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幻浪龙鳞（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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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龙不希望自己的婚礼像上次的成年宴一样太过热闹，所以大婚之日并没有邀请其他贵族前来，庄园里只有原本的仆从和冈特家的一些人。现在他们都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莉莉丝的天赋【微醺】，听上去风雅别致，实际上却是散布致命的毒气。
舒龙扇动鼻翼，靠着几近丧失的嗅觉，闻见了熟悉的香味。被篡改过的记忆终于回归正主，此时更像是走马灯一样和他的生命飞快流逝着。
“是你……”
莉莉丝不知使用了什么魂术封印并篡改了舒龙的记忆，当魂术解除后，那些本该被遗忘的三岁之前的记忆竟然一股脑回到了舒龙脑海里。
十九年前，一对年轻的夫妻被驱赶出了村子，只因为有人看见他们在和魂兽对话，而这只魂兽在几天前被怀疑是杀害村长儿子的凶手。
他们被当做唆使魂兽杀人的罪人绑了起来，村长愤怒地扬言要烧死他们，而那头魂兽带着同伙赶来把抓人的村民们吓跑了。夫妻二人只好逃离村子，因为这件事，他们终于明白了通灵族的祖训“不可近人，不可显能”是什么意思，只好寻到了林海浩瀚、古木参天的一片密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然而时代变迁，曾经无人敢进的密林早成为有些能耐的魂术师的练习场，他们终究还是被人看见，于是“密林里住着一对奇怪的夫妻，没有魂力竟然不怕魂兽”的传言也慢慢发酵。大多人一笑而过，但天格却秘密关注起了这对夫妻。
通灵族与兽类通情，除却性格极端恶劣的凶兽都能好好交流，夫妻二人倒也不算寂寞，夫人还怀孕了。次年，诞下一子，林里的魂兽第一次见到人类生子，十分惊奇，第二天都带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礼物庆祝。
一只灵猴送来了一块漆黑的铁块，孩子哭闹中不小心碰到铁块，这黑铁竟然化为一道光融入孩子身体。夫妻二人吓坏了，翻看半天也没查出什么异样，只是孩子胸口处莫名多了一片黑色龙纹。
“你应该感谢我，起码我保留了你的真名，不至于彻底忘本，呵呵。”莉莉丝轻笑一声，伸出脚尖抬起舒龙的下巴，自上而下俯瞰着他。
逐渐恢复的记忆如洪水般汹涌，在舒龙的大脑里横冲直撞，他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早无力气反抗眼前真正的仇人。
那灵猴不知从哪捡到了龙鳞漆，当做礼物赠给了舒龙的父母，而刚出生的舒龙机缘巧合地吸收了龙鳞漆。
“这活体魂器真是耐不住寂寞啊……”洛七有些无语：“连刚出生的婴儿都可以吸收龙鳞漆的吗？”
“当然不是，但这舒龙是天生觉醒魂力，龙鳞漆和他无意识释放的魂力接触才会融入他的身体。”漆拉有些可惜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舒龙，生下来就有魂力的人可以说万里挑一，如果好好培养，肯定能成为亚斯蓝魂术界的耀眼明星。
可惜，在舒龙三岁那年，也就是他记忆中的十五年前，他和魂兽玩耍时，不小心被捕魂者当做猎物，而龙鳞漆则保护了他。
这份保护，却使得他父母双亡、认贼作父、新婚丧妻。
天格从捕魂者口中得知龙鳞漆就在舒龙身上，恰好时任天格主人的莉莉丝一直在秘密搜寻十二盾器的下落。莉莉丝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灭口后，一人赶到了密林，想将龙鳞漆占为己有。她本想诱骗，没想到那些魂兽怎么也不肯让她靠近，只好出手将密林端了。莉莉丝原本打算杀人取物，却低估了舒龙的先天魂力，龙鳞漆虽不能受到爵印加持，却也足够坚硬，她强夺失败，计从心起，编造了一个十几年的骗局。
她用禁术封印了舒龙大部分的记忆，再植入了一点自己加工的故事，让他以为自己父母被凶兽所杀，从此与兽类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这样也能最大程度避免他觉醒通灵能力。而莉莉丝也下了自以为最成功的一颗棋，她催眠暗示舒龙，这龙鳞漆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并要他交给最重要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救下”舒龙，又帮他寻找仇人，还编造了一段和他类似经历的过去，加上颠倒众生的容颜，舒龙绝对会将龙鳞漆交给自己。
而这也成为她最失败的决策，或是她半辈子以来遭到最大的羞辱，舒龙对她的明示暗示通通无视！她只好一拖再拖，终于等到舒龙结婚这一天，才把龙鳞漆抢到手里。
漆拉冷笑道：“莉莉丝性格多疑，天赋看上去毒辣，实际上只能对付魂力比自己低得多的人。她想收集十二盾器无非是为了自保，她不是王爵，也非皇室，偏偏掌握太多王爵和皇家的秘密，背后只有白银祭司作为靠山。”
莉莉丝害怕白银祭司哪天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届时肯定会被秘密处理，于是她上任起每一天都在寻找足够保护自己的盾器，她怎会不渴望得到龙鳞漆。偏偏龙鳞漆认主，除非舒龙同意它不会剥离，而她又无法打破龙鳞漆的防御，龙鳞漆包裹全身时也能封闭口鼻，她的毒气毫无作用【注】。。
“其实，龙鳞漆的坚硬程度很大程度上与使用者有关，它虽能附体在普通魂术师身上，但这时它的防御力称不上顶尖——对王爵来说。”漆拉忽然说道。
洛七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莉莉丝没有王爵的实力，杀不了身戴龙鳞漆的舒龙，但只要她肯让王爵出手，龙鳞漆防御必破。但莉莉丝她敢吗？在大部分王爵看来，格命司就像肮脏低贱的蚊子，蚊子能吸他们的血，但他们也能轻易的捏死蚊子，因为白银祭司的缘故，两者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果这只蚊子得到了龙鳞漆，平衡就会被打破，蚊子成了杀不死的小强，可以一直吸他们的血。
“莉莉丝之所以十几岁就成为格命司，正是因为二度王爵‘误杀了’上任格命司。”漆拉笑了笑：“白银祭司并没有追责，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他的笑容中似乎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悲悯，一闪而逝，洛七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双拳。
莉莉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配合着舒龙搬到了布拉兰卡城，她掌握着天格，只要稍加掩饰，没人会知道她藏着一个秘密炸|弹。而白银祭司……她相信祭司一定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们没有阻止，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自作主张。
她隐忍多年，终于在今天修成正果。
莉莉丝抚摸着左肩，感觉到龙的魂魄正在那里沉睡，她幻想着这就是她的爵印，她的力量之源。这时，右脚一重，粘稠的触感打断了痴人的幻想。
舒龙拼着最后一口气，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指尖已是鲜血淋漓。莉莉丝看着他恶鬼一般可怖的脸庞，却欣喜地娇笑道：“龙儿，这副模样才像是我的好孩儿啊。”
她慢慢蹲下身，用最轻柔的动作做着最狠辣的事，她优美的五指起落间，卸掉了舒龙的手脚几处关节，又伸手在他脸上一抚，舒龙登时五窍出血。莉莉丝满意地将他提了起来，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
“龙儿，我废去你的手足，还让你眼不能见、口不能言，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二字，正正戳中舒龙死穴。
他为了复仇，猎杀了多少魂兽……他不敢回忆那些魂兽的样子，不敢去想，那其中是不是也有曾经赠给他生辰礼物的魂兽。
他因为莉莉丝说的一句“复仇”，错杀了多少无辜魂兽。
舒龙想愤怒的咆哮，却连瞪眼也做不到，只能荷荷地喘着粗气，尽力从喉咙挤出一声喑哑的嘶吼。
此情此景，洛七本该留下几滴同情的泪水，但漆拉却像上课一样一板一眼地说道：“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只会被比他强的人欺凌，像他一样。”
洛七只好说道：“我一定努力学习，以后当个一度王爵。”
他最后半段话本有调侃的含义，漆拉却弯起唇角，像是无声的赞许。
洛七纳闷地皱着眉，赞许什么，赞许他的野心吗？
他略带着些心不在焉的情绪重新看向最后这段故事，他们曾讨论过编织幻境的人就在故事里，可现在看来，除了莉莉丝和舒龙，在场并没有第三个人。
莉莉丝掐着舒龙的脖子，却没有用力，她形状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处置这个麻烦。漆拉有些讶异，按照格命司的判断，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杀了舒龙，不可能会思考这么久。
然而，莉莉丝在一番思索后冷笑了一声，将舒龙丢到地上，姿态优雅地拍了拍手。
管家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单膝跪下。
“把他的手脚砍掉，丢到北地雪原去吧。”莉莉丝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
管家眉眼间闪过一丝疑惑，还是没有多问，把舒龙扛了起来。
于是莉莉丝究竟因为什么缘故才没有当初格杀舒龙，就成为了永远的谜题，或许就算莉莉丝现在还好好活着，她也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吧。
幻境忽然黑了下来，这是舒龙终于昏了过去，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没了记忆。洛七听见了一声凄切的鹿鸣，微微睁大了眼。
这声音……他在进入幻境前听见过。
舒龙悠悠转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是下雨的黑夜。他撑着手想要站起，瞬间腕上传来一阵疼痛，撕扯他的神经。他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原来不是噩梦。
他的手和脚都被砍去了，而眼前的黑暗不是因为黑夜，而是他已失明。点滴湿润的雨水落在脸上，他努力张嘴吞了一口，才知道这不是下雨，是在下雪。
一个温热的物体贴上了他的身子，似乎想让他暖和一些。
舒龙没有惊慌，他也很意外，此刻的自己竟然还能这么的冷静。
他知道是什么野兽在碰他。
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他。他明明口不能言，却感觉到身体里隐藏着另一个会说话的器官，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然后，他听见了回答。
“吾名呼浪，这里是北地雪原，吾见你被人弃置在此，不忍见灵君后人死于寒雪之中，便施以援手。只是你的伤势太重，吾并无治愈之法，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灵君后人？”
“吾常年于此地沉睡，少有人打扰，灵君也曾同你一般被同伴流放，不巧吵醒了吾。”呼浪说道。
洛七盯着这只通体银白，快和风雪融为一体的灵鹿发愣，半天才说道：“原来这就是那个贝雷尔要找的呼浪。”
漆拉没有搭话，面色凝重地看着这只魂兽。
“流放……灵君也是通灵族人么。”舒龙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难道这就是我族的命运，注定被世人驱赶愚弄？”
呼浪叹了口气：“灵君比你可有志气多了，他在雪地独自修行，有一天称自己大功告成要离开了，吾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小子，你又是受了什么苦啊？”
舒龙仰面躺着，雪地的环境太过恶劣，他呼吸间呛进一片雪花，入鼻融成水，呛得他咳嗽半天。等咳完，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要回想一遍自己的人生，大概只有自己会觉得无助凄凉，或许别人听完只会嘲讽他的愚蠢可笑吧。
但呼浪又催了几遍，他的声音像沧桑老者，但对好奇的事情却是连番追问，像个问题不断的小孩一样缠人。
舒龙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干脆就从他被篡改记忆后的故事讲起。
他讲了许久许久，因为不是用嘴巴在说话，也没有讲累了这种事情，等他说完，才惊觉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多到，好像他的人生很长很有趣一样。
原来自己还是贪恋人间的。他醒来后，一直不敢去想这一句话，只要一想到，他对死的恐惧就涌了上来，可他确确实实要死了。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后天，如呼浪所说，他不可能活着离开这片雪地了。
悲愤的情绪再难压抑，就在舒龙要放声大哭之际，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臂上，他倏地一愣。
就连旁观的漆拉和洛七也不仅动容。
万物通灵，可以共情。呼浪听着他的故事，仿佛自己也亲身走了这么一遭人生路，双眼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舒龙反应过来，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淮娥，你看啊，与我素不相识的魂兽尚且有情，你枉自为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兽罢了。
他本已万念俱灰，静静等死了，可此时又有一把火在心野烧了起来，迫得他大声喊叫道：“呼浪，我求你，我求你了，助我复仇！助我杀了淮娥！”
呼浪哀呼数声，忽然前脚一弯，跪在地上。
“吾能力虽然特殊，但听你描述，吾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但是，你若愿意将命献祭于吾，吾或许能助你复仇。”
“吾之一族，乃上古凶兽幻浪的一支后裔。幻浪喜爱食人，在吞噬人类后，能制造出被吞噬之人生前记忆的幻境，困住其余人类。”
“后因人类逐渐强盛，幻浪开始吃不到人类，能力退化、变异，才分出许多种类的族群。”
舒龙喜道：“也就是说，你吃了我，就能变成幻浪，制造出有我记忆的幻境？对，这样，淮娥的恶行就会有人知道，说不定王爵……或者白银祭司能看见！他们一定会替我讨回公道的！”
“按理是这样，但进化的时间或许会很久，说不定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到时候那个女人也早老死了。”
“没有关系，我相信老天不会放过她的！”舒龙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精神十足地挥舞着手臂，神情亢奋：“你看我啊，我马上也要死了，与其死于饥寒，我更愿意被你吞食！”
他看上去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漆拉侧过头，轻声说道：“马上要出去了，等会我会拦住伊凡，就是杀戮王爵。贝雷尔伤的不轻，你应该能挡住他的一招，一旦他们要攻击幻浪，务必拦住。”
他刚才就奇怪，如果幻境是舒龙的视角，这段雪原的回忆应该是一片漆黑，因为舒龙已没了视觉。可他们能看见舒龙的模样，所以其实已经转换到呼浪、或者说幻浪的视角了。
呼浪吞噬了舒龙陷入沉睡，苏醒后成功进化成了幻浪。或许是感觉到了它苏醒之地有很多强大的魂术师，它当机立断地释放了幻境，将所有人拖入了这段舒龙的记忆。
不幸，它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至少两位王爵是能轻松破解这个幻境的。但幸运的是，漆拉和伊凡都见过莉莉丝的画像，一开始便认出了淮娥的身份，所以没有急着破坏幻境，这段故事竟然完完整整地讲到了最后。
洛七还没从这段故事里回过神来，恍惚地看了漆拉两眼，才甩了甩脑袋：“王爵，那他……”
“你说舒龙？我们本就要对付莉莉丝，也算替他报仇。”
“嗯！”洛七用力点头。
漆拉看着他尚且青涩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也许他是真心想为舒龙报仇吧，就像舒龙坚信王爵和白银祭司会为他伸张正义一样。这些对魂术界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残酷的现实打碎。
他指尖生疼，皱着眉将洛七拉入怀中，用披风包着，低声说道：“闭眼，我给你五秒钟的时间脱离这段故事。然后，按我说的做。”
洛七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落入漆拉怀里的一瞬间，他被幽淡的莲花清香给包围了。
六年前，明明还没有这个气味的。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幻浪龙鳞（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