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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幕 ...

  •   1.第一场

      早晨五点钟,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国立。之前在便利店里买了咖啡,一人猛喝了两罐,所以都精神亢奋。“我们去练舞吧。”陆鑫道。
      不然还能干什么?难道发呆吗?楚翘想,哪怕自己真的要提前结束合同,退团结婚,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跟陆鑫约好在新楼的五号练功房里见面——不选老楼,是为了要避开夏瞳,因为她知道夏瞳习惯在老楼里练功。这曾经是她最崇拜的人。现在依然崇拜。只是不想见到了。既然要离开这里,就要了断,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她独自穿过幽暗的走廊去更衣室。一开灯,就看见王艳艳睡在沙发上——王艳艳是住宿舍的,楚翘知道她也有一早起来练功的习惯。不过看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两脚插在一个塑料里——这是团里各位常用的招数,连续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跳舞,唯有用这种装满冰块的桶才可以压制住新伤旧患。但那感觉,还是刀割针扎一样的疼。王艳艳脚下的桶里没有冰块,只有水。可见是敷着冰就睡着了——也许是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
      “喂,艳艳,你醒醒!”楚翘上前拍拍她,“要感冒了!”
      王艳艳睁开眼,楚翘才注意到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不禁讶异道:“你……你怎么啦?”
      王艳艳揉着眼睛:“也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早来了?来用功吗?”
      她不肯说,楚翘当然也就不好问——毕竟,王艳艳是她的前辈,级别也比她高,两人没什么私交。于是楚翘点了点头:“练那个《柴可夫斯基双人舞》,要去电视台上节目了。我还跳得乱七八糟的。太丢人了。”
      “那个呀……”王艳艳理了理头发,“的确是挺难的——巴兰钦的舞常常都是为某一个特定的舞者写的。有些舞者天生就可以跳得很快,有些就怎么都不行——好比前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Darcey Bussell,她跳这支舞的时候都被挑剔‘跟不上拍子’——世界上又有几个强过Darcey Bussell的人?我当年和陈岩在巴兰钦诞辰纪念上跳这个舞的时候……”
      怎样?楚翘以为她会指点两招。但是她却打住了:“你去练功吧……我得回宿舍一趟。”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不过,因为脚在冰水里浸得太久,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站起来,就打了个趔趄。幸好楚翘在一边扶住了:“小心——你……你的脚伤,不是又复发了吧?”
      “我的脚伤?”王艳艳看了她一眼,“我的脚伤都好了半年了!”
      她的态度这样不友好,让楚翘有点尴尬。但好在这时候王艳艳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妈,什么事?”然后拖着僵直的腿,一瘸一拐出门去了。
      楚翘才摇摇头。到里面去换衣服。看到地上散丢着一叠传单小册子——《人生下半场》、《生活规划》、《成功从四十岁开始》,等等等等,应该是来自那个退团衔接项目。不知道又是谁打算离开这里了?
      过去从不曾好奇,此刻却忍不住翻开一本看了看——里面说到可能的职业——化妆师……服装管理……私人助理……健身教练……图书管理员……
      这都是什么不靠谱的职业呀!楚翘惊愕——如果没有何旭,她退团了之后也是要做这些工作吗?简直不可思议!她的老同学们好像也没在做这些呀!
      又浏览了一下其他的材料,只找到一个和跳舞有关的——国家少儿舞蹈考级教师资格说明。她倒是有几个老同学在做这个。不过,搞专业的人,没一个看得上业余考级——搞得好像一个星期上一堂芭蕾舞课就可以混张证书证明自己会芭蕾似的。简直是对芭蕾的侮辱!国立的同事都这样嗤笑。上次聚会,楚翘的同学也这样取笑考级系统——其实都是骗钱!也因为如此,报酬丰厚。
      平心而论,人要吃饭,报酬丰厚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当你不能再追求艺术的完美,柴米油盐不就是最重要的吗?楚翘试着幻想自己退团之后的生活——她和何旭,住在高尚社区,要还房贷,要送孩子去各样的兴趣班,什么都贵,什么都要钱。她或者就得出来做舞蹈考级的老师……何旭说,会养她。不用她操心经济。那么,她在家里可能会觉得无聊,还是想找点儿事做,于是又出来当考级老师……怪兽家长,熊孩子……回忆起那天同学聚会所听到的点滴,已经不寒而栗。
      你不会幸福的!陆鑫的话响在她的耳边。
      见鬼,都怪这臭小子!她狠狠地将那堆宣传材料丢到角落里,迅速地换好衣服,到楼上去找陆鑫。
      陆鑫早已经准备好了,正原地蹦达着热身。见到楚翘来到,就笑嘻嘻地打招呼。打开音响,两人一起在把杆上做了三十分钟的准备,又各自在中间活动了一番,才正式进入双人舞的练习。
      “真的不换舞码?”陆鑫问,“你真的跟老柴卯上了?”
      楚翘瞪他:“觉得困难就换舞,那不是永远没长进了?”
      “唉,你怎么非要把话说得这么像我老妈呀?”陆鑫抱怨,“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当然舍命陪君子啦。我堂堂国立花美男,难道连巴兰钦这老头儿都斗不过吗?哼!”
      “你要真这么没正经,就一定斗不过啦!”楚翘道。
      于是两人就练了起来。先是前面柔板的部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陆鑫这种技术型人才跳那段男变奏简直小菜一碟。而楚翘的女变奏就依然手忙脚乱。她不断地命令自己——要快,要准确。要更快,要更准确。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落在音乐的后面。
      她不肯就放弃,一口气重复了四五回,陆鑫叫她休息一会儿,她也不肯,直到“啪”的一下,鞋子上的松紧带断开,鞋后跟滑了下来,她才不得不停下。
      “玩命吗!”陆鑫递毛巾给她。
      楚翘只是气喘吁吁,伸出手。陆鑫明白她是要拿包过来,好缝鞋带。于是走去门口的架子上帮她拿。顺便又把自己的平板电脑给拿出来了,道:“瞧瞧别人怎么跳的——哎,Darcey Bussell版——皇家芭蕾舞学校自从玛格芳婷之后也就只出过她这样一个女神级别的,瞧瞧跳得怎么样!”
      刚听王艳艳提起这个,楚翘也好奇,就凑过去看——女变奏的部分果然落在拍子后面了。
      “这个不好!”陆鑫摇头,“有Svetlana Zakharova耶!看这个——”他直接拖拽到了女变奏的部分。只见Zakharova从容不迫,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精致,每一个都造型清清楚楚,毫无“赶拍子”的意思,有时甚至还觉得她是专门要放慢动作要把音乐做满。
      楚翘不禁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做到的?不愧是女神级别的!”
      “女神也是练成的嘛!”陆鑫道,“别着急。再看看别的——这里有纽约市芭蕾舞团的原版Patricia McBride配Mikhail Baryshnikov——”
      这次没有拖拽,应该是出于对Baryshnikov大师的崇拜。不过,这古旧的视频看起来模糊又怪异。Baryshnikov本来就不高,还配了McBride这样一个大个子,滑稽万分。而McBride的动作也粗糙机械,虽然拍子都赶上了,但是与Darcey Bussell那稍微迟缓的动作比起来,McBride的这段舞简直毫无美感可言。与Zakharova的表现相比,更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什么嘛!”陆鑫没等看到视频的结尾就已经按了暂停,“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巴兰钦明星McBride吗?也太逊了吧!赶快回去看看Z美女,治疗一下我的眼睛。”说着,又倒退回方才Zakharova的视频。
      Zakharova是万里挑一的,楚翘想,女神是练不成的。女神都是天生的。这支舞,大概她是没有希望了吧?要不……真的换舞码?
      “咦,什么意思嘛!”陆鑫忽然指着下面的评论,“怎么这么多人骂她跳得不好啊?说她毁了巴兰钦耶!”
      “网上什么人都有嘛。”楚翘扫了一眼——那是个国外的网站,评论都是英文的,她在舞蹈学校里学的那点儿英文早就忘光了。
      “不是呀,他们说……”陆鑫毕竟有许多出国经验,简单的英文还看得明白,“他们说Zakharova作弊,把音乐放慢了——咦,真的耶!你看,这个视频九分三十秒,刚才那个呢——八分零五秒!”
      楚翘一愣:是这样吗?
      两人又把McBride的版本点开来看了看,比照Zakharova的版本,果然是后者的音乐慢一些。
      “这不就有法子了吗?”陆鑫兴奋,“我们下载这个版本的音乐,按这个版本跳。”
      “可以吗?”楚翘不确定——作弊吗?
      “怎么不行啦?”陆鑫道,“人家是堂堂马林斯基芭蕾舞团,全世界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连马林斯基都可以放慢音乐,我们为什么不能?我记得以前老师整天说,芭蕾最要紧的就是美,跳得手忙脚乱的,还有什么美感可言?宁可慢一些,把每个动作做清楚了,让观众留下印象。”
      楚翘可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她的老师说,哪怕中间跳得失误了,结束的造型却一定要摆好,要微笑,因为普通观众会记住的往往是结束的造型。从这个角度来说,陆鑫讲的也没错——原版的音乐那么快,哪儿有功夫摆造型呢?还是马林斯基的版本好些,让Zakharova有时间把每一个造型都印在观众的心上。
      “那就试试吧。”她说。
      于是陆鑫就把平板电脑接到了音响上。两人跟着视频里的音乐重新练习起来。
      这果然就好了很多——那马林斯基剧院的指挥十分明白演员的需要,将音乐调整到令人最舒服的节奏,该舒缓的地方就舒缓,该轻快的地方就轻快,但无论是慢是快都恰如其分,既不会慢到让人觉得时间停止,也不会快到让人跳断腿。楚翘的女变奏部分一次就跳成功了。她害怕是碰巧,又反复试了两三次,一次比一次得心应手。感觉大部分细节都已经把握,只需稍加雕琢就可以上台展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被批评,被打击,自己都心灰意冷,这会儿又有了成就感。
      “我们可真是天才呀!”陆鑫得意洋洋,“来,咱们从头到尾再跳一次,就可以休息,去吃早饭,犒劳一下自己!”
      楚翘现在对吃早饭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只想趁热打铁,把这支舞练好。好让自己在国立的最后一段日子不要总是充满沮丧与挫败。
      音乐又从头开始。两人跳完柔板,陆鑫跳完变奏,楚翘的变奏开始了:第一个乐句,第二个乐句,第三个乐句……她正流畅地一路跳下去,却冷不防一转身,在门玻璃后看到夏瞳的脸——像个幽灵似的,盯着她。
      一怔。夏瞳已经推门进来了:“你们在跳什么!”
      楚翘停住了舞步。
      “嗨,夏师姐!”陆鑫招呼,“我们在练老柴的双人舞啊——你又这么早来用功?”
      “我知道你们在跳《柴可夫斯基双人舞》。”夏瞳并不和他寒暄,“为什么音乐这么慢?”
      “我们用的马林斯基的版本呀。”陆鑫道,“这个拍子比较舒服。我们觉得这样跳出来比较好看。”
      “但那就不是巴兰钦了。”夏瞳道。
      “我们没改动作呀!”陆鑫道,“只不过是用马林斯基的音乐,没用纽约版的音乐嘛——原版的太快太疯狂,根本没可能跳到。”
      “怎么没可能?”夏瞳放下肩上的水桶包和怀里的瑜伽垫,走到音响那里,重新选定CD输出,将选曲调到《柴可夫斯基双人舞》,按下快进键,一直进到差不多男变奏结束的时候,就走到练功房中央,脱下了保暖鞋套,摆好准备姿势。
      女变奏的音乐响起,她立刻准确无误地踩上了拍子,平衡,平衡,平衡……小跳,小跳,小跳……旋转……旋转……旋转……像是一个和音乐玩耍的小仙女,音符就是她得玩具,肥皂泡一般飘在空中,她追逐,嬉戏,乐在其中。不到五十秒的变奏转眼结束,她稳稳地摆着结束的姿势,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若不是额头有些汗水,单看她明丽烂漫的神情,好像方才根本就没移动过似的。
      楚翘目瞪口呆,仿佛发了一场梦——这真不愧是她崇拜了十三年的女神。这才是真正跳舞的时候身上光芒四射的人。
      “师姐就是师姐,”陆鑫鼓掌,“不过你不暖身就这么跳,身小心受伤!”
      夏瞳并不搭腔,走过来暂停音乐,楚翘才听到她的喘息——那些轻松的感觉都是基于精湛的技术,都是用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营造出来的感觉。其实她跳完整支变奏的疲劳程度一定不下于楚翘。
      “巴兰钦……巴兰钦……是不同的……”夏瞳道,“他……他是要用舞蹈来表现音乐……如果……如果为了舞蹈而改变音乐……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马林斯基剧院为了追求动作的精致而把音乐变慢,只不过是把这支舞变成既非巴兰钦又非彼蒂帕的‘四不像’。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不要跳。”
      “哎……也不能这么说嘛。”陆鑫道,“我倒觉得马林斯基的版本比纽约市芭蕾舞团的原版好看,起码每个动作清清楚楚。再说了,像马林斯基这样世界一流的舞团,Zakharova这种女神级别的舞者,一定不是因为跳不了这么快才把音乐减慢的。我想他们一定是别有用意——比如说,他们觉得巴兰钦的原版实在太快,根本就不符合芭蕾的优雅精神。所以把巴兰钦古典化了,有什么不好?”
      “那就不是巴兰钦了。”夏瞳的气息还没平稳下来,“我们都是俄式古典芭蕾系统训练出来的‘彼蒂帕舞者’,自然觉得彼蒂帕的风格看起来很顺眼。可是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风格,我们不能为了自己舒服,就把什么风格都彼蒂帕化。”
      “哪儿有这么严重呀。”陆鑫笑道,“芭蕾都是一家,无论是俄式,意大利式,英式,还是什么,都是芭蕾嘛……不过有些小差别而已。”
      “不是的!”夏瞳很严肃的说道,“在古典芭蕾的技术里,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分开的——上半身用来表现感情,下半身用来炫耀技巧,互不干涉。但是巴兰钦却认为,下半身在表现感情的方面毫不逊色,而上半身也一样可以只用来做机械的工作。所以巴兰钦风格和彼蒂帕完全不同。一旦把巴兰钦彼蒂帕化,就完全背离了他的精神。”
      “哈……”陆鑫打了个哈哈,“师姐果然是在美国深造过的,比我们这些人厉害多了。小弟真是五体投地了。不过,我们下礼拜就要去电视台录节目了,没时间系统学习巴兰钦风格。除非师姐你和陈师兄去上节目,否则观众大概只能看到我们这种四不像的老柴双人舞了。”
      “别没正经!”楚翘踢了他一脚,又问夏瞳:“如果我们都是彼蒂帕舞者,怎么才能变成一个巴兰钦舞者?怎么样才能……才能练到巴兰钦风格的技术?”
      “巴兰钦风格是一种风格,不是技术。”夏瞳去穿上她的鞋套,“不是光靠练……要靠……体会。”
      “体会?”楚翘不明白——刚才不是还在说如何用全副肢体表达舞蹈吗?现在又说体会了?
      “古典芭蕾讲求完美地完成一个一个的动作……无限延伸,圆润无缺。”夏瞳道,“可是巴兰钦……注重表现音乐,随性舞蹈,他要求舞者模糊动作之间的界限,甚至……偶尔失去平衡都被当成是一种美。”
      “这……这怎么行?”楚翘长久以来的芭蕾观都被颠覆了。
      “巴兰钦说他最不喜欢那些只想很安全地走上舞台然后给观众留下一个良好印象的舞者。”夏瞳幽幽道,“对于他来说,舞蹈是一件精彩的事,舞评家说什么、观众想什么,根本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跳舞本身,而不是你给人留下的印象。”
      “这……这可能吗?”楚翘怀疑地,“如果跳砸了,失误了……岂不是把演出毁了吗?”
      夏瞳摇头,淡淡地微笑:“对于巴兰钦来说,他的舞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舞者在跳舞的时候是否有内在的体会,又是否把这种体会传达给观众——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你只是想着‘节奏好快’‘下一个动作好难’,你所传达给观众的最多也就是这些信息了。”
      楚翘红了脸:“是。不过这舞步真的太难……我连做动作都来不及,哪儿还能谈什么体会?”
      “其实我刚才看到你跳,舞步已经掌握了呀。”夏瞳道,“我练这支舞才真的练了很久……不过,要跳巴兰钦的舞,苦练还是其次,感觉永远是最重要的。我听好几个纽约市芭蕾舞团的舞者谈过她们跳这舞的感受,个个都不同。有个人说,她觉得这支舞很快——快得几乎不可能做到,所以她就想要让观众看到这一点——要看到舞者被音乐推着,去超越自己的comfort zone——后面双人的部分也是一样,舞者到底敢做多么大胆的足尖跳跃?到底对搭档有多信任,敢离开多大的距离跳过去?她这样想着,所以她给观众看到的就是‘挑战极限’的感觉。还有一个舞者说,这支疯狂的女变奏就好像新年夜的烟火一样,要瞬间点亮夜空,甚至把满城的灯火都震灭。而1960年的首演阵容——也就是巴兰钦为她而写了这支舞的Violette Verdy,她说;‘当那个女孩走上舞台的时候,她就好像对观众说,我要让你享受最美的细节。我是有气泡的香槟。’多么可爱的比喻,我每次跳这舞,就真的好像看到香槟的气泡,飞得满屋子都是。”
      “我刚才也这样觉得!”楚翘兴奋,“我好像看到你在和气泡玩耍……”
      “是吗?”夏瞳微笑,一种柔和又灿烂的光彩流转在她的脸上。让楚翘觉得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而是一个少女。
      可忽然,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咬着嘴唇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楚翘和陆鑫都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事。”夏瞳摆摆手,“有点胃疼而已。”她去包里翻出一盒药,吃了两颗。
      “胃疼不能空腹吃药。”楚翘道,“还喝凉水,那可不行——我们去门口帮你买粥来。”
      “不用了。”夏瞳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约了陈岩练舞,吃了东西跳不了双人舞了——你们练吧。我走了。”说着,就拎起自己的那一大堆行头,走出门去。
      楚翘怔怔片刻,想到夏瞳那面青唇白的样子,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想追上去。却被陆鑫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倒杯热水给她啊。”楚翘道,“看她真的很不舒服……”
      “你真没眼力耶!”陆鑫道,“她不舒服,就正好给陈师兄表现的机会呀。你操个什么心?”
      楚翘一愣:她可没有陆鑫这么“八婆”,哪儿考虑到这些?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有眼力——心思都不放在正道上!投机取巧,被骂了吧!”
      “骂就骂呗,被夏瞳师姐骂,我心服口服啦。”陆鑫道,“不过呢……”他侧过头来,笑望着楚翘:“你知道吗?幸亏夏瞳不是个男的,否则我一定会想打她一顿,或者在她鞋子里放玻璃渣,或者……用什么办法都好,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神经病。”楚翘瞪他,“你以为你现在天下无敌呀?你跟你的陈师兄比,也还差得远呢。”
      “那个不关事。”关海笑道,“我是说,如果夏瞳是个男的,她就是我的头号情敌——何医生我可从来没放在眼里,但是夏瞳——你这么崇拜她,又这么关心她,她要是个男的,我比不过她,就只能杀了她了。”
      “你就发神经吧!”楚翘恨恨瞪了他一眼,“我练习去了。”
      但还没走到音响跟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叫。
      “什么事?”她和陆鑫同时回头望向门口,“好像是夏瞳的声音。”
      两人就跑了出去,看到夏瞳正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捂着嘴,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两人赶忙跑上前——只见夏瞳盯着楼梯口的一号练功房。门是关着的。但是从门玻璃上可以看到里面——房顶的通风管上挂下一条绳子来,有个人吊在上面,一动也不动。
      “见鬼!”陆鑫一脚把门踢开,冲了进去。楚翘也紧随其后——她认得那身衣服。是王艳艳!不久之前还在更衣室里和她说话的王艳艳!天啊!当时就觉得王艳艳有些不对劲,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快来帮忙!”陆鑫抱住王艳艳的腿,把她举高了。楚翘就推过旁边的桌子来,爬上去解绳子。因为心里又慌又急,折腾了半晌才终于松开了,把王艳艳抱了下来。两人试了试,还是有气的。
      “夏师姐,快打电话叫救护车!”陆鑫喊。
      可门外的夏瞳只是呆呆地站着,苍白如鬼,仿佛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流走了似的。
      “我去打。”楚翘跳起来。
      跑出门。夏瞳就在她的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第二场

      楚翘和陆鑫喊了救护车把王艳艳和夏瞳送医院。在途中,王艳艳就被医生救醒了,看到陪在一边的楚翘,便哇哇大哭:“他们不要我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楚翘莫名其妙:“什么?什么要走了?”
      王艳艳不说,只是大哭,且在那担架上胡乱挣扎。医生不得已,给她打了镇静剂,她才安静下来,抽噎着道:“我……我要退休了。”
      “退休?”就是为了这里理由,可是为什么?楚翘惊讶。
      “他们不要我了。”王艳艳哭着说。
      “那哪儿能啊?”楚翘安慰她,“你跳得这么好,也还……还年轻。”
      “不是没让我跳《天鹅湖》吗?”王艳艳用手背擦着眼泪,“不是只让我来教你们几个吗?”
      “领导是考虑到你的脚伤才好,不想你辛苦。”楚翘掏出纸巾来,递给王艳艳,“那天陈团还说呢,担心你的脚。”
      “担心我的脚?”王艳艳纂着纸巾,忽然笑起来,“我的脚伤已经好了半年了!但是我的角色呢?原来属于我的角色一个一个被人家抢走了!都说是要我休养,说是为了我好,但实际上呢?哼,团里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如狼似虎,都瞪大眼睛盯着呢。一有机会替你上台,还会把角色还给你吗?就是这么残酷——当年如果不是夏瞳生病,我怎么会替她演《天鹅湖》?怎么会升上主演?现在轮到我了……”
      楚翘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看着王艳艳将纸巾撕成一条一条的。
      “你知道吗?不仅是《天鹅湖》,”王艳艳搓着撕碎的纸巾,“昨天陈岩跟我说,让我十二月不要跳糖果仙人了。”
      《胡桃夹子》的糖果仙人?楚翘吃惊——自从她来到国立,每一年圣诞季的演出,王艳艳必然是跳糖果仙人的。甚至,夏瞳归来之后,国立需要用这位大明星来提高票房成绩,也只是要夏瞳跳首演和圣诞节当天,其他场次基本都是属于王艳艳的。没有王艳艳的《胡桃夹子》?楚翘难以想象。忍不住问:“为……为什么?”
      “陈岩说,想要在台上展现我最美的样子。”王艳艳冷笑,“他说,我现在扮糖果仙人并不能让我看起来最美——他当上副团长之后,果然说话越来越官腔了!什么‘让我看起来最美’?他不如直说,觉得我不适合跳糖果仙人了,觉得我会拖累整场演出!”
      陈岩这样说吗?楚翘愣愣,果然很婉转,也很伤人。
      “我觉得太不公平了!太憋屈了!”王艳艳又哭了起来,“为了团里,为了芭蕾,我什么都放弃了,不结婚,没朋友,父母生病也不请假去照顾……我每天五点钟就起来练功,就连受了伤,都不间断……现在可好,他们觉得我不够漂亮,不够完美,就直接把我给扔了,一点也不念旧情!”
      念旧情?芭蕾几时和人念过旧情?努力却没有回报,那是正常的。王艳艳好歹还做过主演,可是楚翘呢?
      “只是一季演出而已。”楚翘违心地安慰,“也许陈团真的就想你再恢复恢复,到明年春季……”
      “算了!”王艳艳打断,“陈岩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得很,何况他还给了我那些就业培训的小册子——你知道里面都写什么吗?未来可能的职业——化妆师……服装管理……私人助理……健身教练……图书管理员……哈,也许今后你会在团里的资料室见到我呢!”
      原来在更衣室里看到的那些宣传材料都是王艳艳的。连这些东西都给了她,看来团里是很认真的要把王艳艳从主演的位子上拉下来了。
      楚翘心里乱糟糟的,想起星期一早晨陆鑫跟她说的事——陈岩劝夏瞳退居二线。这是怎么了?国立最近要把老人都赶走吗?连这些明星大腕级的都要被“劝退”,那她这种夹在中间可有可无的,大概很快就会被舍弃了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原来退役与否,什么时间退役,根本就不是自己可以斟酌决定的。
      亏她还在那里纠结!真可笑!
      镇静剂开始发挥作用。王艳艳睡着了。他们也到了医院了——只是夏瞳还没有醒过来。
      楚翘忙着在那里办各种手续。跟着陆鑫就搭出租车赶到了。又过没一会儿,团长崔宁带着一个公关部门的同事火急火燎地赶了来。
      “王艳艳是为了什么事?”崔宁问楚翘。
      楚翘只能实话实说。崔宁喃喃自语地埋怨了一声:“这个陈岩,不是让他说得婉转点吗?”
      有些事,说得再婉转,也还是伤人的。楚翘想,这不能怪陈岩。
      “走,我们去看看她去。”崔宁道,“她在哪个病房?夏瞳呢?说是吓晕了?”
      “王艳艳师姐在精神科。”陆鑫道,“夏师姐还在急诊病房里。医生还在检查呢——陈师兄怎么没有来?不来看夏师姐吗?”
      “都来了团里的事谁处理?”崔宁重重叹口气,“嗐!怎么越忙越乱?真能给我找事儿!”他吩咐身边那公关部的同事:“小张,一定要好好处理,知道吗?电视台的那些人,一定不能让他们把这个也拍进去。”
      那同事自然点头不已,跟上他的脚步。楚翘和陆鑫也跟着。崔宁却回过头来训他们道:“你们还干嘛?不回团里去吗?全团练功已经开始了。”
      “可是王艳艳还……”楚翘讷讷,“我不知道团长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办。”
      “你们又不是医生,能帮王艳艳吗?”崔宁道,“你们是舞蹈演员,任务是排练——快去!不要跟别的同事提起王艳艳的事来——他们也帮不上忙,议论纷纷的只会影响排练。”说完,带着那个公关部的小张一阵风似的去的。
      楚翘怔怔的。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帮不了王艳艳,只是感到歉疚。如果早晨自己敏感一些……如果多和王艳艳聊两句……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真是the show must go on!”陆鑫哼了一声,“随随便便决定人家的前途,把人都逼到这个份上了,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真是排练演出大过天!好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你别说啦。”楚翘不想听下去。国立是无情无义。芭蕾也无情无义。这一点,她最近深有体会。所以她才会下决心离开。然而心里忽又有一丝奇怪:为什么王艳艳会宁死也不肯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回去练功吧。”她说。
      “你还当真回去呀?”陆鑫叉着腰。
      “不然还怎样?”楚翘道,“咱们不回去练功,王艳艳也不会好起来。再说,夏瞳也倒下了,今天已经少了两个主演,要是再少了咱们两个,大家会觉得奇怪的。那就要出乱子了。”
      “好吧。”陆鑫本来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踢了路边的花草两脚,当是发泄,就和楚翘一起出了医院去。
      在出租车上,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陆鑫想的什么,楚翘不知道。楚翘自己想的什么,她也不清楚。
      只感觉早晨喝的那些咖啡不顶用了,很累,很累。想靠在车窗上睡一会儿,却又心里一忽儿冒出这个念头,一忽儿又蹿出那个想法。好想给何旭打个电话——当她的芭蕾世界变得疯狂混乱,她就想通过何旭得到来自那个平凡世界的安慰。可是一方面,她的手机没有电,另一方面,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跟何旭说什么——告诉他同事自杀了吗?何旭一定会说:“看,我早就说你们的生活太残酷——你快退团,让我照顾你吧。”这是一句多么温暖的安慰,或许,也是她想得到的安慰,可是每一次听到这样的安慰,他们的谈话就会走向那不愉快的结尾。她会生气,继而后悔,最后更加混乱。
      既然如此,何必还自找麻烦呢?
      但她今天总得跟何旭联络——人家不是发了日本旅游信息给她吗?一定在盼着她的回复。等她回了团里,第一件事就要给手机充电……不,第一件事,不是要去参加全团练功吗?已经开始了呀!他们现在回去,大概只能赶上中间练习吧?同事问起他们迟到的原因,要怎么说呢?
      乱糟糟的思绪,乱糟糟的心情。车到国立停下,她的头重得好像一大包浸水的棉花,昏沉沉。差点儿就在马路牙子上绊一跤。“小心点!”陆鑫拉住她,“医院里已经躺了两个,你想做第三个吗?”
      楚翘想推开他,或者想谢谢他,又或者想随便说点儿什么缓和一下一早上紧张的气氛。但是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忽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几乎在他们头顶上响起:“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只见江美华站在国立的大门口。
      “妈……”陆鑫立刻就是一僵。
      江美华面若寒霜地走上来,几乎恶狠狠地盯着两人:“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才回来?”
      “那个,王艳艳……”陆鑫道,“崔团长没告诉你吗?我们送她去医院了。团里要劝退她,她不过是一点儿小伤,太无情无义啦……她太可怜了,所以我们陪了她一会儿。”
      “我知道王艳艳的事!”江美华道,“是我建议崔团长劝她走的——”
      “是你?”陆鑫惊讶又愤怒地打断,“妈,你怎么能这样?王师姐在团里都多少年了?一直兢兢业业的,要她临时顶替主演,她就顶替主演,要她一直跳Cast B,她就认认真真地跳Cast B。要她一边养伤一边带新人,她也什么都没说——怎么能就这样把她给赶走?她都三十岁的人了,为了团里,为了芭蕾,成天住在宿舍,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她把什么都奉献给团里了。你怎么能一点儿也不念旧情?”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美华道,“这是国立芭蕾舞团,是代表国家最高舞蹈水准的地方。我们的责任是把最好的芭蕾舞带给观众。这又不是社会福利机构,成天要讲人情味。我只是出于专业的考虑给崔团长提个意见。崔团长也是仔细权衡了,为了大局着想才做决定的。王艳艳自己一时想不开。现在不是也没事吗?你借题发什么脾气?”
      “借题发脾气?”陆鑫冷笑,转头对楚翘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世上再没有比国立更加无情无义的地方了。根本就没把咱们当人——国立就好像是一部机器,咱们就是机器上的零件。零件坏了,就会被扔掉——不,他们希望,每个零件都有觉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自动自觉地消失,免得影响整个机器的运作。什么‘牺牲小我,成就大我’,说的倒好听!被牺牲掉的那个到底是什么感受,他们可不管!所以我最讨厌国立了——舞团,学校我都讨厌。叫你吃苦,牺牲,奉献,然后呢?就不管你死活了。”
      “哪儿不管她的死活了?”江美华道,“国立现在不是有很多衔接项目吗?再说芭蕾舞演员哪儿有不退休了——先不说王艳艳的事,我问你,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你们两个,身为国立芭蕾舞团的演员,竟然跑到酒吧里去跳舞,像话吗?你们知不知道影响有多坏?”
      犹如当头一棒,立刻把楚翘脑袋里昏沉沉的想法全砸飞了。心像石头掉进了深秋的湖水,直线下沉,冰冷。
      “你……你怎么知道?”陆鑫愣住。
      “都被拍了视频摆上网了,上万点击,还指望人不知道吗?”江美华道,“秘书处的同事跟我说,国立的官方微博都被人刷爆了!”
      “国立又没规定下班之后不能去酒吧玩。”陆鑫争辩道,“人家愿意拍我,我也没办法——再说,又不是在剧院里偷拍。拍完了爱摆上网,也是人家的自由。总不能让宣传部的去下令逼网管删了吧?而且,国立微博被刷爆不是很好吗?宣传嘛……以前谁没事儿去刷国立的微博呀!”
      “你还有理了?”江美华瞪着儿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堂堂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独舞演员,在酒吧里醉醺醺地扭来扭去?还有你——”她转脸看着楚翘:“陆鑫是小孩子不懂事,楚翘你是老演员了,你怎么能跟着他一起疯?你拿着个菜单在那里跳艳舞,你不觉得丢人吗?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都这个年纪了,在国立也没多少时间了,为什么不好好把握最后的机会,做好本职工作,却要跑出去捅篓子?”
      楚翘两颊火辣辣,不敢答话。
      “不是楚翘的主意。”陆鑫把楚翘挡在自己身后,“是我拉她去的,也是我叫她跳舞的——你别骂她,要骂骂我——还有,我不是小孩子!”
      “你这是什么态度?”江美华严厉地看着儿子,“你就要升主演了,作风还这么随便,以后怎么给其他的演员做榜样?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你看看你陈师兄——你就不能学学人家?”
      陆鑫嘟着嘴,不作声。但眼神倔犟,显然是要和母亲抗争到底。
      江美华不愧是有多年管理工作的经验,懂得刚柔并济的手法,见用强的压不住陆鑫,就放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觉得陈岩和你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你不喜欢像他那么正经。你们新派的人,有新派的做法,那也不是不行。但是马上《天鹅湖》就要公演了——你不是还要去参加‘艺术讲坛’吗?这时候应该多练功——想跳一支轰动全国的舞,那就在艺术讲坛上跳嘛,这样在网上被别人传来传去的,成何体统呢?你和谁一起去上电视?”
      “楚翘。”陆鑫回答。
      江美华的面色明显一变——楚翘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就看得出这位老团长的惊愕与失望。
      “你们两个跳?你平时的搭档呢?忽然换搭档,来得及练吗?”
      “妈,你别管这么多了。”陆鑫道,“你已经不是国立的团长了。我和谁一起跳舞,我自己可以选,要管也是崔团长管。”
      “我不是国立的团长,但我是你妈!”江美华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前途——对芭蕾这么随随便便?”
      什么意思?就是嫌弃楚翘无论形象还是技术都配不上陆鑫?会拖累陆鑫,毁了他的前途?
      楚翘有点儿生气——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昨天才被江美华批评过。今天早晨又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和夏瞳之间的差异。江美华觉得她和陆鑫“不般配”,绝对中肯。可是她本来也没觉得自己和陆鑫般配!她没想和陆鑫一起跳舞。就连参加“文化讲坛”这个差事都是领导硬塞给她的。然后陆鑫又对她纠缠不休。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完成这个演出季,早则年底,迟则在不远的未来,就像大部分的演员一样,退团,开始新的生活。
      她没奢望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在心里想,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套用陆鑫的比喻——若说国立是部机器,她也算是这机器上最兢兢业业的一枚零件了——虽然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零件。
      陆鑫则是彻底火了,差点儿跳起来:“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前途怎么啦?我对芭蕾怎么啦?从小到大,我就不喜欢芭蕾,是你们非要逼我学——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八年前在洛桑楚翘把我骂了一顿,我可能早就不跳芭蕾的!我喜欢楚翘,不行吗?我连喜欢个人都要经过你同意吗?”
      “你——”江美华震怒,看看陆鑫,又看看楚翘。
      楚翘也傻了。她知道陆鑫口没遮拦胡说八道,但没想到会在江美华面前也这样乱说。这叫她还怎么做人?
      “你说什么呀!”她捅了陆鑫一下。
      “我说我喜欢你,要跟你一起跳舞。”陆鑫趁势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大门里拽:“走,练功去——”又回头对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江美华道:“妈,你回去吧。”
      “你快放开我!”楚翘挣扎了一路,直走到新大楼门口,陆鑫才终于放开她——江美华没有追上来。
      “你疯了!你想我被开除吗?”她瞪着陆鑫,“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不是开玩笑的!”陆鑫道,“我就是不要我妈欺负你——昨天她那样挑剔你,我觉得自己特窝囊,都不敢帮你说句话。当时我就发誓,再也不让这种事发生。我非跟你一起跳舞不可,看她能把我们怎样!这都什么年代了,谈恋爱难道还要家长说了算吗?”
      “你这人怎么一直这样自说自话?”楚翘跺脚,“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有男朋友,我要结婚了——我要跟何旭结婚了!我要退团,结婚!结婚!你非要把我在团里最后的日子搞得乱七八糟吗?我不是跟你说反话,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要结婚了!”
      陆鑫看着她,好像还是不相信她的话。
      楚翘不知要怎样才能和他说明白,也只能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在楼门口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团里的王医生拎着个红十字箱匆匆走过,才打破这凝滞的僵局:“你们俩干什么呢?怎么不去上课?”
      “就去了。”楚翘赶忙挤出个笑容,“谁又出事了?”她指着红十字箱。
      “赵大师!”王医生道,“刚扭了一下,我去看看。”
      “怎么会扭了?”楚翘问——趁着这说话的当儿,就和王医生一起走进大楼去。
      “唉,大师也是人,难道只准你们受伤吗?”王医生道,“其实应该说,幸亏是大师受伤——大师不用上台呀!”
      楚翘笑,回头看一眼——陆鑫还在原地站着。
      走进练功房,果然看见芭蕾大师赵刚在门口的椅子里坐着,脚翘在桌子上,已经有些肿。陈岩正替他指挥大家练习。电视台的人仍像前两天一样在角落里架着机器拍摄。“你怎么才来?”赵刚皱眉看着楚翘,“这都几点了?”
      “对不起。”楚翘低头。
      “大师,楚翘一夜之间变宅男女神了,可能被狗仔队缠住所以才迟到啊!”角落里不知哪个人迸出这么一句。登时哄堂大笑。
      楚翘的脸立刻红了——江美华都看到了视频,国立其他的人也一定看到了。
      “你们造反啦?”陈岩挥着遥控器喝斥,“上课呢!胡说八道什么——下一个组合!快!”又叫楚翘:“已经迟到了,怎么还不去暖身?”
      楚翘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逃到房间的一脚,对着墙做她的准备动作。
      “哪儿有这样搏上位的呢?”她听见身后有人说,“真把国立的脸都丢尽啦!”
      “就是啊!”另外一个人道,“国立一直要求清纯正直美丽。这样炒作,跟那些拍露点写真的有什么分别嘛!”
      “根本没分别啊!”头一个道,“穿成那样在酒吧里跳,就是有走光啊——你们没看下面那些评论,好多猥琐男——最糟糕的是,陆鑫自己还回复了一条,说视频里的女的是他的搭档。搞不好那些猥琐男会跑到团门口来——那你可就惨了,你才是陆鑫的搭档啊!”
      “去你的!”后一个——也是陆鑫平时的搭档回答道,“猥琐男又不是瞎子,还看不出我们的长相差十万八千里吗?而且猥琐男又不会知道我才是陆鑫的搭档,这事……”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已经轮到她和她的同伴去跳陈岩布置的组合。足尖鞋“吧嗒,吧嗒”地响着,她俩跳到房间的另一端去了。
      楚翘还是面对着墙壁——感觉背后火辣辣,都是众人的视线——还有摄像机的镜头。而她的双眼也火辣辣,快要哭出来。偏此刻,又有另外两个女孩子在这个角落里准备做组合,一边压着脚背,一边唧唧喳喳:“什么嘛——这是想靠绯闻上位吗?网上都说她是陆鑫的女朋友耶——陆鑫哪儿有女朋友啦?老团长如果知道了,要连鼻子都气歪了!”
      “可不是!”她的同伴应着。音乐到了一个乐句的末尾,她们都不说话了。新的八拍开始,就也“吧嗒,吧嗒”跳走了。
      楚翘觉得这每一下都是踩在她身上的。她们鄙视她。作风极差。影响极坏。她是一个资质平庸,事业停滞不前,即将退役的老女人,陆鑫是一个青春无敌,前途无量,正在国际舞台上冉冉升起的明星。不管平时陆鑫怎么口没遮拦地和所有人打情骂俏,怎样公开宣扬“暗恋”某人,错的却不是陆鑫,而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尤其是那个“不般配”的人。一定是她痴心妄想,一定是她主动勾引,一定是她为搏上位不择手段……一定是!
      她狠狠地咬着嘴唇。
      这都怪陆鑫这臭小子!她想,都怪他胡作非为!
      可是,也怪她。怪她去跳了那支舞——怪她喝醉了——怪她被领导批评了心情不好——怪她技术不精被江美华挑剔——怪她没有天分,又没有玩命练功——如果她是夏瞳,如果她像夏瞳一样完美,谁会说半句闲话?谁会批评她、挑剔她?她自己也不会去做那么无聊的事了!
      所以归根到底都怪她自己!
      抓着把杆的手在颤抖——这还让她怎么坚持下去?这个演出季也撑不到头了。不如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你们是在用嘴跳舞吗?”蓦地,门口传来陆鑫的声音。
      “小陆你干什么!”赵刚责备,“迟到了还乱嚷嚷——还不快去暖身?”
      陆鑫不理他,只是径直走到房间的一角——那儿有几个女孩子聚成一堆。原先是在窃窃私语。但看到陆鑫怒冲冲走来,就都呆住了。
      “问你们话呢!”陆鑫吼道,“你们是用嘴跳舞的吗?我和楚翘在酒吧跳舞了,被人拍了视频了,碍你们什么事儿?你们要看不惯,要说什么狗屁的清纯正直美丽,你们就好好清纯正直美丽,唧唧歪歪的,是清纯啊,还是正直啊,还是美丽啊?你们要是妒忌她跳得好,跳成了宅男女神,你们就自己争口气也去跳一个——搏上位怎么啦?我就是觉得她应该上位!”
      “小陆你发什么神经!”赵刚拖着伤脚站起来,同时打手势给电视台的人,拜托他们暂时不要拍。
      “我没发神经!”陆鑫倔犟,“我就是看不惯人八婆!要是真觉得我和楚翘去跳了那支舞有损国立的形象,就处分我们——处分我——是我硬拉她去跳的。背后说人坏话,算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处分你?”陈岩关掉音乐,走上前来——练功房里立时鸦雀无声——大家很少见到陈岩发火。“你自己想想,你自从来了团里,练功、排练那是什么态度?”陈岩瞪着陆鑫,“迟到早退,爱干啥干啥——赵大师批评你,你就当耳旁风!团长批评你,你也只当是开玩笑。昨天老团长那么严肃地说了你一通,你一转头又忘记了,跑去闯祸——没错,我也觉得这件事不赖楚翘,楚翘从来都安安分分的,就你老去招惹人家。你发什么脾气?都是你惹出来的!小陆,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
      “我哪儿不像大人啦?”陆鑫站直了,比陈岩还高一些,“就因为我不像你,所以不像大人了?我才不想像你呢——我起码没你这么窝囊,我要是喜欢谁,关心谁,才不会像你这么温温吞吞的,一定把她放在第一位——我要是你,早把夏瞳师姐娶回家去了。要是知道她进了医院,我今天早上死也不来练功,死也要在医院里陪着她——”
      “你胡说什么!”陈岩厉声打断,也打断了人群里刚刚响起的一阵议论,“这是国立芭蕾舞团,你是舞蹈演员,可不可以有点专业精神?”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陆鑫冷笑道,“狗屁的专业精神——你们就是用这个逼死王艳艳师姐的!”
      什么?练功房里顿时炸开了锅——王艳艳死了?有几个女孩子当时就哭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是惊讶地互相询问,看谁听说过这个骇人的消息——显然谁都没有。他们就又把目光集中到了陆鑫和陈岩的身上。
      此刻陈岩气得直发抖。惊愕、疑问、恐惧,来自人群的情绪像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陆鑫在交锋中似乎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他向楚翘走过来。纯然骑士风度,好像要救她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
      可是楚翘摇头——这个疯子!他以为他在做什么!他把一切全毁了!
      狠狠地将他推开。
      “不要跟着我!”她冲出练功房去。

      3.第三场

      她没有拿包,也没有穿外套。就这样跑进冷风里。
      要跑到哪里去呢?她也不知道——这副打扮,哪里也去不了。而且她也无处可去!在这座城市里,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芭蕾,曾经学习过的舞蹈学校,现在工作的舞团,每天当成旅馆一样的家,演出季出入的大小剧场……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被陆鑫这样一闹,她在国立算是结束了!崔宁和江美华很快就会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她就会被处分,被开除。她走了这么多年的芭蕾路,辛苦又坎坷的芭蕾路,鲜花、掌声,全都没有得到,连一个安安静静的句号也不能拥有。为什么芭蕾之神要这样对待她?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但瞬间便被寒风凝结,好像脸上的一道伤口,撕裂地疼。
      冻得浑身发抖。正来到宿舍楼门前,看见管理员阿姨并不在,就快步跑了进去。钻进公共会客室。暖气开得足,燥热感将她包围,也让她冻僵的身体慢慢缓过劲来。
      沙发旁边就有一部电话。她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刻拿起来拨通了何旭的号码。
      “喂?”何旭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应该是夜班下班正在睡觉。
      “喂……”她只说出这一个字,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傻,是我错,我撑不下去了,你带我走吧,救我离开这个变态的世界吧!千言万语。呼救与自责。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旭显然是被她吓到道了:“楚翘,你怎么啦?你别哭……谁欺负你了?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不说话,只是摇头,仿佛电话那边的人能看到她的动作似的。解决的办法,她已经知道。她老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正视——不得不正视。因为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何旭并不追问她,只静静地在电话那头等候。
      她直哭了十来分钟,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哑了,才停住。
      “不哭了?”何旭问,“累了吧?你在哪里?”
      “在团里。”她说。
      “那就请假回家睡觉去。”何旭道,“你最近工作压力大,要好好休息,才不会被累垮。乖,听话。”
      “嗯。”她像个孩子似的点头。
      “睡醒了再给我打电话。”何旭道,“我已经连着三十几个钟头没睡觉了——快死了。”
      “对不起。”楚翘哑声,“吵醒你了。”
      “说什么呢!”何旭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有了事,不打电话给我,那才奇怪呢!要不是我明天还要上班,我现在就买飞机票,飞去你那里——你真没事?心情好点儿了?要不我订张飞机票你飞过来吧?”
      一瞬间,楚翘差点儿就说“好”。一张飞机票,便可一了百了。不过,毫无交代地抛下一切——这样的事情她还从不曾做过……但是,管他呢?早走迟走,还不是一样?何必留在这里,继续被人耻笑,被人批评?“我……”她想说——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去见你。
      可是何旭已经笑着道:“算啦,我知道芭蕾对你很重要,你这一季又演练个重要的角色,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跑来我这里呢?开玩笑的——别太辛苦,请假去吧。”
      “嗯。”楚翘失去逃亡的机会。何旭已经挂上了电话。她也只能挂了电话。
      这时外面传来了唧唧喳喳的人声。楚翘知道,是全团练功结束了,住宿舍的年轻同事回来了。她立刻像做贼似的跳到了沙发的后面。
      “太可怕啦!以后谁还敢在那间练功房里练功呀!”一个女孩子说道,“会闹鬼呀!”
      “嘘,别乌鸦!”另一个女孩子道,“王艳艳不是还活着吗?闹什么鬼呀!”
      “哎,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舞蹈学校里也有间练功房是闹鬼的?”头一个道,“听说有个老师在里面自杀了!那可是真的闹鬼哦!我每次只要去那间练功房,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别说啦!”又一个女孩子道,“没听刚才陈团骂人了吗?再八卦,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快收拾收拾吃饭去吧,下午还排练呢!”
      于是几个人都上楼去了。
      楚翘这才从沙发后面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出宿舍去,又回到上午的那间练功房——同事们都走光了,她的包和衣服还好好的放在门口的地上。于是就把衣服套上,又走出大楼——要去请假吗?算了吧!都到这份上,请不请假还有什么所谓?便径直走出舞团大门去。等了五分钟,公交车来了,就上车,然后到了转车站,便去转地铁。
      地铁在轨道上轰隆轰隆,唱着单调的节奏。
      楚翘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广告牌,练成一线,逐渐模糊。通宵未眠和一早晨的奔忙耗尽了她的精力,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舞校的年代。某天一下了课,就套上运动服背上书包往外面跑,搭车去国家大剧院看演出。
      她去看夏瞳的《舞姬》。已经是看第三次了,用光所有的零花钱。那个女主角,在最好的年华,像一件祭品被献给了舞蹈,青春活力欢笑泪水,全都被舞台抽干,然后,又被舞台无情地抛弃。当大幕落下,那个凄然伫立的身影再不可见,楚翘就遏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这是多么残酷又多么动人的故事。相比古典舞剧,索罗尔和妮基亚手拉手飞向影子的国度,这部现代舞剧将最美好的事物打碎在你的面前,让你痛彻心扉,久久不能忘怀。
      楚翘就好像被粘在座位上,起不了身。她也愿意在剧院里生根。
      忽然间,梦中的幕布又拉开了,这一次响起了《天鹅湖》的音乐。她看到洁白而忧伤的天鹅女王踏着碎步缓缓上台来。
      是夏瞳吗?她瞪大了眼睛——不是。那女演员较夏瞳高大,立起足尖来比陈岩还高出半个头。是王艳艳。楚翘想起来了。《舞姬》公演后一年,夏瞳自瓦尔纳大赛载誉归来,原本是要和陈岩一起公演《天鹅湖》的,但因病将角色让给了王艳艳。那时,公演的票早都已经卖空了。当得知更换演员,许多观众都很失望。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勉强进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瞧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艳艳是何方神圣。楚翘也是其中一个。她只觉得王艳艳和夏瞳比差得远了——白天鹅不够婉约,黑天鹅不够妖冶,动作中规中矩,缺乏情感——三十二圈挥鞭转?倒是顺利完成了。但是真爱战胜一切?谁也没看出这种感觉来。所以观众鼓掌也只不过是礼节性的,噼里啪啦,鼓完就算,全不似之前《舞姬》,谢幕再三,大家还意犹未尽。
      还是夏瞳跳得好。楚翘想,随着人潮走出剧院来。
      有一些芭蕾迷拿着节目单涌向后台的入口——她们应该是去找陈岩签名的。楚翘也跟着她们走了一段,但是到了后台的入口,发现人太多了,根本挤不到跟前去,于是放弃了,又折回头。
      这个时候,她听到旁边有个女人道:“你觉得他们跳得怎么样?”
      “陈师兄跳得还不错,王师姐跳得不咋地。”一个孩子回答。
      楚翘怔了怔,转头循声去看——是梦中的楚翘,还是当年的楚翘,并不清楚。但她的确看了,而且看见了那说话的人——是一对母子。妈妈她认识,就是如今国立的老团长江美华,当年还没退下来。那男孩子楚翘没有见过,但是凭着那活泼的眉眼,楚翘认出来,那就是小时候的陆鑫。
      原来她和陆鑫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而不是在洛桑吗?她只是在做梦吧!
      “王师姐哪里跳得不好了?”江美华问。
      “她跳得像机器人。”陆鑫道,“像是电脑3D游戏里面的那种人。看起来好没劲。还是夏师姐跳得好。”
      “别看人挑担不吃力。”江美华道,“你王师姐才十八岁,第一次跳《天鹅湖》就跳成这样,已经很不简单了。她很努力的。我想她再多练一练,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还练呀?”陆鑫道,“我看她和陈师兄好像都不下班,成天呆在练功房里。再练就该不吃饭,不睡觉啦!”
      “这就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江美华道。
      陆鑫捂着耳朵:“一天讲五十遍,耳朵都起茧了!”
      “你要是自觉,妈妈还会天天念叨你吗?”江美华道,“回家做功课吧。”说着,带陆鑫走远了。
      楚翘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如果这不是在梦里,如果当年真的有这样的偶遇,他们给彼此留下的是什么印象呢?大概什么印象也没有吧?她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惋惜没有看到夏瞳的表演。而江美华也应该没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穿着不知名杂牌学校运动服的女生。只是擦肩而过,现实,或者梦境。
      愣愣的时候,后台门口的粉丝们已经开始骚动起来——陈岩出来了。他当年比现在稍稍壮实些,脸孔却是一样的,甚至表情也没变,严肃而认真。对于粉丝们签名合影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等大家都散去了,才活动活动肩膀,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喂,阿姨您好,夏瞳在家吗?”他问,“哦……已经睡了啊,那就算了——就是想问问她怎么样……嗯,谢谢。再见。”
      手机的屏幕黑了。他瞳孔里的一点儿光芒也跟着黑了。眉间化不开的阴郁和惋惜。
      “陈师兄……”后台的门又被推开,王艳艳从里面走出来。垂着头,脸上没有了舞台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舞校女生——像楚翘一样。“陈师兄,我跳的是不是很差啊?”她问,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不会啊。”陈岩道,“你第一次跳,已经跳得很好了。”
      “跟夏瞳比起来,我是不是很差啊?”王艳艳还是哭。
      陈岩叹口气:“你别跟夏瞳比——夏瞳是个舞痴、舞疯子——再说她跳的时间也比你长。你还叫她师姐呢,对不对?怎么指望一步登天就超过夏瞳了?”
      王艳艳低头抽泣:“那我好好练,我也会拼命练的——能像夏瞳跳得那么好吗?”
      陈岩拍拍她:“不着急,慢慢来。时间还多着呢。”
      “师兄……”王艳艳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时间还多着呢!楚翘想,转眼十二年过去。王艳艳又跳了几百场《天鹅湖》,也拿了国家优秀青年演员奖。
      转眼,那个当初柔声鼓励她的人,变成前来宣布她死刑的人。他是不是拿出那一大堆职业培训宣传单,对她说:“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除了芭蕾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语气一样,但却把人的心都捣碎了。
      王艳艳把头伸进那绳套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当年大剧院后台门口的这一幕?
      抑或这一幕只不过是楚翘的梦境?
      楚翘醒了过来。
      地铁还在隆隆地行驶着。到哪里了呢?她揉揉眼睛,去看荧光显示屏——上面的时钟显示:五点三十九分。
      见鬼!看来她在车上睡着,已经在起点站和终点站之间不知道坐了多少个来回!
      “下一站,市立医院!”甜美的女声机械地报告。
      市立医院?她呆了呆:也好,去看看王艳艳。
      于是站起来,拖着麻木的身体,随着汹涌的人潮下车去。

      早晨是她送王艳艳去病房的。所以虽然医院大如迷宫,她也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可惜到了病房,却不见王艳艳的人影。问了护士才知道,原来是去做检查了。
      “刚才你们有个领导来看她,聊了一会儿她就去做检查了。”护士说。
      “哦。”楚翘只有悻悻地离开。其实,见了王艳艳她又能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但护士又叫住她:“哎,对了——差点儿忘了!刚才你们那个领导填访客登记表的时候把身份证给落下了——你能找到他吗?”
      楚翘愣了愣:“哪位领导?”
      “姓陈的。”护士打开登记簿让楚翘看——是陈岩。“我想他应该会回来找的。你要有他电话就告诉他一声,免得他着急。”
      “好。”楚翘想打电话,可是一翻提包,才想起手机根本没电。
      “哎,往内科病房打就行了。”另一个护士从护士站里面出来,“他们不是还有一位演员病了吗?在内科。他刚才说要过去的。”
      “还有谁病了?”楚翘奇怪。
      “你们今天早上不是送来两个吗?”那护士道,“一个在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在内科啊!”
      夏瞳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晕过去了吗?楚翘呆了呆,怎么送内科了?忽然想起早晨夏瞳面色青白,眉头紧锁的模样。心里便有一丝不祥之感。问道:“内科几号房?”
      “不晓得,你要去内科问。”护士回答,“你要过去吗?碰上你们领导,告诉他身份证在……”
      她话还没说完,楚翘已经拔脚往电梯奔去。
      一径跑到隔壁大楼的内科住院部。还好内科只有七八九三个楼层,打听了一下,就找到夏瞳的病房。在门口看看,果然见到陈岩在里面,坐在夏瞳的床边不知跟她说什么。而夏瞳靠在枕头上,两眼盯着病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似乎并没有听陈岩说话。
      “夏瞳,你别这样好不好?”陈岩“啪”地一下将电脑合上了。“咱们在巴黎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身体吃不消,就不能再跳了。”
      夏瞳不说话。
      陈岩握着她的手,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医生说你比在巴黎的时候又严重了。你应该好好休息,好好治疗。”
      夏瞳的眼神是空洞的——她那标志性的梦游表情。
      “我知道你舍不得舞台。”陈岩道,“可是我们都总有退的那一天,不是吗?你现在好好休养,身体好了,还可以再跳个几年,但是如果乱来,会出大事的。”
      夏瞳还是不说话。门外楚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夏瞳病了吗?很严重吗?陈岩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劝她退居二线?她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几乎不能保持平衡。“砰”地一下,撞在门上。
      “哪位?”陈岩回头问。
      “是我。”楚翘只能现身了,“刚才在王艳艳那边——护士说你把身份证丢在那里了。”
      陈岩这才一摸口袋,勉强笑道:“看我糊涂得!楚翘你坐会儿——我去拿身份证。要是我嫂子送饭来,告诉她我就回来了。”
      “哦……”楚翘点点头——但随即又觉得自己不该答应——她无意中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看到夏瞳的倔犟,陈岩的为难,以及被她撞破后,那尴尬的气氛——有很重要话,那两个人之间的话,他们没法说下去了。也许陈岩本来也不知要怎么说下去,所以借机出去透透气?那楚翘留在这里要怎样?假装没有听见,客套寒暄吗?还是承认自己的冒失,进而关心夏瞳的病情?她不知该怎么做。而陈岩已经走出去了。她只能傻傻地站在夏瞳的床边。
      不过夏瞳也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而是又打开笔记本电脑来——上面正播放玛格芳婷和纽伦耶夫版的《天鹅湖》。已经播到了第三幕,盛大的宫廷舞会。黑天鹅出场,吸引了贵族们全部的视线。夏瞳也目不转睛,仿佛被玛格芳婷勾了魂。
      楚翘无所适从,只能也呆呆看着屏幕——或者不如说,看屏幕上倒映出来的夏瞳的脸。和视频中的人影重叠。他们运动,她静止。有一种奇妙的效果。
      这个版本的《天鹅湖》楚翘也看过。应该是六十年代摄制,色彩看来浓艳得有些不正常。而且,和后来的许多版本相比,纽伦耶夫虽然技术干净,但未免太矮了些,玛格芳婷则不仅年纪大——她1919年出生,彼时已经四十好几,还比纽伦耶夫大十九岁——技术也明显比当代许多女演员差。虽然许多人都将此二人誉为芭蕾界的金牌舞台情侣,但楚翘却一直对他们不感冒。若要她选,Svetlana Zakharova和Roberto Bolle的版本,或者Ulyana Lopatkina与Danila Korsuntsev的搭配,甚至Gillian Murphy与Angel Corella的组合都赏心悦目得多。真不明白夏瞳怎么会看得这样出神?
      还是夏瞳不想提起自己的病来,假装看视频,想让楚翘识趣地离开?
      楚翘几乎要被这“闲人莫扰”的态度赶走了。但眼前这个毕竟是她崇拜了十三年的人。到底是什么病这么严重?严重到竟然需要离开舞台?心里好奇,又焦急。
      “你看——你看她的眼神——”夏瞳忽然指着屏幕。
      楚翘呆了呆——那个镜头已经过去了。
      “黑天鹅——黑天鹅到底应该是冷酷无情,还是妖娆妩媚……果然每个人的诠释都不一样……”夏瞳喃喃,“她可以很冷艳,冰山美人似的,让王子迷恋她的神秘感,也可以很妖媚,主动去勾引王子——你觉得哪一种好?”
      “我?”楚翘万没有想到夏瞳会问自己的意见,“不知道……我想也许主动勾引会好一些?这样和白天鹅的差别比较明显吧?”
      “是吗?”夏瞳皱眉,“但如果太妖艳,王子不会觉得奇怪吗?再说,她也是以一个贵族小姐的身份被带到宫廷的舞会上来的,举止要得体才好啊!”
      “啊……可能吧。”楚翘好像是小学生在课堂被老师提问却答不上来。
      “别‘可能’。”夏瞳道,“如果是你跳,你会怎么处理?”
      “我……我没跳过,很难想象。”楚翘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不是每次都跳替角吗?”夏瞳追问,“昨天你自己在练功房里跳,被老团长看到——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楚翘感到已经恍如隔世。“那时候我没想着黑天鹅,我只是想着我自己……”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是在想,这音乐这么精彩,整个舞台都是我的,我是整个宫廷舞会的焦点……我压根儿就没想黑天鹅还得跟王子有互动……所以,老团长不是骂我了吗?”
      “老团长骂你,是因为你的动作不够干净。”夏瞳道,“五位就是五位,原地转就是原地转,有一点点偏差,那就不是芭蕾了。”
      “是……”楚翘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当时没想到会有人看见,所以随便跳跳……结果就变成了那个样子……还刚好被老团长看见,丢人可丢大了。老团长和团长都骂得没错,像我这么乱跳,要真让我上台,那可把国立的招牌给砸了。”
      她本是想自嘲一下,营造点儿轻松的氛围。然而话一出口又后悔——她上台,那岂不就意味着有正式的主演阵容不能跳吗?不是等于说夏瞳要上不了台吗?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刺激病人呢?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但夏瞳却好像根本没想到这话可能的含义,只道:“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我看你跳,觉得你跳得很好——撇开技术细节不谈,是一种全新的诠释,而且表达得很好,很有感染力。”
      “真的?”楚翘万没有想到夏瞳会夸赞自己。阴郁了很久的心情陡然一变,仿佛梅雨过去,骤然放晴的天空,阳光照射着世界,草叶上的每一滴水珠都闪闪发亮。
      “你还记得早晨我跟你说的吗?”夏瞳暂停了视频,看着楚翘,“有的时候,关键不是动作,而是你在跳舞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又怎样把你的感受传达给观众。芭蕾不是杂技,不是体操,虽然五位夹得不标准,或者旋转有些小失误的确煞风景,但是如果不能感动观众,那算什么呢?观众又不是比赛评委,要给你打难度分、技术分。观众是来看戏的,有的是想看别人的故事,有的是想通过别人的故事想起自己的故事。如果不能触动他们,那才是真正的失败。老团长批评你,那是用专业眼光来挑剔你——她批评得没错,咱们舞蹈演员,对动作不能马虎。但是你当时的诠释是没有错的……不,应该说,诠释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体会和表达就更加没有对错之分了。你其实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巴兰钦舞者。”
      楚翘完全傻了:“我…我可以吗?”
      “别纠缠细节,放胆去跳。”夏瞳道,“有个印度舞大师La Meri说过,掌握技术的唯一目的就是让身体不再阻碍灵魂的表达。所以你要去发挥。”
      “可以……发挥吗?”楚翘担心,“就不怕……过火了?”
      “什么是过火?”夏瞳歪着脑袋,“我倒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发挥过火——或者有人说发挥过火不好。如果你只有百分之百,能发挥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不是很好吗?反而,如果你发挥不到百分之百,那才是遗憾呢——因为你可能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可能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楚翘浑身一震:夏瞳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夏瞳生了什么病,可能要离开舞台了。楚翘在不远的将来就要退团了——说不准就在明天,如果团里追究那段网络视频造成的不良影响。
      可能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对了,我也看到这个……”夏瞳退出了《天鹅湖》视频,打开网络的一个链接——正是楚翘和陆鑫的那段酒吧双人舞。
      “《堂吉诃德》后现代激情版吗?很有意思啊!”夏瞳笑,“让你们这样一跳,我和陈岩在芭蕾明星节都要不敢跳这段了。”
      “这是胡闹的。”楚翘道,“我们都喝醉了。”
      “看得出来。”夏瞳道,“领导批评你们了吗?作为国立的演员,到酒吧跳舞——是不是这样说的?”
      楚翘不说话——大差不离吧。主要都是骂她。这些不必说给夏瞳听。是她自找的。
      “我也要批评你。”夏瞳道,“你看得出你自己跳的和陆鑫跳的有什么不同吗?”她指着视频。
      楚翘没注意。她还没有仔细地研究过这视频。她知道自己跳得很马虎,陆鑫的部分就没注意。
      “陆鑫虽然喝醉了酒,但是他每一个跳跃每一个旋转都很干净——就算有时候失去了平衡,但是该落五位就落五位,该落四位就落四位,看不到有模棱两可的动作。”夏瞳快进了一些,“但是你有的时候就很草率——你看这里——这是个什么脚位?”
      楚翘不好意思看——既然夏瞳指出来,一定是错得离谱。她有太多错得离谱的动作了。
      “舞者的自由来自动作的标准。”夏瞳道,“没有过硬的技术,没有这种闭着眼睛都能跳,或者喝醉了酒都能跳得正确的本事,你虽然可以发挥,但是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因为你会跌倒。陆鑫是个天才。他的技术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像你我这种不是天才的人,就只有靠在练功房里不断地操练技术了。”
      “你怎么不是天才了?”楚翘脱口而出,“这么多舞蹈演员,我最崇拜就是你——我都崇拜了你十三年了。”
      夏瞳呆了呆——她应该被许多粉丝当面表白过,只是没想到楚翘是其中的一个。“傻子,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天才呢?”她微笑,“你知道芭蕾舞演员唯一该崇拜的是什么吗?”
      楚翘当然不知道。
      “是把杆。”夏瞳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它永远都不会改变,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把杆就是把杆。无论你在舞台上、舞台下出了什么事,只要你回到把杆上,你就可以从头开始,从最基本的开始。舞台也许不会给你回报,但是把杆永远都会——只要你回到把杆上,从plie开始,你总会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但是会更好。”
      “这就是国立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校训?”楚翘笑。
      “国立的校训?国立的校训和国立的团训是一样的——清纯、正直、美丽。”夏瞳道,“不过你要这样理解也可以——清纯,就是心无旁骛的专注,正直,就是没有捷径可走,美丽,就是竭尽所能在舞台上爆发——清纯和正直都是在把杆上练的,美丽就是练习的结果了。”
      心无旁骛,不走捷径,竭尽所能。楚翘咀嚼着这其中的意思——其实和陆鑫发牢骚的时候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吗?那时从陆鑫口中说出来,就满是怨恨,让人郁闷。而从夏瞳口中说出来,却是那样的令人神往。
      她是打算身体力行,拼到最后一口气?
      “你……你的病……”楚翘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不过,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外有个美貌少妇探进身来,手里还拎了个保温桶:“哈罗,夏瞳!”看来就是陈岩的大嫂了。
      “哈罗。”夏瞳也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又对楚翘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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