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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幕(3-4) ...

  •   3.第三场
      明天——十月二十九号,国立六十大庆纪录片的拍摄进入了第二天。
      对于楚翘和其他的演员来说,和平时没什么分别,仍旧是上班、练功、吃饭、排练、下班。只不过楚翘下了班之后还要和陆鑫去排练上电视要跳的那段舞。
      曲目已经选定了。是乔治·巴兰钦的《柴可夫斯基双人舞》。当楚翘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简直想把陆鑫掐死。这部传奇作品是新古典主义大师巴兰钦在1960年为他的纽约市芭蕾舞团所编的一支只有八分多种的舞,用的是《天鹅湖》第三幕中的一小段音乐,自问世以来,就被戏称为“八分钟芭蕾技巧大炫耀”。舞段以浪漫的柔板开始,接着是充斥的大跳和旋转的男变奏,然后是速度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变奏,直看得观众眼花缭乱,舞者跳得七死八活。这还没完——后面的高潮coda更叫人应接不暇,无数的跳跃,无数的旋转,正当你快要累死的时候,更难的动作又出现了——女舞者要远远地离开舞伴,然后鱼跃入舞伴的怀中,几乎呈头朝下的状态。对于楚翘和陆鑫这样首次合作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怎么会选这支舞呢?楚翘心中暗暗埋怨——哪怕是陆鑫想要炫耀他那过人也技术,也不能不管搭档的死活呀!
      但此刻她已经是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学起来。其效果,可想而知,是手忙脚乱,万分抓狂。而且经过一上午的练功,和一下午的排练,再要把这支舞跳上几次——虽然是慢节奏的——她很快感觉自己快找不着腿了。当老师终于离开练功房,让他们“自己练习”,她就立刻躺到地上:“让我歇五分钟。”
      陆鑫上来推推她:“累啦?要不咱们别练了,反正这么晚了,老师也不会回来看。”
      “你这臭小子!”楚翘踢了他一脚,“谁让你选这个的?想杀死我吗?”
      “冤枉啊!”陆鑫道,“这不是我选的——我提了好几个建议给团长和陈师兄,全被他们否决了,这老柴双人舞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楚翘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你都提了些什么,被人家否决了?”
      “好多呀!”陆鑫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啦,《睡美人》啦,《关不住的女儿》啦,《灰姑娘》啦……”
      “去死!”楚翘拿足尖鞋在地板上跺着,“我早跟你说我不能跳这种少女兮兮的角色,你非要拿这些去和领导说,能不被否决吗?”
      “我还没说完呢!”陆鑫道,“我也提议过《堂吉诃德》,谁知正好是陈师兄和夏瞳要在国际芭蕾明星节跳的曲目,团长说,咱们跳那个等于是和陈师兄还有夏瞳叫板——是自寻死路。”
      “团长说的没错呀。”楚翘道,“人家叫你选一个有新意又能代表国立水准的舞,你提的这些,哪一个有新意了?”
      “我有提呀!”陆鑫道,“我说可以跳现代舞,团长又不让。结果搞了个巴兰钦的破玩意儿——我最不待见这老头儿了!把自己手下的女演员一个一个娶回家去,见一个爱一个,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遇到那些不买他帐的,就把人家放逐,整一老色鬼。”
      楚翘也不怎么喜欢巴兰钦。是不怎么喜欢他的编舞风格,对于其人品就没什么评价——自古以来,天才都是有些怪癖的。或者不如说,人人都有怪癖,唯有天才的怪癖为世人所知,也为世人所理解。
      “其实,我们不如偷换舞码吧,怎么样?”陆鑫提议。
      “你疯了!”楚翘瞪他,坐起身来。
      “这有什么关系啊?”陆鑫道,“这是去参加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又不是去国家大剧院演出,咱们爱跳什么,领导才管不着呢!我觉得我们顶好就跳黑天鹅大双人舞。”
      “你可真是狗胆包天!”楚翘道,“陈团不是说了吗?不让咱们跳那个。”
      “他又不是电视台台长,他管得着吗?”陆鑫满不在乎,“我觉得他和崔团长给咱们选的这支舞整一不靠谱!你想,大部分观众根本就不懂舞蹈,更加不懂这种新古典主义芭蕾,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故事,没有爱情死亡永恒主题,就这么跳来跳去的,算什么?就算咱们拼了老命,把所有的技巧都做到完美,做到连巴兰钦老头儿都从坟墓里跳出来鼓掌,观众也不买账。古典芭蕾就不同了,好歹是童话故事,大家耳熟能详,而三大芭蕾舞剧更是家喻户晓。就算观众不知道每个动作的细节,好多人也听说过‘三十二圈挥鞭转’——不是还有部电影拿了奥斯卡奖的,叫做《黑天鹅》吗?咱们去跳黑天鹅大双人舞,不管跳得好不好,观众一定兴奋得拍烂巴掌。”
      “就会胡说八道!”楚翘道,“你没听昨天陈团骂你?这一段,咱们还不够水准。芭蕾哪儿有‘不管跳得好不好’的?你妈听你这么说,肯定要被你气死了。”
      “我才不管我妈怎么说呢!”陆鑫道,“我只管你怎么说——我不是要随便乱跳,我的意思是,咱们狠狠练一练,然后去跳。我是认真计划过的——你在《天鹅湖》做替角已经做了多少次了?这次说不定又不能上台。要是上不了台,那岂不是白练了?又被他们耽误一年!我就想找个机会让你露露脸,到明年业务考核的时候,也多几分升级的把握。”
      楚翘呆了呆:她以为陆鑫不过是个嘻嘻哈哈的大孩子,没想到他已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尤其,将她那黯淡的前程瞧得一清二楚。竟想出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来帮助她。她心中不由五味杂陈——既感激这大男孩的关心,又恼恨自己不争气——别人舞校八年,她也舞校八年,她甚至还打入过洛桑的决赛,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法为自己争取一线希望?而就算争取到了又如何?她都已经这个年纪。该退休了。何旭还在等着她呢!
      见她不说话,陆鑫在她对面坐下,抓住她的肩膀:“干嘛?感动得傻掉了吗?”
      “别闹了。”她拍开他的手,“这种综艺节目哪儿能影响领导的意见呢?你以为团长会看电视吗?”
      “团长不看电视,但是团长看票房啊!”陆鑫道,“作为前团长的儿子,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咱们团的经费,有百分之三十是靠票房的,余下的靠□□的拨款还有赞助人捐赠。如果全国观众都认识你,愿意为了你买票进场——你不是变成了大功臣了吗?再说,赞助人说不定也是看电视的嘛!尤其那些土豪——要是看了电视眼睛一亮——这个美女好!说不定一下就捐个一百万,那团长可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成天就会胡说八道!”楚翘整理着鞋带,“咱们团最大的票房功臣就是夏瞳。最多赞助人的也是她。连夏瞳都没哪个赞助人一次捐一百万的,你别做大梦了。”
      “切,这么没志气!”陆鑫嚷嚷,“夏瞳也是个人——夏瞳舞校毕业之后跳了五年群舞呢。她能做主演,你为什么不能做?”
      这是个任性又愚蠢的问题。楚翘摇摇头:“世界上不能做主演的人多得去了——谁规定跳芭蕾就一定会做主演呢?还有许多人一辈子都跳群舞呢,还不是一样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阿Q!”陆鑫刮她的鼻子,“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跳主角的演员也不是好演员。”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楚翘瞪着他,“当年在洛桑,不知道是谁只想胡差事呢!”
      “没错,当年胡差事的那个是我。”陆鑫叉着腰,“不过,我后来知错能改,不是拿了这么多奖回来吗?所以现在我有资格教训你——你当年说的话,我原样奉还——我最讨厌筋松腰软脚背大却不认真练功,整天发牢骚的家伙。你不爆发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能比夏瞳更厉害?”
      这分明是楚翘自己和自己思想斗争的时候常常说的话。她心底的一个声音叫她放弃,另一个声音却叫她坚持。如今,要她坚持的那个变成了陆鑫,她就彻底变成了放弃派。摇头道:“奋斗啊,努力啊,机会啊,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的。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考虑其他事了。你不会明白的。”
      “你是什么年纪啊?”陆鑫歪头看着她,“别说得自己好像我妈似的——再说,什么年纪该干什么事,这都是别人发明出来的条条框框,你干嘛要理会?自己想怎样,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想怎样?楚翘愣了愣:是啊,她想怎么样呢?她想到何旭,想到婚礼,房子,孩子,假期……又想到舞台,十几年来她为之奉献一切的芭蕾梦……她必须要取舍。她却举棋不定。
      “我也不知道……”她喃喃。
      她这样迷惘的神气让陆鑫有些意外:“你……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堪的心情怎能与这孩子分享?她站起身:“练舞吧。”
      “你别敷衍我呀!”陆鑫也站起来,“我就觉得你和我去法国之前不一样了。到底什么事嘛?不许说是因为你变老了——再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
      楚翘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道:“好吧,就算不是我变老了,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屁孩长大了,所以看我就觉得不同了。”
      “真的?”陆鑫跳到他跟前,“你真的觉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是不是比何医生还成熟可靠啊?”
      “何医生从来不会把成熟可靠挂在嘴边。”楚翘对他翻白眼,“因为真正成熟可靠的人是不需要别人去肯定他们的。”
      “好哇,你绕着弯骂我呢!”陆鑫跳脚,“看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口有人探头喊道:“陆鑫,老团长来了,在办公室,叫你去。”
      “啊?”陆鑫立刻一僵。楚翘知道,这家伙虽然嘴上说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见到他母亲,还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哪里有半分的成熟稳重了?不禁摇头微笑,丢了条毛巾给他:“快去吧。”
      陆鑫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去了,剩楚翘一个在空旷的练功房里。音响没有被暂停,乐曲一首一首地播放下去:《睡美人》《胡桃夹子》《吉赛尔》《海盗》《堂吉诃德》……都是楚翘在国立这么多年以来参与过的节目。却没有一次是跳主角的。
      在她退休之前,可以跳一次主角吗?
      没有陆鑫和她的阿Q想法唱反调,她自己心中的芭蕾梦就抬起头——她可以吗?成为舞台上那束白亮灯光追逐的对象?哪怕一次也好啊!
      乐曲播到《天鹅湖》了,是第二幕里的《白天鹅》变奏。每次白天鹅在舞台上跳这支变奏的时候,楚翘都在舞台袖里——刚跳完四小天鹅,还没喘过气来。但她仍然会看着舞台,看这段如泣如诉的舞蹈,同时也想:如果是她,她会怎样跳?
      此刻没有人看见。为何不试一试?这念头一起,她就好像着了魔,走到练功房的中间,随着音乐舞蹈起来——起先,那音乐是低缓压抑的,舞步主要几组平衡的动作。这是她在诉说自己的遭遇——她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她变成了天鹅,只有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才能脱去那身羽衣。然后,音乐的旋律虽然相同,但动作却变成了一系列的Sissonne fermée,她要从舞台的一角跃去另一角。这是她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孤单地生活在这阴冷的森林,也许就要如此死去。最后,音乐的旋律改变,且节奏不断地加快——她要以四组重复的旋转动作穿越舞台——这是她在向王子呼求:你愿意拯救我吗?你愿意拯救这样可怜的,不堪的我吗?
      以前,国立演出的《天鹅湖》没有序幕。楚翘从不曾深究少女奥杰塔为什么被变成天鹅。今年首次加入序幕,她才意识到,奥杰塔并不是好好的在湖边散步,就无辜被魔王施咒语。而是她被魔王假扮的翩翩男子所吸引,才落入不幸的深渊。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自作自受的。
      其实任何事都自有因果——若今日处于困局,或多或少有“自找”的成分。楚翘想,她若不是屈从于父母的安排进了舞校,若不是迷上了夏瞳的舞蹈考来国立,若不是存着一线希望要争取舞台中央的位子……她何至于如此为难?她也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变成了天鹅。谁来拯救她?
      童话里说,非真爱不能得救。何旭已经向她求婚,不就是要拯救她吗?但是她却犹豫——她想要继续留在天鹅的国度里。
      也许,不是每个被变成天鹅的少女都渴望王子来搭救吧?黑天鹅呢?又是怎样的故事?
      恰好,下面一曲就是第三幕黑天鹅变奏。多年替补,舞步她已烂熟于胸,丝毫不用考虑,就随着音乐舞起来。黑天鹅奥迪特来了,在皇宫的舞会上艳惊四座。贵族小姐们对她既讨厌又羡慕。而齐格弗里德王子则一看到她就认定她是自己所爱的人——但他不知道,虽然有着一样的脸孔,是奥迪特与奥杰塔却是不同的。奥迪特不需要人拯救。她享受着自己的魅力,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哪怕在世人的眼中她是邪恶的化身,她也毫不在乎。未来?未来她会怎样?让未来去忧虑吧。
      楚翘沉浸在舞步中。其实以前她很怕这段舞——伟大的彼蒂帕一百多年前编这支舞的时候,简直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两圈五位转,直接开腿,attitude转……一个接一个,需要舞者像精密的仪器一样,丝毫不能有偏差。等到这一段独舞结束,人已经快累晕了,而后面还有两段高潮coda——包括著名的三十二圈挥鞭转!排练的时候,楚翘只要一听到这段音乐就已经神经紧张,两腿发软。但此刻,她兴致高涨,竟不打愣地跳下来了。虽然累,但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酸痛中找到兴奋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尽兴——或者不如说,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心里的烦恼和疑问好像在飞速地旋转中被抛出去了一样,畅快无比。
      然而,正沉醉的时候,忽听到背后冷冷的声音:“你……你在跳什么啊?”
      楚翘一愣,停住舞步,回头看,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好几个人——中间是国立的老团长江美华,陪同在侧的有国立的现任团长崔宁,芭蕾大师赵刚,首席男女主演夏瞳和陈岩,以及江美华的独生爱子陆鑫。而他们的后面还有电视台的那帮人,摄影机正瞄准房里。
      “你在跳什么啊?”江美华盯着她。
      楚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怯怯地微笑:“老团长好……”
      “嗯,好。”江美华皱着眉头,“楚翘,我还在团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独舞演员,已经学跳《天鹅湖》,怎么跳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
      楚翘不敢答话,感觉脸颊发烧,但手脚却冰冷。
      “我觉得挺好啊!”陆鑫道,“挺有新意的,嗯,是吧,陈师兄?”
      “你别乱插嘴!”江美华喝斥她,又道:“夏瞳,你去做个白天鹅变奏的准备动作来看看。”
      夏瞳呆了呆,没有反对,脱掉外套,走到练功房的中央,抬起胳膊,在自己的面前划了半个圈,先是右臂,再是左臂,好像天鹅在梳理翅膀上的羽毛,末了,两翼交叠在身前,轻轻推出,似乎要指向湖中的倒影。
      “好。”江美华道,“你再做个黑天鹅变奏的准备动作。”
      夏瞳一言不发,又一次抬起手臂,仍然是在自己的面前画圈,这回先是左臂,再是右臂,依旧以双臂交叠向前推出结束,但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凄婉哀怨,而是充满了神秘的诱惑。
      “这才是白天鹅和黑天鹅。”江美华道,“楚翘你刚才跳的是什么?是你自己吗?”
      好厉害的眼睛,楚翘不敢接话。
      “我觉得挺好啊!”陆鑫又一次抗议道,“夏瞳师姐的白天鹅纯洁无暇,黑天鹅邪恶妖媚,是很传统的诠释方式。但是楚翘的白天鹅战战兢兢,黑天鹅张扬跋扈,不是很有新意吗?”
      “这是现代舞吗?”江美华横了儿子一眼,“诠释角色可以,但不能脱离角色——《天鹅湖》是爱恨分明的童话故事,这不是Matthew Bourne的那个版本!”
      “我倒觉得Matthew Bourne的版本好看。”陆鑫低声嘟囔。陈岩扯扯他,让他别再火上浇油,又出来圆场道:“楚翘是年轻演员,还没有在台上跳《天鹅湖》的经验,老团长批评过,她会改的。”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随随便便,自由散漫!”江美华说着话,又瞪了儿子一眼,“其实角色怎么诠释,你们可以说我老掉牙,老古板,我也认了。毕竟现在的观众可能也和从前不同,也许想看看更复杂的童话故事。可是说到技术,那标准从来都是一样的——夏瞳,你跳那一段白天鹅的Sissonne fermée来看看——比划就好,没暖身,不要弄伤了。”
      夏瞳全然躬顺,走到练功房一角,就开始跳那段好像天鹅伤心欲绝拍翅挣扎的舞步。一次,又重复一次。
      江美华点点头:“再转两个挥鞭转来看看。”
      夏瞳整了整头发,摆四位准备,接着立起足尖,一气转了十个。
      “看到没有?”江美华对楚翘道,“Sissonne fermée每一次落地都要落五位,挥鞭转要在同一点上旋转,好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你刚才跳的是什么?为什么Sissonne fermée结束不把五位夹紧?为什么挥鞭转满舞台乱移动?还有你的手指,这么紧张——学校的时候老师没跟你说过吗?来团里之后,赵大师没教你吗?每根手指要要分开,有呼吸的空间。这也许是外行人不会注意的细节,但是你是专业舞者,为什么不把动作做到干干净净?”
      楚翘答不上来。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她难得有一次能自得其乐,甚至觉得自己超常发挥了,却原来是如此不堪入目。江美华批评的没有错——随性而为,在动作上又怎么会精益求精呢?但同时她又感到委屈——怎么能把她和夏瞳相比呢?原本就差十万八千里呀!夏瞳只不过是比划,就已经有慑人心魄的力量。一个芭蕾界的女神,主演过《天鹅湖》几百次,另一个只是个普通的小配角,连一次正式主演都为做过。有什么可比性?
      “老崔,你要好好督促这班年轻演员!”江美华转头叮嘱崔宁,“国立的将来始终是他们的,要是他们不争气,国立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牌子可就砸了。”
      “是,是,是。”崔宁点头,“楚翘,你听到老团长的话了?要加把劲,好好练——你这次还是替角吧?演出没多久了,你跳成这个散漫的样子,万一真的要你上台,怎么办?”
      “我……我会努力的。”楚翘嗫嚅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嗯,嗯,加油努力。”崔宁点头微笑,又来请江美华:“江部长,咱们上三号练功房去看看——上次部里拨款搞的那个摄像系统已经装好了,带你去看看。”
      “嗯。”江美华点点头,出了门去。大家也都跟着她。陆鑫想要留下,却被他母亲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只能向楚翘投来抱歉又为难的一瞥,跟着大家走了。
      楚翘一个人留在练功房里。听着那些人远去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而音响里的音乐还没停,继续一曲一曲地播放下去,有的活泼,有的柔美,可惜此时此刻,全都仿佛尖锐的噪音,让她快要发疯——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这双腿,不够准确,这双手臂不够细腻,这副肩膀,常常太过紧张,这张脸,有时会忘记需要表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个舞者都在镜子里挑剔自己——行外的人,也许会以为他们是自恋,总在顾影自怜。但却不知道,每次看镜子,他们只看到错误错误错误。
      到什么时候才会完美?
      她只怕这辈子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心中有种情绪鼓胀着,好像要冲破胸膛——不是沮丧,不是委屈,不是生气……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在练功房多停留一分一秒。
      她要离开这里!
      于是,关了音响。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水瓶胡乱扔进包里,逃跑似的撞出门去。
      时间已经晚了,一间又一间的练功房都亮着灯,在她身边倒退。她走得很快,甚至跑了起来。仿佛那些练功房里会有妖魔跳出来攫住她——可不是吗?在这天鹅的国度里,被施了魔法的人一个个不能自已地舞蹈着——魔王一定躲在什么地方!要吸取这些人的生气,夺走他们的一切,青春,梦想,生命……
      她要怎样才能逃离?
      终于冲出大楼,迎面而来是深秋夜晚寒冷的空气。她剧烈地喘息,那冷空气就灌进她的气管里去,让她胸口刺痛。接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喂!”陆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怎么穿成这样就往外跑?你想感冒吗?你哭了?”
      楚翘猛擦着眼睛:“没……你别管我……你……你不是要跟着老团长吗?”
      “崔团要陈师兄和夏瞳表演明星节的节目给我妈看——顺便拍电视。我找到机会还不溜吗?”陆鑫一边把她拿在手里的衣服夺过来给她穿上,一边拉着她往楼里走,“被我妈说了,不开心吧?你别理她!她整天就这样!我都被她骂油了——跟她相处,就一个诀窍——死猪不怕开水烫!”
      楚翘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她也不肯回到楼里去。
      “哎,说真的,你别放在心上呀!”陆鑫道,“要不这样——母债子偿,我让你打一顿,消消气,好不好?”
      楚翘摇头:“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我不想说话。你别管我!你走吧!”
      “我不走!”陆鑫拉着她不放。看到幽暗的路灯下花园里有一张隐蔽着长椅,就拉着她一起走过去坐下。又怕她穿得太单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然后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前后摇晃。
      楚翘连赶他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觉得自己窝囊极了。哭难道能解决问题吗?哭,就会使她跳得更好,变成夏瞳吗?那还哭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在舞蹈学校还是在团里,被老师、领导、同事批评过多少次——江美华也不是第一次挑剔她。那些时候,她都没有哭成这个样子。现在是怎么了?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其实她哭,并不是因为被江美华批评,被王艳艳讽刺,又在偶像夏瞳面前丢脸——她是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崇拜一个不会肯定她的人,选择一个她没有天分去实现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把生命耗进去了。她该是多么愚蠢,才会心无旁骛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地前进?当别人指给她幸福的所在,她却还依然执拗地要在歧路上拼杀!
      如果她没有跳舞。她的生活会更好吧!
      真愚蠢!愚蠢透了!
      眼泪流干了。
      “你……好点儿了没?”陆鑫小心翼翼地问她。
      楚翘擦擦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点儿了。但是她没力气再继续哭下去了。且觉得为这种事情淌眼泪本身就很傻。于是站起身来,把外套还给陆鑫:“给你,你该感冒了。”
      “感冒了好啊!”陆鑫见她收住眼泪,才又敢嬉皮笑脸了,“感冒了我就光明正大逃离陈师兄的魔爪!我可是为了你感冒的——你要来照顾我。端茶递水,烧饭做菜,一样都不能少!”
      “没正经!”楚翘瞪他,“你是团里的栋梁之材,未来的舞蹈家,怎么老是想着偷懒?”
      “啥呀!”陆鑫道,“舞蹈家那么好当的吗?你看陈师兄和夏瞳,一身的伤——真是献了青春献生命啊。我跟你说,他们是变态的——全都是变态的。你还记得当年在洛桑我跟你说我最恨就是国立吗?我不是开玩笑的。国立就是这样——叫你吃苦,叫你牺牲,叫你奉献。你如果被榨干了,他们就把你踢了。你要是好运没被榨干,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一个个好好的小师妹都变了李莫愁,变了灭绝师太了!”
      “说什么呀!没头没脑的!”楚翘踢他。
      “真的!”陆鑫道,“你看,夏瞳是观众眼中的美若天仙神仙姐姐,陈师兄心目中纯洁无暇的小龙女,但她其实是冷冰冰的李莫愁啊——等她再修炼修炼,真当了艺术总监,到了我老妈那个级别,就是灭绝师太了——你看,今天九阴白骨爪打你了吧?很疼吧?”
      “胡说八道!”楚翘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九阴白骨爪是灭绝师太的武功吗?你打网游打疯了吧?”
      “我要不打网游,我才真要疯了呢!”陆鑫道,“国立这地方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那你还呆在这儿?”楚翘斜他一眼。
      “因为你在这儿啊!”陆鑫笑。
      “去你的!”楚翘狠狠推他一把,“三句话不离这个!我走了!”
      “别介!”陆鑫跳起来追上她,“我真心的啊——不信算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我请客!”
      楚翘还真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来打打岔。点头道:“好吧,我去洗澡换衣服,过半个钟头见。”
      “万岁!”陆鑫跳了起来,“我终于约到你了——不许反悔呀!反悔是小狗!我洗澡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得没了踪影。
      楚翘不禁摇头微笑:真是的单纯的大孩子。有时还真需要被他的无忧无虑治愈一下。

      4.第四场

      陆鑫带她来到国立芭蕾舞学校后门附近的一间酒吧兼餐厅。楚翘到了门口就有些后悔——里面灯光昏暗,音乐吵闹,她还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可是,一方面陆鑫拉着她往里走,一方面她自己心中又有一个声音道:管他呢!这么多年,为了芭蕾,放弃了多少?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应该去体验一下!于是,就跨了进去。
      找到桌子坐下,发现环境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周围的人都打扮入时,各自在各自的小圈子谈笑。有一个舞台,上面的乐队正演奏一支探戈,有几个女歌手在唱着——或者不如说念着奇怪的歌词。英文的。楚翘听不太明白。
      “这里还不错吧?”陆鑫道,“我在学校的时候就有了——不过那个时候未成年人不得入内。”他招手让侍应过来,点了两份晚餐还有啤酒。
      “我不喝酒的!”楚翘抗议。
      “到了酒吧怎么能不喝呢?”陆鑫道,“喝一杯——喝一杯你就会把我老妈的话全部忘光光!”
      楚翘拗不过他。再说音乐响闹,争辩太费力气。便索性不说话了,听台上的人唱歌。
      “这是Cell Block Tango啊!”陆鑫从桌子对面凑过来大声道,“音乐剧《芝加哥》,你看过吗?”
      楚翘摇摇头。
      “这些女人在说她们怎么杀了自己的老公!”陆鑫解释,“超炫的啦!”
      世上竟还有这种歌曲?楚翘惊讶。
      “所以说,那些什么黑白分明,善良战胜邪恶——古典芭蕾那一套,太老掉牙啦!”陆鑫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定要男主角英俊勇敢,女主角美丽善良?难怪国立老被人家批评说是陈旧保守。”
      “国立也不是只有古典芭蕾嘛。”楚翘道,“不是还有《卡门》、《舞姬》,还有创编的那些,好像《霸王别姬》——”
      “那些难得演一次。”陆鑫撇嘴,“《卡门》、《舞姬》也就首演那年演了好多场,之后就进了档案室,最多拿些片段出来跳跳。《霸王别姬》都已经超过十年没演过了。每年搞来搞去,还不就是《天鹅湖》《胡桃夹子》和《睡美人》?我妈和崔团是一个年代的人,审美观也一样。”
      “你之前不是还说观众喜欢看这些吗?”楚翘提醒他,“你还说我们的经费靠票房呢。”
      “观众……观众是要引导的嘛!”陆鑫道,“见鬼了!我们在这里谈国立这些晦气的事情干什么?来!吃东西!干杯!”
      楚翘也觉得讽刺——国立好像是深入她血管的毒药,到了什么地方都甩不开。明明被伤到这么严重,明明是逃出来想暂时忘掉不开心的事,却又不知不觉谈起这些话题来。
      然而她和陆鑫在一起,除了谈国立,谈芭蕾,还能谈什么?仔细想想,她跟何旭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谈这些——何旭会说医院、病人、医学研究,她就说她的练功、排练、演出——大部分时候是鸡同鸭讲。她的生活真是有够单调无聊的!
      台上的Cell Block Tango唱完了。下面响起一片掌声。跟着下一曲,依旧是探戈的节拍。陆鑫说,这是电影《Step Up 3》里面的插曲,叫《我砸烂了你的车窗》,是男女主角在舞会上共舞的音乐。楚翘大笑,说,这算什么歌名?陆鑫道,也没人规定音乐一定要是王子公主鲜花芳草之类的题材啊。楚翘道,那也不能唱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吧?陆鑫道:“也没你说的那么极端——再说了,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怎么就不行了?看过音乐剧《雾都孤儿》么?里面有段著名的歌舞,叫《You've Got to Pick a Pocket or Two》,就是你总得偷一两个钱包,差不多这样的意思。整一段就是一个样貌猥琐老贼带着一群小贼演练扒手技术,简直太赞啦!”
      楚翘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笑道:“你真奇怪,怎么净喜欢这种古怪的音乐——不是杀老公,就是当扒手。”
      “真的很好看啊!”陆鑫道,“下次我借碟给你——你怎么什么都没看过?你不是成天只看芭蕾的视频啊?”
      芭蕾的视频?楚翘也的确看过不少。尤其早几年,她最爱钻研不同版本的同一出舞剧,看每个演员的表现有什么特色,又琢磨如果是自己来跳,该怎么表演。可是,后来,一年年重复着相同的角色,一年年做替补,她便越来越懒得去钻研了。尤其搬出国立的宿舍之后,她要穿越半个城市才能回家。到家之后哪儿还有精神研究视频。常常是躺在床上看雷人电视剧或者无脑综艺节目,然后就睡着了。连电视也不记得关。
      她浪费了多少时间!是以前,还是现在?
      杯子里的酒很难喝。她讨厌这种苦涩的味道。然而又口渴——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聊天,只说几句就嗓子冒烟了。于是不知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渐渐觉得脑袋沉重,视线也模糊了。
      “咦——是《Roxanne》!”陆鑫拍她,“我超喜欢这歌,你听——”
      “什么?”楚翘只觉今晚所有乐曲都是探戈,根本听不出分别来,“又是什么杀人放火的歌?”
      “不是啦!”陆鑫道,“这歌讲的是一个爱上了妓女的男人——电影《红磨坊》用它做插曲。那段舞很震撼。”
      “你呀!除了芭蕾,你什么都觉得震撼!”楚翘戳他,“你就这么讨厌芭蕾?”
      “芭蕾的确不震撼啊!”陆鑫道,“跳跃、转圈、摆姿势——然后把女生举起来——有什么意思啊?你不觉得吗?虽然你是被人举的那一个。”
      “不……”楚翘摇头,“不觉得……我喜欢芭蕾……我……看到《舞姬》,我觉得震撼极了……嗯……超震撼……还有……”
      还有什么?是因为醉了,所以思维迟钝,想不起来“还有”?或者根本就没有“还有”?
      “嘘!跳得好差呀!”陆鑫吹口哨。
      楚翘抬眼看看,原来不知何时,有几个客人跑到台上,即兴跳起探戈来——男的极力想要表现出强悍的风格,女的则搔首弄姿,扭得像条水蛇一般。的确是不堪入目。可是其他的客人都兴致很高,无论是鼓掌的,还是喝倒彩的,都很开心见到这样的余兴节目。
      “喂,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好不好?”陆鑫凑过来。
      “什……什么?”楚翘几乎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了。
      “我们去跳一个,叫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探戈啊!”陆鑫道。
      “我……不会跳交际舞。”楚翘摆手。
      “切!谁要你跳交际舞了?”陆鑫道,“咱们这是跳即兴舞——这种节奏,当是性格舞,超简单啦。”
      “我不跳即兴舞!”楚翘抗议,“我不跳这些杀人放火坑蒙拐骗的东西……我……嗯,只跳王子公主……OK?”
      “哪儿那么多王子公主?”陆鑫道,“不如跳《堂吉诃德》好了,不是很西班牙风吗?来——领导不是不让咱们和陈师兄叫板《堂吉诃德》吗?咱们斗不过陈师兄和夏瞳,难道还斗不过这帮大业余?舞校可不是白读的呀!”
      “胡说八道!”楚翘摇头,“这音乐都不一样……”
      “那有什么关系?”陆鑫道。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楚翘拉倒了场子中央——这会儿已经有好多客人离席跳起舞来。四周围都是踊动的黑影。楚翘也看不清楚谁是谁,就瞧得见离自己最近的陆鑫,满面顽皮的笑容。“你等我!”他说,就挤进了人群去。再回来的时候,怀里竟抱了一把吉他。
      “你会弹吗?”楚翘问。
      “当然不会啦!”陆鑫道,“这是Basilio的道具嘛——你看!”他说着,抱起吉他,往后退了几步,拉起架势,Saut de basque,旋转两圈,稳稳落地:“怎么样?很不错吧?”又假装拨弄琴弦。
      陆鑫的技术是没话说的,干净利索。只是在这样奇怪的地方,在满屋子群魔乱舞的人中忽然看到一个如此爽脆的Saut de basque,难免有些滑稽。楚翘就笑着推他:“别把人家的琴给弄坏了!快还给人家去!”
      “我不!”陆鑫继续装模作样地拨弄琴璇,围着楚翘打转:“除非你跟我跳舞!”
      楚翘摇摇头:“别发疯啦……我不会跳探戈。”
      “不跳探戈。”陆鑫忽左忽右就是不准她逃跑,“不是说跳《堂吉诃德》吗?我跳Basilio,你跳Kitri呀!”
      “这音乐都不对,跳什么呀!”楚翘道,“快别闹了……我困死了。”
      “不行,非跳不可!”陆鑫耍赖,“哪儿有泡酒吧这么早就回去的?起码要过午夜——快跟我跳!快跟我跳啦——不然我可嚷嚷啦!”
      楚翘才不觉得他“嚷嚷”一下能有什么杀伤力。可没想到陆鑫还真的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喂——跳得这么难看你们也好意思出来混吗?别跳啦!让哥和这位美女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舞是怎么跳的!”
      再也没料到他嗓门这么大,竟然盖过了音乐去,周围的人纷纷停下舞步,转身看了过来。楚翘觉得自己好像是港产片里的古惑仔,走到了别家老大的地盘上,下一刻就会被许多西瓜刀砍成肉酱。“你疯啦!”她拉拉陆鑫。
      陆鑫却哈哈大笑,把吉他往肩上一扛,和着那古怪的探戈音乐跳起Basilio出场的独舞来——原本那舞剧的情节里,穷理发师 Basilio见到了他的欢喜冤家Kitiri,想要上前耳鬓厮磨一番,但Kitiri故意不理不睬,于是Basilio就假意和其他女子调情,引得Kitiri醋意大发。充满了浪漫与诙谐。此刻楚翘又急又恼地站着,而陆鑫一会儿在她身边卖力讨好,一会儿又转去其他客人跟前眉目传情,虽不完全符合原著,却也有七八分相似。况那些酒吧的客人,没几个晓得原著的,除个别人觉得这疯小子有点儿讨厌避之唯恐不及,大部分都很享受这样爆笑的表演,鼓掌叫好。陆鑫就愈发来劲了,也不依照原本的舞步来跳,跟着音乐随性发挥,不时地展示他那些技术绝活,比如连转三圈的Tour en l'air,一口气十个Pirouette,让人眼花缭乱的Entrechat six……看到这些高难度的动作,大伙儿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喝醉了来出洋相的傻小子——即便是发酒疯,也是个有功夫的。于是,纷纷向后退去,给他让出地方来。陆鑫便更加有了发挥的空间,大跳绕场一周,最后单膝跪在楚翘的面前,将吉他奉上,仿佛是说:“轮到你了。”
      楚翘这时头昏昏,已经开始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只看到陆鑫炽热的眼神,又听旁边的人不停地鼓掌咋呼:“美女也来一个!美女也来一个!”
      不知是被这些起哄的声音所鼓励,还是被陆鑫那段热血沸腾的舞蹈所感染,她竟把那二十七岁淑女的矜持抛到一边,看到身边桌子上有一张塑封的菜单,就抓起来当是Kitiri的扇子,掩着嘴扇了两下,极尽西班牙女郎风情,接着右脚踩前一步,左腿前developpe踢起,chasse,大跳——正好赶上音乐的一个强音,赢来一片掌声。
      这是Kitiri出场的独舞。按顺序,本应在Basilio的独舞之前。可是在这样疯狂的夜晚,连音乐都换了,还管什么次序?甚至,有些地方,她也记不清动作到底是什么,就胡乱发挥。总之,她的身体告诉她,只要放纵一跳就好。
      “耶!再来一个!”她跳完一段,陆鑫就凑到她身边,将那菜单夺过来丢了,也将自己手中的吉他抛给观众,然后毫无预警地抓着她腰,一把将她举过头顶。楚翘已经过了太多的双人舞训练,一旦被举起,就自然地摆出相应的姿势。围观的掌声雷动,赞叹未止,陆鑫已经又“呼”地一甩,将楚翘抱住夹在腋下。楚翘虽头朝下,但立刻条件反射地向后拗起腰,又仰起脸,陆鑫得到这信号,就松开双手——这是古典芭蕾经典的鱼跃式,当男舞者松开双手,女舞者几乎只靠腿的力量挂在他的腰上。观众们就算不懂芭蕾,也瞧得出这动作的难度,叫好声几乎把天花板也掀了。
      造型摆了好几秒,陆鑫才把楚翘放下来——那段舞还没有完——下面还有更多欢快的步子,还有单手的托举,还有楚翘连续十九个五位Pirouette穿越整个舞台,还有陆鑫的数不清多少圈二位旋转……到了末了,又是那个经典的鱼跃结尾。
      到这时,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汗水就顺着头发滴下来。没力气了,也喘不过气了。他把她放下,拉着她的手一起谢幕。拍手的,敲桌子的,跺脚的,观众们用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兴奋之情。楚翘想,她在国立演出这么多年,没听过这么热烈的掌声——就连夏瞳和陈岩主演的舞剧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反应——当然,在国家大剧院里,哪儿会有醉醺醺敲桌子的人呢?
      “陆鑫……你是陆鑫学长吧?”忽然身后想起一个声音。
      回身望,只见有几个小树一般挺拔的女孩子,一望而知是学舞的。
      “你们是国立芭蕾舞学校的?”陆鑫盯着她们,“未成年人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我们已经升到舞蹈学院啦!”女孩子们回答,“我们三个是芭蕾系的,她们两个读舞蹈编导——不过之前也是跳芭蕾的——我们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就特崇拜你,今天这舞跳得帅呆了!”
      陆鑫素来很喜欢别人夸他帅,就哈哈笑着,不谦虚。
      那两个搞编舞的女生也道:“真的很帅——用这种音乐跳《堂吉诃德》,不是天才还真想不到呢!”
      “想到了还得做到才行。”陆鑫大言不惭,“我其实不喜欢想,就这么听着音乐跳了。”
      “我们给录下来了。”女孩子递上手机来。
      “咦——效果不错耶!”陆鑫开心,又拿给楚翘看——虽然镜头摇晃,但是很清晰。“传一份给我。”他对女孩子道。
      “好啊!”女孩子道,“给我你的号码——邮箱?微博?微信?哪个方便?”
      “你看着办啦。”陆鑫很大方,毫不介意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留给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们就到旁边去在手机上点点划划。女孩子们又要他签名,他也很豪爽地拿桌上的硬纸茶杯垫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合影当然少不了。女孩子们还立刻要把照片发上社交网络去。
      “喂,帮我们也照一张呀!”陆鑫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揽着楚翘。
      “学长的女朋友也很棒哦!”女孩子们笑。
      楚翘已经没精神去否认了。酒精和那支疯狂的舞用尽了她最后的精力。她现在只想立刻找一张床瘫倒就睡。于是任他们摆布。
      噼里啪啦照了七八张,陆鑫和那几个女孩子又拿着手机不晓得摆弄什么,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楚翘只能趴在桌子上休息。台上的乐队又奏起音乐来,依旧是探戈——这支楚翘倒听过,是John Powell那曲张力十足《Assassin's Tango》,Yuri Smekalov据此编了一支只有四分钟长的现代芭蕾小品《Parting》。去年的国际芭蕾明星节上夏瞳和陈岩表演过这支舞。没有高难度的跳跃和旋转,却充满挣扎和纠缠,有时和自己,有时和搭档,有时和虚空中不知什么对手。不过两个人,两张椅子,漆黑的舞台和一束灯光,却表现出比古典芭蕾更深层的感情。没有一秒钟是为跳而跳。舞者和观众都欲罢不能。
      很震撼——方才她想不起除了《舞姬》之外还有什么芭蕾给人带来震撼。《Parting》应该算其中之一吧!一会儿要跟陆鑫说,她想,一会儿……
      可是眼皮越来越沉重,思绪也越来越混乱,变得混沌,像是一锅糨糊,也像她无力而瘫软的身体。喝醉原来是这样好的感觉。她可以睡过去,什么都不想!

      她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趴在桌子上——但已经不是先前的那间酒吧了。这里灯光大亮,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油条水饺的味道——乃是一间豆浆店。怎么会来到这里?她揉揉眼睛,看到陆鑫就坐在旁边,手撑着头,满面笑容地望着她:“大小姐,你总算醒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你醉得不醒人事啦!”陆鑫道,“团里已经关门了,不能回去——你从宿舍搬出来,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又不能带你上我家——有个灭绝师太在那儿呢!我倒是不介意带你上酒店,不过我怕你醒了把我打死。所以就出此下策啦!”
      楚翘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又发现自己披着陆鑫的外套,就脱下来还给他:“你回家吧。我也打车回家了。”
      “你这样能自己回家吗?”陆鑫道,“我送你吧。”
      “我又不是小孩。”楚翘道,“咱们两个反方向。”
      “不是小孩,怎么会要我一路从酒吧背到这里来呀!”陆鑫道,“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回去,说不准在路上就被人拐卖了呢。”
      楚翘知道他就仿佛口香糖,粘上了,不花一番功夫别想撕下来。现在没精神跟他耗。况且这时候回家去,到家也要两点多,睡不了多久又得出门上班。还不如索性不回去。于是道:“那不如就在这儿呆着吧,这里人多,安全得很。你快回家吧。不然老团长要着急了。”
      “她早就发飙啦!”陆鑫拿电话给楚翘看——上面几十通未接来电,全都是江美华打来的——最早的一通是七点多,应该是陆鑫偷溜出来找楚翘的时候。“现在回去,正好被他骂死——还不如让她着急一个晚上。到明天,她也没精神来骂我了。”陆鑫笑嘻嘻,“幸亏手机不能追踪!”
      如果江美华知道陆鑫夜不归宿是和楚翘在一起,只怕倒霉的是楚翘吧!但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想那个。反正江美华都已经给她判了死刑了。反正她就快要退团了。反正她就快要嫁给何旭,做幸福的家庭主妇了。反正……想到这里,她赶忙去看手机——不知何旭有没有打给她呢?
      有的。有一条短信。里面是有关日本旅游的资讯,图片是一片绚烂的樱花。她不待点开来看,手机已经没电了。
      “喂,给你看这个好东西!”陆鑫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原来是方才他们在酒吧跳舞的视频,已经被放到了社交网站上,有一万多的点击。下面也有几百条评论,多半是“赞”“酷”“带劲”“无敌了”这类简单的话语——在这快餐文化时代,大家连多打几个字都懒得。难怪国立虽然也在社交网络开了帐号,却还要专门让公关部的人去撰写博文。
      陆鑫向下翻了好久,才终于翻到一条长评,那人说:“这是《堂吉诃德》后现代激情版吗?果然很有创意。这两个舞者不简单,绝对不是酒吧里的寻常客人。这说不定是职业演出团体的快闪。建议大家人肉之!”而下面就有人回复说:“我是po主,这不是快闪,绝对是即兴发挥。你也不用人肉了,这是大名鼎鼎的‘国立花美男’陆鑫和他的女朋友。不认识他们的话,去国立主页看吧。”而再下面竟赫然是陆鑫自己的回复:“没错,就是我。我和我的女神会一起参加城市台文艺频道的‘艺术讲坛’,到时候请大家多多捧场哦!”
      “你们也太能闹了吧!”楚翘把手机丢还给他,“这要是让团长看到了,可要气死了。”
      “放心,团长才不上网呢!”陆鑫道,“就算看到了,又怎么啦?下班时间我们爱干啥他也管不着啊!来,看视频——我觉得这段舞越看越好哎!就算真的和陈师兄还有夏瞳叫板也不怕,这激情,这味道,这人气,可不输给他们。”
      他按下了播放键。
      其实楚翘刚才在酒吧里也看过一点点了。只是那时灯光昏暗,加之她醉眼朦胧,没留下什么印象。现在才算是看得清楚——她拿着那张塑封的菜单,表情前所未有的风情万种,上身的动作也比任何时候都大胆,每次下腰都几乎头碰到地,略略失去平衡也不在乎。她的步子轻快——甚至可以说是轻浮,热情泼辣的西班牙少女,呼之欲出。那些看客们,极度兴奋,仿佛他们不是观众,而是《堂吉诃德》舞台上西班牙小镇里的居民,乐于看别人打情骂俏,也乐于参与到打情骂俏之中。他们的掌声,他们的拉扯与推搡,都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舞者勾起了他们的热情,而他们又让舞者更加热情。那么高难度的跳跃和旋转,楚翘竟然也是满面笑容地完成!
      这是酒精的功劳吧?她想。然后她注意到自己的脚——许多次,她没有踩在准确的位子上。那十九个五位Pirouette,她常常不是落在五位。而最后的挥鞭转,她也没有钉在同一个点上。这都是江美华之前才批评过的——这样随性而跳,算什么?如果是夏瞳,一定不会如此!夏瞳的动作一定准确,干净,又有感染力。
      所有醉酒带来的自欺欺人的快感都消失了。她瞬间又回到了几个钟头之前的状态:心灰意冷,再也跳不下去。
      “你怎么啦?”陆鑫看出她神色有变。
      “没什么。”她推开他的手机,“我只是……到极限了。该退了。”
      “什……什么意思啊?”陆鑫有点儿蒙了。
      “就是……我想我该退休了。”楚翘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把话说了出来。而且说出来之后,心里陡然一松。
      “为什么?你还年轻啊!”陆鑫道。
      “我不年轻了。”楚翘道,“我的同班同学都当妈妈了。”
      “这算什么?”陆鑫道,“只有没出息的人才早早结婚生孩子呢。你是想要在舞蹈界干出一番事业嘛。”
      她想要在舞蹈界干出一番事业——她给人这样的印象吗?以前可能她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到今天傍晚为止,她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可是,江美华已经用冷水把她泼醒了。
      她摇摇头:“光想是没用的。不是有句话说‘我爱芭蕾,芭蕾不爱我’吗?我想,芭蕾就是不爱我。我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说什么呀!”陆鑫瞪着她,“芭蕾要是不爱你,我怎么会在洛桑认识你?你又怎么会进国立?做了国立的独舞演员?你呀,是之前被我妈训傻了吧?别理她!要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早都得精神病了!”
      “不关老团长的事。”楚翘幽幽道,“是我自己觉得到年纪了……再说,我对芭蕾也没有以前那么热爱了。”这是真的。她要走,不是因为团里长期不给她升职,而是因为她的热情消磨殆尽。她承认了。立刻又轻松了几分。
      “那我对芭蕾还不热爱呢!”陆鑫道,“用你的话说,是芭蕾爱我,我不爱它!所以我该退啦——不如咱俩一块儿退吧。咱们转行,去……去搞音乐剧好不好?那玩儿挺刺激的!”
      楚翘觉得已经不能再和这小伙子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了。年轻的时候,调情也许是生活的调剂。但是当年纪大了,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调情也是负担。她要和陆鑫说个清楚。于是坐直了身子,很严肃的说道:“你不要闹了。我要结婚了——我退了团,就跟何旭结婚。我们已经都计划好了。”
      陆鑫愣了愣,笑道:“骗谁呢——我才不信你会真嫁给那个何医生——你跟他有什么共同语言呀?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你又不认识他,你凭什么这样说?”楚翘有点儿生气。
      “就凭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他长。”陆鑫道,“就凭我每次看到你跟他约会回来,或者每次跟他打完电话都特别不高兴。”
      这次换楚翘呆了呆:有吗?胡说八道!跟这蛮不讲理自以为是的家伙争辩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她道,“我们都计划好了——明年春天去日本度蜜月。他买了房子,在很好的学区,将来孩子上学方便……”
      “我不听!我不听!”陆鑫捂着耳朵,“你呀被他洗脑了。他说的那一套根本就是要把你变成黄脸婆,给他煮饭洗衣服带孩子。”
      楚翘摇摇头:“你呀,根本就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的,细水长流,看起来很平淡,但是很幸福。”
      “你幸福吗?”陆鑫盯着她。
      楚翘一怔。如果是说现在,她不幸福。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原因。因为何旭保证,会让她幸福。“我会幸福的——我们,我和何旭会幸福的。”她说。
      “拉倒吧!”陆鑫道,“你现在都不幸福,怎么知道以后会幸福?之前有个网友跟我说,他想抛开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所以就跑出去旅行了,当了大半年的驴友,什么洗涤心灵的地方都去过了。等回了家,觉得可以重新开始了,却发现过去的问题都还在哪儿呢。一样都没少。所以他说,过去是抛不下的,问题是逃避不了的。别指望可以把现在的不开心都扔了,以后就开心。得把问题都解决了。要不然,就一辈子跟着你。”
      “你倒变成哲学家了!”楚翘听他说的似乎有理,却不想被他绕进去。
      “不是哲学家。”陆鑫道,“我是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最近为什么有些不对劲。但是我知道,如果你退团结婚不再跳舞,肯定会不开心。真的,就凭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说我暗恋你,不是开玩笑的。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真的喜欢跳舞——那些漂亮的温柔的可爱的野蛮的多得去了,但是我觉得你是真的喜欢跳舞。在洛桑的时候,你骂了我一顿。那时候我身边跳得好的人很多,但是个个都和我一样苦大仇深,就只有你不一样。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跳舞,不会那样骂我的。你就是因为喜欢跳舞,所以你跳舞的时候好像那么——怎么说——会发光——你知道吗?那种动画片里‘砰’地发出万丈光芒的感觉。”
      “别闹了!”楚翘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奥拓曼吗?”
      “我语文不好,不会说嘛!”陆鑫道,“但是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看这段视频,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开心,那么兴奋,就是因为你有那种魅力——你跳的时候很开心,把他们都感染了。要是换了——嗯,换了王艳艳来跳,保准没着效果——我看,换夏瞳来跳都不一定有这感觉呢!”
      “好了,好了,你别恭维我了!”楚翘摆手,“我快笑死了。”
      “不是恭维你,是说真的!”陆鑫道,“你要是退团不跳了,对观众是一大损失,你自己也就再没有这种开心的时候了。”
      “你是铁了心要乌鸦我是不是?”楚翘皱眉头。
      “我不是乌鸦你。”陆鑫道,“如果你退团结婚真的会幸福,我一个人心碎一下就算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幸福的。所以我怎么都要把你骂醒。”
      “别肉麻了!”楚翘推他。又道:“算了,我们不要说这个了。趴着休息休息吧,再过几个钟头就该上班了。”
      “好吧,好吧!”陆鑫道,“哎,看下有没有新评论嘛——”他又打开手机看两人的视频。
      楚翘本来不想看,可是不经意瞥了一眼,见到那酒吧幽暗的灯光里,舞者好像真的是在发光的。心中不禁一动,再仔细看,不过是身上的汗水在反光而已。
      什么跳起舞来会发光?她自嘲地笑了笑,什么真心喜欢舞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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