都翻身后仰跌了出去，两败俱伤，分别在空中喷出一幕血雾。

　　在朝日霞光中两片血雾映出的虹光里，林天鸿和沈如月齐齐纵身而入，又登上拱北石，安抚长辈。

　　独孤冷月努力控制着抽动的喉骨，抬起手指揩拭了一下唇角，目光炯炯的盯着金若谷，说道：“真有你的！”

　　金若谷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眼睛里却现出了钦佩的光泽。

　　这时，冷月宫和碧霞宫的弟子们齐齐赶到，见此情形，纷纷拔剑。

　　独孤冷月和金若谷不约而同地齐声喝道：“退下！不关你们的事。”

　　冷月晕跃上拱北石，把一封信交给了师父。

　　独孤冷月看过信脸色一变，对金若谷说道：“金真人，改日另行讨教！”接着飞身跃下，带着弟子们下山而去。

　　沈如月意犹不舍地看了看林天鸿，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匆匆追赶师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