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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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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春供,大小诸侯国都派使臣来乙夏都城乔进奉贡品,甚有诸侯亲自前来,以表忠心的――只是这忠心在表,内里却各怀鬼胎。
瑶台必竟动工了,神女的选拔也迫在眉睫,那日的种种都如同一场幻梦,连同那个名为风池衍的男子,他以及他的高深莫测都被埋藏在这座王宫的金碧辉煌之后――或许,今生不再相见。
生为嫡长女,身份上的优越让雪霙在吃穿用度上倍受优待。所居的汐云殿位于王宫东部,与王后的凤仪殿只隔了座九曲回廊亭。雪霙爱花,这时节,汐云殿的花也已开了大半,其中开得最好的是垂丝海棠——很普通的花种,却别有风致,妩媚但不妖娆,有风拂过还会盈盈而舞。
“王姬,肉芝汤好了。”佩儿端了碗走到雪霙身边。
雪霙看着这小半碗混浊的汤汁,撅了撅嘴。
“王姬,这可是好东西呢!听说王后娘娘就靠吃这个保持美丽容颜的。”
“这么好,那赏你吃?”雪霙似笑非笑道。
佩儿笑着躲过:“别,奴婢可消受不起这个,刚刚偷喝了一口汤渣子还被风遥姐姐骂呢!”
“有我在,你怕她什么?我现在就赏你喝。”
“哎呦,我的好王姬,你就别为难奴婢了!听说连瑜王姬要喝,大王都不给呢。”
雪霙皱皱眉,将这碗汤汁一气饮下。
“怎么还喝这个呀!”
猝不及防地,背上挨了一下,荇子笑吟吟地出现在雪霙面前。
雪霙可不好了,一口汤吸进气管里,呛个不了。
荇子慌忙拍着雪霙的背帮她顺气,口里还不闲着:“天气一回暖你就犯病,汗珠子哗哗地往下落,倒像是雪,见了太阳就化开。如今还能用肉芝汤压一压,就怕日子久了就不管用了。我不是让你找尹易看一下吗?他医术很好的!”
“岷山来的那个花匠尹易?他还懂医术?”一旁的佩儿忍不住插话道,眼里满是崇拜的光芒。
雪霙“噗”地一笑,道:“我不与尔等为伍。”
也难怪,尹易虽是一介花匠,当年随岷山进贡的一批奇花异草来到乙夏王宫,但是他整日与花草在一起,倒平添了几分出尘气质,颇有些雅人深致的味道。于是乎,他就成了一众宫女仰慕的对象。只是他性子散淡,所以宫女们仰慕则已,也不敢轻易上去搭讪。或许也正因为这份冷淡,才能让一个来自附属国且毫无依靠的小小花匠可以在这深宫谋得几夕安稳吧。
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为何与荇子相处得极好。这厢荇子不依不饶地为她的好友辩解:“尹易吧,虽说平日里架子臭了点,这医术还真是好的没话说!他厨艺也好,你让他亲自熬药,必然不难喝……”
“好好好,我明天就去请他看病,就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这种俗人看病。”雪霙不愿扫荇子的兴,随口应到。
“他要是不愿意呀,我就……”
“你就什么?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听你?”雪霙似笑非笑地说。
荇子脸涨地通红,一时答不上来。
雪霙不想为难她,就岔开话头道:“对了,你不是在前面陪宴吗?怎么出来了?”
荇子缓过神来了,靠着檐廊的栏杆慢慢道:“没意思呗!一帮女人争风吃醋,一窝大臣阿谀奉承,一堆诸侯口蜜腹剑――争先恐后的,有什么趣儿。”
雪霙轻笑一声:“争来争去,不挺好玩的么?你有听他们说什么吗?”
“好玩什么?无非是薛国不献祭啦,韦国吴国合兵讨伐它啦,结果韦国中途又倒戈相向啦……”
“王姬王姬!不好了!”风遥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她是汐云殿里的掌事大宫女,平时老持成重,一应事物都处理地有条不紊,现今这般慌张,雪霙和荇子的心也都悬了起来。
“怎么了?”雪霙强自镇定道。
“大王命您去寒水台献舞!”
雪霙和荇子面面相觑。
荇子道:“你们王姬不是已由医官出面申明身体抱恙,无法出席宴会吗?”
佩儿也在一旁说:“对呀,往日我们王姬不出席宴会也不见得大王来叫人啊!”
风遥忧虑地摇摇头,道:“只怕献舞不过是个幌子,大王这是要借机指婚!”
“指婚?”雪霙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人女,迟早是要出嫁的,只是那么突然,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荇子率先恢复理智,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风遥也冷静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模糊知道岷山侯进献了两个美女给大王,结果大王体恤薛伯在去岁的几场战争中损失惨重,亲自携两女之手,将她们赐给薛伯,并为薛伯倒酒,以为合欢之礼,态度殷切之致,让旁的诸侯大臣眼红不矣。谁知这薛伯却是个不识时务的,大概因为夺了他两座城池的正是大王子,所以极其不给大王面子,当即就把两个美女赏给了两个近身侍卫。岷山侯的暴脾气也是天下共知的,他立时就坐不住了,当场要求大王恩泽同施,也要赏赐。而在场的各个诸侯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于是,宴会就当庭闹开了,那些诸侯越吵越利害,到后来竟然争着要娶王姬!大王说什么都压不住他们,他们仗着自己有些兵力,丝毫不把大王放在眼里,甚至还有愿拿五座城池来换王姬的!想我们王姬金枝玉叶,岂是那些俗世之物可以比的,他们这样,当真荒谬可笑。”
“也并非真的想娶个王姬,争一口混气罢了!”雪霙道。
“那些尚未成婚的还好说,那七老八十的呢?”荇子有些好奇。
“这正是他们不要脸的地方,有说休妻再娶的,也有说丧偶的,那些代儿子求娶的已是好的不得了了。”
荇子刚要开骂,雪霙制止了她,直接问道:“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风遥犹豫了一下,道:“王后娘娘身边的堇娘。”
“王后!”荇子和佩儿都呼出了声,雪霙却低下了头。
风遥看着雪霙,道:“王姬,她毕竟是你生母。”
“堇娘还说什么了吗?”
“听堇娘说,王后娘娘让王姬嫁给岷山侯。而且一定是岷山侯本人,他与前年丧偶,一直没有续弦,但是他有五个儿子,明争暗斗之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岷山侯?”荇子讶然,“为什么是岷山侯?”
风遥摇头:“堇娘没说。王姬,宴会你去吗?”
“去,能不去吗?”
寒水台。
歌舞升平。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有莘侯笑嘲道:“韦兄引《洛神赋》来表我们王姬的舞姿,果不负‘才子’之名。”
有莘侯与韦伯都是去年袭位的年轻贵胄,因为年岁相当,所以彼此时常争锋相对。有莘侯的这番言辞若放在平时,免不了要激起一番唇枪舌战,不过此时的韦伯已是全然痴了,连半点反应也无。
笙歌停,歌舞罢。
大家好似才从梦中醒来。
乙夏王面色阴沉:“瑜儿,珏儿?”
众人面面相觑,已有窃窃私语声:“两个?怎么会有两个……”“不是说好了是嫡王姬吗……”
只见两个美女娉婷走上前来,施施然下拜:“臣女瑜、臣女珏恭祝父王心想事成,百忧得解。”
“好个‘百忧得解’……”乙夏王刚要发作,王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附耳了几句。暨(乙夏王的名字)沉吟半晌,叹道:“也罢!”招手唤来了身侧的男小臣,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须臾,笙歌又起,丝竹悠扬。
诸侯大臣们重新安静下来。
十五个舞女在乐声中翩然而至,广袖轻舒,环佩琮瑢。舞步并非繁复,然雍容大雅,有如月宫素娥之曼妙,汀上兰芝之清隽。十五个女子皆是一般的装束:白色裙衫上用银线细细绣作莲花,在举手投足中隐现;腰带上精致地绘着云纹,从上垂下一串串莹润的珍珠;白色的面纱从鼻尖一直覆到胸前,遮掩了绝世容颜,与云鬓上的那痕碧玉共同点就了倾世画卷的最后一笔。
此舞名《皎》,在乙夏权贵筵席上最为盛行,取其雅致,以掩酒席之俗秽。美则美矣,独乏了玲珑心思,虽足登大雅,但于方才之舞相比,却不过尔尔了。
王后起身敬酒道:“各位王公叔伯,大臣,你们长年来多为乙夏百姓操劳,我一介女流,言微辞轻,只好代后宫诸女眷敬你们一杯!”
诸侯大臣立即起身回敬道:“谢大王、娘娘赐酒,臣等必以乙夏江山为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饮酒必,王后朗声道:“在座各位都是有身份,有远见之人,平日行事素来叫人景仰。只是不知今日怎么倒染了些许我们妇道人家的习气?”
岷山侯不满,直接起身问道:“臣等愚钝,不知娘娘所说为何,还望娘娘不吝赐教!”
王后冷笑道:“我乙夏王室共有王姬二十一位,除却大王与我的幺女梓瑶并已出嫁的六位王姬,还有一十五位。我听闻大丈夫应当戎马疆场,亦或伏笔案前,怎么今日诸位倒在这里争起媒人来了?我们女子尚不忧嫁,你们男人反倒开始愁娶,莫不是男子不及女子,让人贻笑大方么?”
台下寂然,诸侯们自知方才丑态百出,心中懊悔。众舞女们也听得那番言辞,心下自是惴惴,只恨乐声不绝,舞不该停。
堇娘焦急地在王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在座的都是达官显贵,现在指婚虽说不妥,却也是一个时机啊……”
王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堇娘住口,然后继续威言道:“不过在座都是乙夏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也堪配王姬。只是王家婚礼,怎同儿戏?我们的王姬,也不是随随便便任你们挑选的。想娶王姬,有一个条件!”
韦伯性急,大声道:“什么条件?便是赴汤蹈火,我韦铎也在所不辞!”
王后的唇边挽起一起不易察觉的冷笑,道:“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姻缘’二字最重于这个‘缘’字。王姬婚配,非有缘人不嫁。如今,你们想娶的王姬就在你们面前――这十五个舞女便是我们乙夏的王姬,你们心怡谁,便把她与她的名号对起来,我作为母亲,自然会信守承诺,求王上为你们指婚!”
这一席话抛出,诸侯们立刻沸腾起来:王室女子自小生于宫廷,见过其真面目的又有几人?即便曾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却也是在不知彼此的情况下,更惶论现在这些穿着一致的女子还蒙着面!?
己桓随父亲顾伯来赴宴,他向来不屑于官场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安坐一侧,自顾自地斟酒。此时,袖中的那枚瑾玉却发生了些许异样,闪动着莹莹的微光。
那日从竹筠馆出来时己桓才得知自己的玉被代理掌柜误还了别人,看他担忧焦急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也就不好怪罪。苍玉虽是名贵,却也不过是进入竹筠馆的一个信物,己桓本想随意了事,只是代理掌柜自责得很,却碍于竹筠馆保密的制度不能说出错拿的人是谁,为了平息他的负罪感,己桓便暂时拿了这枚无人认领的瑾玉。而这瑾玉却在这时出现了感应,莫非它的原主就在附近?己桓开始留意周围的人。
而另一边,王后唤来了五岁的小王姬梓瑶,给她理了理发簪,借机轻声说道:“认得出你姐姐吗?”梓瑶微微点头,王后便大声说道:“梓瑶,姐姐们都在献舞,你就代她们给诸位侯伯大臣们敬酒吧!”
梓瑶道:“母后,我知道了。”
梓瑶和雪霙都是王后所生,年纪却差了十岁。梓瑶生得雪肤冰貌,性情天真烂漫,很得大王宠爱。如今这样一个孩子下去给侯伯大臣们敬酒,多少清减了他们的几分防备。
梓瑶来到岷山侯身边时悄然对他说道:“我姐姐额上有梅花妆。”岷山侯讶然,尚未有所反应,梓瑶已至下位侯伯的案前。
岷山侯冷眼觑着十五位王姬:身段举止,相差无几,不过只有一位王姬额前留了发。“梅花妆”?
想到这里,他得意地大笑:“找到了!我找到了!”
王不悦,道:“岷山侯,你找到什么了?”
岷山侯起身傲然道:“臣不敢,只是求王后娘娘履行诺言,求大王把嫡王姬许配给微臣!”
王与王后相视一眼,王后故作大惊道:“难道岷山侯已经知道哪位是嫡王姬了?”
“自然,就是――”
雪霙心中忐忑,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腰间多了一双手,雪霙怔仲地对上了那双眼睛:清如秋水,明熠透彻。
寒水台居于露天,此时有风吹来,掀起了覆在面上的那块绢素:眉梢晕墨,眼波含情,鼻尖凝露,唇畔轻启。
世间有很多美人,美得千姿百态,美得别具风韵,而只有一种女子,可以存到你的心里。
台下有吸气声。
舞已进行不下去了,乐声戛然而止。
“你……”雪霙欲言又止。
己桓将手一带,将她拉至自己身侧,暖暖的气息混着低醇的嗓音一同覆着她的耳:“跟着我。”
“大胆己桓,你这是亵渎王姬!”王后怒斥。
己桓跪倒:“己桓鲁莽,实在罪该万死!只是己桓心悦霙王姬已久,一时情难自禁,所以才有此举,请大王降罪!”
顾伯心急,怒骂道:“你这个孽障……”
乙夏王沉声道:“你是何时认得霙王姬的?”
“是在……”雪霙想要回答。
“是在去年秋祭时!”己桓抢着回答,“己桓在秋祭时窥得王姬容颜,从此念念不忘。”
去年秋祭?雪霙不记得是否见过他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虽说如此,毕竟是岷山侯先认出霙儿的,大王您看……”王后避重就轻,想要挽回。
乙夏王阴沉地开口:“既如此,己桓亵渎王姬,其罪……”
“父王!”雪霙跪倒在地,仓皇开口:“父王,他说了假话,是女儿先……先……”己桓,他说他叫己桓!“是女儿先仰慕桓公子的!不是秋祭……是在去岁秋猎之时,女儿第一次遇见桓公子!”
己桓看了一眼雪霙,眼里划过一丝讶异。
“荒唐!荒唐!太荒唐了!”王大怒,“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王既要过问,己桓不敢隐瞒。却如王姬所说,己桓有幸在秋猎时一睹王姬真容……”
“女儿当时因贪玩而在丛林中迷失,多蒙桓公子相救。只是关乎男女大防,所以一直未曾说出。”
王皱眉。
“虽如此说,己桓还是冲撞了王姬……”王后不依不饶。
“琮――”一枚瑾玉从己桓袖中掉落地面。
这是?雪霙讶然,随即心下明了。
“这是什么?”王问。
“女儿不孝,已与桓公子私定终身!”
全场哗然。
“王姬――”
王大怒,将酒爵砸在地上。
雪霙下定决心:“这枚瑾玉,是女儿赠予桓公子的信物。”
王后勉力自持,问:“己桓,你怎么说?”
“王姬身为女子,既有胆识承认,己桓又何敢辩驳?这枚瑾玉确是王姬的,王姬的瑾玉己桓日日戴在身上,不知己桓所赠的苍玉,王姬是否还在?”
雪霙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那枚苍玉。
“孽障,孽障啊!”老顾伯见事难挽回,苍然跪倒在地。
岷山王气得背过身;大王想要发作,王后因着雪霙是自己亲女,只得压着怒火劝慰他。
终是抵不住美人相劝,兼且骨肉相连,大王叹气道:“罢罢罢,你们既然倾慕彼此,就随你们吧!”
一场筵席便就这样胡乱散场。
宴罢,夜色中。
“谢谢你。”
“不用。”己桓欲离。
“玉的话……”
“我知道,竹筠馆。”
“等等,”雪霙喊住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倾慕王姬已久。”
雪霙愣住。
己桓笑:“难道你愿意嫁给那个五十岁的老头?”
“我……”
“你放心,等事情过了,我会请大王取消指婚――这不过权宜之策。”
原来如此。“那,玉,我们换回来吧。”
“不必了,留作纪念吧。”言语间,他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