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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幕(1-2) ...

  •   1.第一场

      十月月二十八号,星期一。
      早晨七点钟,天还没有大亮,深秋的薄雾笼罩着这个城市。楚翘已经跨进了国立芭蕾舞团的大门。她的头好像要裂开一样地剧痛——因为头一天夜里她几乎没有合眼,或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或是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到了早晨五点多钟,实在烦躁得难受,索性就起了身,搭地铁、转公交,穿越了半个城市,回到团里来。
      自从一年前她从宿舍搬出来,已经很少这么早回团里了——大部分的时候,都因为撞上高峰期被卡在路上,到了九点多全团练功开始的时候,她才着急忙慌地冲进练功房去。像这样——头顶上的路灯还亮着,夜雾沾湿了衣服,有种“披星戴月”的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刚进舞团时那废寝忘食奋力拼搏的岁月。深深呼吸,雾气似乎带着灰尘的味道——是灰尘,不错。她考进国立,已经八年之前的事了。还不落满灰尘吗?不仅落满灰尘,还粘着蜘蛛网,发霉,生虫,手一碰,就会浑身痒痒。
      她忍不住轻轻扭了一下肩膀——好像真的很痒痒似的——怎么会想到这样恶心的比喻?作为全国最高水准舞团中的独舞演员,多年以来,她是紫丁香仙女,是水草仙人,是薇莉女王米尔莎,是嘉桑蒂公主……若她回顾自己的芭蕾人生,应该充满纱裙,鲜花,和闪亮的头饰——至少也应该是梦幻的干冰烟雾,和近在咫尺的管弦乐团——而不是那些蜘蛛网和蛀虫吧?但她却只联想到这些肮脏的事物,大概是因为她对这生活有些厌倦了?
      从四岁开始学舞,到如今已经二十三年了。和她同龄的人,若不是升任主演,就是已经退休了。她还要这样起床、练功、排练、演出、睡觉,周而复始,过这辛苦而单调的日子到什么时候呢?
      就在前一天,她舞校时代的室友结婚,请她去参加单身时代最后的狂欢派对兼同学会。她到了那约定的酒店里,只见包间内阔别多年的旧同学有一半都认不出——她对她们的记忆,就是舞校里面穿着练功服,梳着发髻的模样,个个长腿细腰,瓜子脸。可是这天晚上她见到的是满屋光鲜亮丽,仿佛杂志时装秀、发型秀,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也几乎没有哪个人还是当年的模样,高的高,矮的矮,环肥燕瘦,各有风格。
      一番寒暄,她得知了同学们的近况——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还在舞团跳舞——有的在公司做文职,有的在电视台搞节目制作,有的开了服装店……唯一和本行相近的,就是做舞蹈老师。
      而且,除了楚翘和那位准新娘,所有的同学都已嫁人,不少还已为人母。因此,她们聚在一起就谈论幼儿园和小学的行情,兴趣班的价钱,奶粉的牌子,纸尿布的质量,家政阿姨的优劣,公公婆婆的面色……楚翘完全插不上嘴。她记得以前大家谈的最多的就是减肥,练功,考试,以及对老师的抱怨。现在她身边日常的谈话里,仍然只有减肥,练功,排练,演出,以及对团领导的怨言——
      她愣愣的。本以为同学聚会就是缅怀当年的青葱岁月,仿佛走进一张老照片——比如当年的毕业照。但事实是,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停留在照片里了。她们全变了。
      “从今以后,楚翘就是咱们这一届的黄金剩女啦!”忽然,话题扯到她身上了。
      她怔了怔,看到大家都望着她,茫然不知所云。
      “怎么能说人家楚翘是剩女呢!”准新娘道,“楚翘跟咱们不一样呀!咱们学校历史上,也就出了这一个能杀入洛桑决赛,还能考进国立芭蕾舞团的人——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咱们这些普通人,跟人家不是一个世界的。在咱们的世界里,千好万好不如嫁得好——嫁不好,咱们就完蛋啦——要不就一辈子当舞蹈老师,要不就在电视台给人家伴舞,没有出头之日。人家楚翘是不同的,她那个世界里,不需要嫁得好,已经很好啦——啧啧,国立芭蕾舞团的独舞演员耶——我们下辈子投胎都没指望。”
      “所以我才说她是‘黄金剩女’呀!”先前发言的那个道,“她不是不需要嫁,她是不需要像咱们这样随便找个人赶紧嫁掉。她可以慢慢挑,慢慢选——国立里面有什么好人选?团长?芭蕾大师?哎,你们有个演员号称‘国立花美男’的,我好多学生都特迷他,他人怎么样?”
      楚翘不待回答,旁边已人抢白道:“别介!我特反对舞团里面自产自销了!芭蕾是什么呀?是织梦给人看嘛,只有那些圈子外的人,那些观众,才觉得又梦幻又美好。你和他们谈恋爱,他们就当你是仙女,是公主。要是和圈子里的人在一起,他看到的就是你满身臭汗,脚趾头都是紫色的,没指甲,满脚都是老茧、水泡——还有个屁的梦幻啊?他看你呀,跟菜场卖菜的差不多!”
      “别说的这么恶心!”大家笑。
      “我不是恶心,我是说亲身经历。”那位道,“楚翘,你信我没错,千万别从国立里面挑——我看呀,应该从国立的赞助商里挑,找个又帅又有钱的就好了——哎,公务员也不错——□□的,或者外交部的——外交部好,可以出国旅游。”
      “你也忒俗!”众人都笑,“楚翘你别理她——对了,你有男朋友吗?”
      楚翘一呆——她的确有个男朋友,名叫何旭。两人是在是在国立芭蕾舞团的“芭蕾进校园”活动里认识的。那时候,何旭还在医学院读博士。一年前毕业了,就去到南方他家乡的一所大医院里做医生。两人只能用电话或者电脑视频联络——其实联络的也不是很多。何旭是三班倒的外科医生,唯有休假的时候才有空。楚翘则是一个星期六天,每天清早出门,深更半夜才回家,已经累得半死,只能倒头就睡,哪儿还有精神视频聊天呢?时间长了,何旭难免就抱怨起来,说:“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呀?我是不能调动工作的,要不你过来?”
      过来?他说的倒轻巧。全国有那么多家医院。芭蕾舞团有多少家?
      “你难道要跳一辈子舞吗?”何旭问她,“你是要跳到像那些人一样,髋关节磨损,最后要换关节?还是要把膝盖的半月板换掉?你们这一行是吃青春饭的,该早做打算呀!”
      楚翘很不开心:“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尊重我的事业?”
      “我怎么不尊重了?”何旭道,“我说的是事实——我看你根本就是爱芭蕾多过爱我!”
      谈话因而陷入僵局。两人都挂断了。
      这还是星期三的事。之后他们就没有联络过——连短信都没发。
      何旭这是放弃她了吗?楚翘有些后悔。冷静下来想想,何旭的话也不无道理——谁能跳舞跳一辈子呢?虽然现在医学昌明,大家保持身体机能的方法也越来越先进,许多舞者都可以活跃到四十几岁。但就算是四十几岁,也会走到尽头的。国立这两年很注重演员的福利,积极为退役的演员开创“事业第二春”,也为即将退役的演员设计了许多衔接项目——保送大学,专科培训,团内再就业,等等,用老团长的话来说,就是“坚决不亏待那些为了舞蹈奉献青春的演员们”。许多同事,或者受了伤觉得复建无望,或者自觉年纪大了,不想继续玩命,都纷纷加入到这些衔接项目里。
      楚翘当然不在此列。她甚至从来没关心过这些项目的细节。因为她还没想过要转行。但何旭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一圈涟漪——她吃的是青春饭,而她的青春即将耗尽。以她的天分,难道还能成为国际巨星吗?再说,成为了国际巨星又怎么样?就在她和何旭吵架的前两天,国立出身的著名现代舞蹈家莫莉因为服食过量镇静剂在巴黎猝死,享年三十三岁。消息震惊舞坛。连何旭这样不怎么关心文艺的人都听说了,传短信给楚翘说:“你们这一行也太残酷了。我舍不得你这样。我们结婚,让我照顾你吧。”
      何旭劝她退团,其实归根到底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却和他吵架,指责他不尊重自己的事业……唉,楚翘厌恶自己,多么任性,多么自私。何旭这是在向她指出——不要停留在单调的生活,不要在停留在你舞校的毕业照里,和我一起,走进新的生活吧!
      可新的生活就是眼下的派对上所见到的这些吗?楚翘她看着自己的老同学们,那一张张风姿卓越的脸孔,那一身身五颜六色的时装,又听着她们谈论她从不曾体验的一切——她觉得这种生活实在是百无聊赖。她不理解怎么有人能将这么无聊的事情说道如此眉飞色舞?她倒宁可练功、排练、演出……而这样想的时候,她忽然心底又是一震:她说起练功、排练、演出的时候也没有眉飞色舞啊!从前曾经兴奋过,每当可以完成一个很难的动作,学会一支复杂的舞,被安排负责一个新的角色……那时候,她可以开心得彻夜难眠,也会紧张得手心冒汗,甚至有过一边走路一边想动作而撞到电线杆的囧事。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得例行公事?
      她感到心惊。她是对舞蹈开始厌倦了吗?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越来越厌倦?既然厌倦,为何不跟何旭走呢?她莫非还在期待着什么吗?要知道,若是错过何旭,她将来就要一个人去面对柴米油盐俗不可耐的生活了!
      不禁打了个冷颤。
      老同学们见她发呆,就笑道:“你这么忙,没男朋友也不奇怪呀——随便找一个,不如不找。你还年轻呢,慢慢来。到时候记得请我们喝喜酒就行了!”然后,她们就继续讨论电视剧,网购,长假,电费上涨,自来水污染……直到聚会结束。
      楚翘被她们那种高频率的笑声震得头昏脑胀,回了家,上了床,那些俗气无聊的话题还一直回响在她的耳边,让她无法静心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她觉得也许得先跟何旭道歉,否则想破了头也是没有意义。但是每每拿起电话,又想,若是她没有明确的答案给何旭,打过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于是陷入死循环。
      辗转难眠。比连续排练十几个小时还累。
      这种时候,她宁可到团里来,狠狠地练功,狠狠的排练,累了,就不用去考虑了。所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跨过了国立的大门。
      “早啊!”门房跟她打招呼,“你也是回来拍电视的吗?”
      “拍电视?”楚翘愣了愣,“什么电视?”
      “那个建团六十周年的纪录片呀!”门房道。
      他一提醒,楚翘才想了起来——上礼拜团长提过,明年就是国立芭蕾舞团建团六十周年。□□决定要拍一个纪录片。为了和建团五十周年的那个有所不同,这次不再回顾国立的光辉历史,而是采取当下流行的“真人秀”形式,撷取国立演员日常生活的点滴,从细节中表现大家对艺术无尽的追求。今年秋冬季的《天鹅湖》和《胡桃夹子》,作为拉开六十大庆序幕的演出,其排演自然要被收录到纪录片当中。“大家都放精神些。”团长当时说道,“一言一行都要表现出咱们团清纯、正直、美丽的品格来。千万不要随随便便,也不要乱说话。否则被拍进去了,影响可就大了!”
      那还叫真人秀吗?大家交头接耳,还不如写好剧本让大家朗诵呢!
      原来今天开始拍电视了。楚翘张一眼院子里——果然那边停车场停着一辆电视台的车。“这么早,拍什么呀?”她问门房。
      “拍夏瞳和陈副团长呀。”门房道,“他们回来了。”
      “哦?”楚翘又回头望了一眼——老楼二楼有一间练功房亮着灯,且传出《天鹅湖》的音乐来。应该就是在那里拍电视吧?
      首席女主演夏瞳,首席男主演兼副团长陈岩。
      楚翘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他们的模样——是《天鹅湖》第二幕。陈岩是那个误打误撞来到湖边的王子。夏瞳是那个差点儿被他射中的天鹅。她在告诉他,她受了诅咒,非得到真爱,不能恢复人形。而他就冲动地向她发誓,非要救她脱离这魔咒不可。
      一个纤细优雅,充满悲伤的美。一个年轻英俊,浑身骑士风度。
      他们是黄金搭档。
      早在十三年前,当时楚翘还在一所不知名的小舞蹈学校读书,国立和世界著名编舞大师马修·洛尔合作了现代芭蕾剧《舞姬》,轰动全国。夏瞳和陈岩就是主演。楚翘去看了演出,被深深感动,哭得不能自已。后来,夏瞳和陈岩又远赴瓦尔纳参加芭蕾大赛,分别取得金奖和银奖。楚翘在网络找到他们的闭幕演出的双人舞,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视频,几乎将每一个动作都刻在脑子里。
      她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这两个人,尤其是夏瞳——原本她是被父母逼着去读舞校的,满腹不情愿,万事都只求过关即可。但那以后,每天都起早贪黑的练习,发誓要考进国立芭蕾舞团,要和夏瞳同台演出。也多亏有了这样的动力,几年之后,她得以远赴洛桑参加国际芭蕾舞大赛——成了她那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打入洛桑大赛决赛的学生。虽然并无取得名次,但也算创造历史。毕业之后,亦如愿以偿,考入国立芭蕾舞团。
      不过她考进去的时候,夏瞳已经出国了——在美国的休斯顿芭蕾舞团做主演,直到六年前才又回来——据说是国立的前任团长江美华在去□□做副部长之前远渡重洋诚意邀请,才让国际巨星夏瞳回了“娘家”。夏瞳回归之后,自然又和陈岩频频合作。他们都技术过硬,配合默契,在舞台上更有一种奇妙的“化学作用”,叫人痴迷——他们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吉赛尔与阿尔伯特,就是索罗尔与妮基雅……
      国立有一个传说,说他们其实就是情侣。只不过目前以事业为重罢了——而且,人们说,情侣到了他们那个级别,不需要卿卿我我,甜言蜜语,只要“存在”,就已经足够。
      楚翘不喜欢八卦。她只是单纯地钟情于舞台上的这两个人而已。记得夏瞳刚回国的时候,有一次,国立排演《吉赛尔》,楚翘是第二幕的两个领头的薇莉姑娘之一,在排练的时候,她看夏瞳和陈岩的双人舞看得太出神,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动作——其实只不过是迟了半拍而已,连一旁的芭蕾大师赵刚都未曾发现。唯夏瞳微微转过脸来,皱了皱眉头。楚翘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她觉得自己被“女神”讨厌了。以后好多天都惴惴不安。后来才渐渐发现,其实夏瞳对谁都是一样——在舞蹈这件事上,夏瞳是个吹毛求疵的人,任何一点小错都看不入眼。别说是对肩负重任的独舞演员,就算是担当活动背景的群舞演员,哪怕有一个手指头不到位,夏瞳也会立刻拉下脸来——偏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个性,不满意的时候并不明说,只是阴沉着脸,叫大家好不害怕。时间久了,团里的各位都养成了习惯,只要稍见夏瞳面色不对,就立刻检查自己有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凡和夏瞳排练,大家都如履薄冰。
      但楚翘还是崇拜夏瞳,狂热地迷恋夏瞳的舞蹈。她几乎想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去要一双夏瞳穿过的足尖鞋,再让女神给她签名留念。但料想这样做,会让夏瞳讨厌她。她甚至觉得自己去当面表示一下崇敬之心,也会让夏瞳讨厌她。所以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有时会悄悄地在早晨来偷看夏瞳和陈岩练功——这两个人每天六点半就开始在老楼里练功,练完了才去参加全团练功,风雨不改。楚翘自从知道了他们的习惯,就常常去窥探,一看就是好几年,直到她搬出宿舍为止。
      “夏瞳和陈团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楚翘问门房,“他们不是去巴黎参加莫莉的追悼会吗?好像还有个慈善演出,怎么这么快就……”
      “没良心!”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就只关心他们,不关心我!”
      楚翘吓了一跳。回头看,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咧嘴而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是她的同事陆鑫——只因他是前任团长江美华的独生子,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太子”。才二十三岁,已经是首席独舞了。团里有人偷偷说闲话,说这是“官二代”“星二代”的特殊待遇。但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大家都知道那是没影的事。陆鑫的父亲是国立交响乐团的指挥,母亲江美华原先也是国立芭蕾舞团的主演,可谓基因优良。而他父母又从小对他严格要求悉心培养,当年他取得洛桑大赛的金奖,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学校进修了一年,毕业后,立刻又获得美国青少年芭蕾舞大赛金奖。世界各大舞团都向他抛来橄榄枝,但他父母要他知恩图报,为国贡献,他才回到了国立来。此后,先后为国立摘下瓦尔纳大赛,莫斯科大赛金奖,简直成了国立的“芭蕾大赛运动员”。直到几乎没什么比赛可参加了,才开始在舞团里演出。自然是星途顺畅,一路越级升迁。还时不时去国外的舞团做客席演出。这不,半年前又去了巴黎歌剧院交流,看样子,现在镀金完毕,衣锦还乡。不知下一次又要到哪里去。
      陆鑫的性格大而化之,自己没有“太子”的架子,也从来不和“前辈”恭敬,所以大家也都和他“没大没小”。楚翘就打了她一巴掌,斥道:“要死了你!无声无息地跑到人家背后——人吓人,可以吓死人的!”
      “冤枉啊!”陆鑫也跨进大门来,“我又没练轻功,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分明是你在发呆。”
      楚翘不跟他斗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呀!跟夏瞳他们同一班飞机。”陆鑫回答,“这是礼物!”他递给楚翘一个小小的手袋,上面印着德加的名画,一群芭蕾舞者,另有一瓶Repetto的香水。
      “谢了。”楚翘道,“昨天才回来,怎么今天就迫不及待到团里来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为了派礼物呀!”陆鑫笑,“开玩笑的——其实是陈师兄说了,这次《天鹅湖》我要参与,所以赶回来排练了——你跳什么?”
      楚翘耸了耸肩——还能跳什么?历年以来,她在《天鹅湖》里负责跳第二幕的四小天鹅,和第三幕的西班牙公主。今年因为有个独舞演员休产假,所以她还要负责《序幕》和第一幕《三人舞》——序幕里扮演奥杰塔被变成天鹅之前的少女,只有几个动作而已,不值一提——过去国立公演的旧版没有这个角色,估摸是这两年国外知名团体流行有这个序幕,国立也就加上了,随便拉了个人来完成任务。《三人舞》中她被分配跳第一女变奏,这起初让她有些惊喜——总算有个精彩的舞段了! 如果再不让她跳点儿别的,柴可夫斯基就快变成她的催眠曲了。但排练一开始,惊喜就变成了在心底的哀嚎——《三人舞》是纯卖弄技巧的舞段,其中第一女变奏卖弄跳跃,第二女变奏卖弄旋转,男变奏则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小击打和大跳。如果她今年二十岁,绝对愿意在台上借着这支舞大放异彩。可是对于二十七岁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要了老命”!
      三言两语也没法和陆鑫说清楚,就轻描淡写道:“还不就是老一套?小天鹅和西班牙呗,加上《三人舞》——你呢?还是跳《三人舞》和小丑吗?”
      “我?”陆鑫嘻嘻一笑,“陈师兄说,这一次我跳王子。”
      “跳王子?”楚翘讶了讶——一个月前已经公布了演出了阵容。按照国立一贯“论资排辈”的规矩,三个Cast,分别由三对男女主演担纲。陆鑫如果要跳王子,他是要顶替谁?
      “是呀,跳王子。”陆鑫仍旧笑,看不出是得意,还是满不在乎,“其实我倒是想跳《三人舞》呢!就可以和你搭档了。话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来,都还没正式搭档过。对了——你今年还是做女主角替补吗?”
      他不提,楚翘都差点儿忘了这茬。国立每次公演,除了正式演出的两至三个Cast之外,还会有一个Cast X,即是全部的替角,让他们准备随时在正式演员出状况之后顶替上去。而事实上,如果正式阵容出了状况,通常都是先互相顶替,也即Cast A和Cast B互相顶替,除非所有正式阵容的演员都倒下,否则Cast X是绝对不有用武之地的——而所有正式阵容都倒下,除非发生在鞋子里放图钉或者水壶里放巴豆这种只有在三流电影和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蹩脚情节,否则怎么可能呢?国立几乎两年就会演一次《天鹅湖》。每年夏瞳和陈岩都是Cast A,跳首演、闭幕和周末场这些重要的场次。而楚翘每年都是Cast X。年年“待命”,年年都还是跳自己原本就分配到的那些角色,从来没正式跳过主角。如果说第一次做替补,她还兴奋又紧张,年长日久,都已经不在乎了。
      “是啊。”她点点头,“老天保佑主角们不要出事,我可不想忽然被丢上台跳三十二圈挥鞭转。”
      “嘻,你不要求神拜佛。我告诉你个秘密哦——”陆鑫故意拉她走了几步,远远离开门房,才道:“今年说不定你会上台的——陈师兄和夏瞳可能会退居二线!”
      “退居二线?”楚翘惊讶,“你从哪儿听来的?”
      “飞机上。”陆鑫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听到陈师兄和夏瞳在飞机上吵架耶!”
      “去你的!”楚翘推了他一把——陈岩和夏瞳,这样台上台下出双入对的两个人——吵架?谁信?
      “真的!”陆鑫道,“飞机上我坐在他们后面,听陈师兄劝夏瞳退居二线。夏瞳不肯,就吵架啦。”
      “你可以改行去当狗仔队了。”楚翘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问:“陈团为什么要劝夏瞳退居二线?夏瞳年纪也不算大,她那种技术,别说国立,就是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退了多可惜。”
      “夏瞳都三十三岁了,还不算年纪大呀?”陆鑫扳着手指,完全不考虑年方二十七的楚翘的心情,“她还有多少年好跳呢?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她现在比那些二十三岁的人跳得还好,退了多可惜!反正我就听到陈师兄劝她退下来,好像是说她太辛苦了,对健康不利,不如退下来当国立的艺术总监。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嗯,准确的说,不是吵架,是冷战。他们都不说话。那气氛,整个机舱好像变了个大冰库,我被冻得要死呀。”
      冷战。这还算能想象得到。楚翘的脑海里浮现出夏瞳每次排练时那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神情,真的能让整个练功房变成冰库。以夏瞳这样的性格,如果做了艺术总监,那整个国立所有人要从早到晚提心吊胆了!不过话说回来,国立还从来没有设立过“艺术总监”这个职位呢!
      “怎么忽然冒出‘艺术总监’来?”她问。
      “啊呀,和国际接轨吧?”陆鑫道,“人家外国的团都有艺术总监的呀。团长管的是行政工作,拉赞助什么的,艺术总监就管艺术吧,我想。嘿,你说,如果有朝一日,陈师兄当了团长,夏瞳当艺术总监,那可真是双剑合璧——哎,你说,你说他们这么般配,怎么就不结婚呢?”
      “人家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楚翘不喜欢议论别人的私事,“你管你自己吧!”
      “管我自己什么?结婚吗?”陆鑫笑道,“我也想呀!就是没人跟我结嘛——喂,我打从十五岁就开始暗恋你,但是你都不理睬我,现在你又有那个高富帅何医生,更加不会嫁给我啦。你叫我和谁结婚呢?”
      “神经病!”楚翘瞪他,“你就贫嘴吧!活该没人要嫁给你!”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跑开来。

      2.第二场

      楚翘一直跑进新大楼的更衣室里,陆鑫的笑声还一直传来:“哈哈哈哈,干嘛跑那么快?我很差吗?我好歹也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独舞耶!没那么失礼人好不好?跟你的何医生比起来,我真的差很多吗?”
      他竟然追到更衣室门口了?楚翘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认真想一想,陆鑫这个人,除了有点儿喜欢八卦,嘴比较贱之外,还真没什么不好。出身艺术世家,舞艺超群,模样也周正——听说他还在国立芭蕾舞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无数的女同学崇拜他,称他是“国立花美男”;现在每次有演出,也会有不少女粉丝在剧场外面等着他签名合影。
      如果再算上他那一大堆闪亮亮的芭蕾比赛奖牌,他不仅仅“不失礼人”,简直是“理想情人”。
      ——楚翘和他相识,就是在洛桑大赛上。
      Prix de Lausanne,这比赛专为十五至十九岁的青少年舞者设立,奖金丰厚,可以送获奖者去知名的舞蹈学校深造,或者去著名舞团实习。许多蜚声国际的舞蹈家,诸如Alessandra Ferri,Darcey Bussell,Carlos Acosta和Diana Vishneva,都曾是洛桑奖学金的受益者。
      那一年,楚翘十九岁未满,陆鑫刚过十五岁。相遇在洛桑的练功房里。刚开始的时候,有不少华人,大家习惯性地抱成一团,开朗又帅气的陆鑫自然成了团体的核心。而他身边大部分都是其他来自国立芭蕾舞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叽喳不停地女生。像楚翘这样不起眼的小学校来的,与他们格格不入,或者不如说,仿佛透明。到后来,随着一轮一轮的淘汰,人越来越少了,陆鑫才终于注意到还有楚翘这一号人物。
      “我没见过你呀!你不是国立的学生?”这是陆鑫和楚翘说的第一句话。
      楚翘登时就觉得这个小孩很讨厌——本来出身杂牌学校就已经很让她自卑了,还要被这小屁孩一语说穿。便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怎么?除了国立,就没有其他学校了吗?国立很了不起吗?”
      陆鑫愣了愣,大概习惯了被捧在手心,没试这样的待遇,片刻才道:“没呀——没觉得国立有什么了不起——我最讨厌国立了。凡是国立出身的,没一个不讨厌国立的,不信你问他们——”
      他们——国立的其他学生,已经尽数出局,此刻无处可寻。
      这次换楚翘惊讶——她纯粹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如果她能够进国立,削尖脑袋也要钻进去——那可是培养出夏瞳和陈岩的地方啊!“你们为什么讨厌国立?”她问。
      “就是讨厌呗!”陆鑫道,“你要是在国立待过,你就知道了——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也没把你当人。成天就跟你说,吃苦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苦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苦死了!我真讨厌国立!讨厌跳舞。”
      “讨厌跳舞你还来比赛?”楚翘觉得这小屁孩矫情得很。
      “我才不想来比赛呢!”陆鑫一脸不在乎,“这是任务,学校非让来不可——嗯,我要是不来,我老爸老妈也不会饶了我。本来我想,出国玩玩也不错,早早被淘汰就算了——但是现在别的同学都被淘汰了,要是今年国立被剃光头,校长一定会发飙的。所以我怎么都得死撑到决赛呀!烦死了!”
      这话越发叫楚翘讨厌了——这小屁孩简直就是在炫耀自己实力非凡,随便混混都能过关斩将。于是冷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怎么都得拿个金奖回来呀?”
      “啊,那倒也不必吧?”陆鑫抓脑袋笑着,“拿了奖就要去外国的学校深造,不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吗?好歹在国立我还算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怎么翘课怎么作弊,都熟门熟路,要是去了外国的学校,我不是死定了?所以呢,我觉得进了决赛就好,不要拿奖。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当然竭尽全力,发挥到最好,取得名次呀!但这岂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楚翘早已被焦虑煎熬得快疯了。听陆鑫轻描淡写,说“尽量不要拿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倏”站起来,拎起行头就走。
      陆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后面追:“喂!你干嘛?喂!”
      “小朋友!”楚翘转身瞪着他,“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就是那些天生筋松腰软脚背大,然后就不认真练功,整天发牢骚的家伙——你晓不晓得有一句话,叫‘我爱芭蕾,芭蕾不爱我’?能够有这样的身体条件被国立挑中已经很幸运了,你还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难道你的老师说错了吗?本来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你要是这么讨厌芭蕾,就不要跳啊!这样胡乱混日子,简直就是对芭蕾的侮辱!”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把陆鑫给说愣了,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而整个比赛后来的那些日子,陆鑫也没再敢来招惹她。反倒是她对这个来自国立的狂妄小子起了好奇之心,在课堂和比赛的时候格外留意。她发现此人确有过人之处,尤其是稳定和旋转和惊人的弹跳力,且带着一股少年天真无邪的冲劲,特别适合他选择的《葛蓓莉娅-弗兰茨变奏》。便想起很早以前——还在她迷恋上夏瞳之前,曾经带着几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钟情于国立芭蕾舞团一个叫做“关海”的演员。他就是那种很阳光很洒脱的风格。但是很年轻就退役了——听说是因伤。后来,楚翘心目中最佳男舞者的地位被陈岩取代——但陈岩是内敛的,稳重的,全然以技术取胜,虽然叫人赞叹,但少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如今看到陆鑫,好像又看到当年的关海。
      不过当年的关海是什么样子?楚翘印象也模糊了。
      直到决赛结束,一切尘埃落定,陆鑫才敢再次和楚翘搭讪。
      “你……跳得很好啊哎!”他说。
      楚翘白了他一眼——胸前还挂着奖牌呢,这小子是在讽刺自己吗?
      “我说真的!”陆鑫道,“你的《影子变奏》棒极了——嗯,你看过当年夏瞳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吗?她也跳这支。我觉得你都快赶上夏瞳啦!”
      “真的?”不管他是真心评价,还是假意恭维。这句话让楚翘很是受用。
      “当然啦!”陆鑫道,“夏瞳的这支舞,我可熟了。她还在排练的时候我就看过。我觉得吧,她在瓦尔纳大赛发挥的是百分之一百的水平,不过排练的时候,还曾经发挥过百分之一百二十呢!”
      一说到夏瞳,楚翘就来了精神:“吹牛,你怎么知道?夏瞳去瓦尔纳大赛的时候你才几岁呀!”
      “十一岁呀。”陆鑫道,“我就是国立芭蕾舞团里长大的。我妈是个工作狂,我小时候没人带我,她就把我放在国立的练功房里。后来我上学了,每天放学都在国立写作业。反而上了舞校之后才去得少了——不过有时还是会被我妈抓去,让团里的师兄师姐监督我练功——她就怕没人看着我,我会上网打游戏呗。所以呀,国立里面的人,我全都认识——哎扯远了,我真觉得你刚才那段跳得和夏瞳神似,其实论身体条件,你比夏瞳还好呢!”
      “胡说八道!”楚翘分明心中暗喜,还是喝斥他。
      “真的呀!”陆鑫道,“我妈说,夏瞳当年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差点儿上不了国立。我们国立的老师也总是拿夏瞳当榜样教训我们,说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靠努力才成功的。然后就又是老生常谈,什么吃得苦中苦啦……哎,烦死了!”
      “你妈?”楚翘奇怪——这一问,才引出陆鑫的回答,因而知道了他“太子”的身份,对他的种种天才,狂妄,口没遮拦,也就一并有了理解。
      不过,他们的这次谈话总算还是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家交换了联系方式,次日又约出来一起在洛桑城里游玩了一番,然后才各自归国。
      在那一年的夏天,陆鑫去了英国。楚翘考取国立芭蕾舞团。两人还保持着联系——就是那种在网上谈天说地,漫无边际的酒肉朋友关系。有时陆鑫会让楚翘帮他买网游点卡。而他也会帮楚翘——以及国立的其他女演员买各种欧洲时装、手袋、化妆品,几乎发展起代购的副业来了——要不是楚翘有时候骂他,只怕他还真的开了网店。但不管怎样,两人就从洛桑的不打不相识发展到了这种奇妙的猪朋狗友关系。直到陆鑫也回国,加入国立,这关系也没有改变。
      此刻,听到陆鑫在门外胡言乱语,楚翘真是哭笑不得——以前,陆鑫也不止一次在人前说暗恋她——这都说出口了,还当着人,还叫暗恋吗?她晓得他是闹着玩的。他跟谁都这样——谁叫他是“太子”是“国立花美男”呢?不过前些年楚翘还有心情敷衍他,跟他一唱一搭,连荤带素地胡说,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近来越来越提不起精神,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嘴贱得让人心烦。
      他怎么老长不大?
      还是她太快衰老了?
      看着镜子里,好一对熊猫眼!都说瘦人脂肪少,特别容易出皱纹,这话果然不假!一旦细纹爬上了眼周,什么保养品都是浮云,抹再多也没用。何旭说了,皱纹是因为什么蛋白的纤维断了。断了就是断了,抹什么也不会接回去。“你们这样辛苦,又吃这么少,那是玩命。”他说,“我是医生,跟你说的可是科学道理哦!”
      科学道理?楚翘笑了笑:芭蕾只怕是最不符合“科学道理”的了——明明两只脚踩在地上才稳,为什么要立起足尖?还要比拼谁可以用足尖金鸡独立?还要立着足尖旋转?挑战极限的事可多得去了。都讲求那科学道理,还怎么跳舞?都讲求那科学道理,也没人迷恋这样“不科学”的东西了。
      就是因为世界太现实,人才追求艺术,追求梦幻。
      可是,如果制造梦幻成了你的职业,你的现实,那又如何呢?
      楚翘瞥见自己桌子上一包拆开的创口贴,一瓶碘酒,还有散落的棉签,此外,按摩膏、红花油、正骨水、云南白药……都塞在一个大塑料整理箱里,和发胶、口红、眼影挤在一起。每人的位子上差不多都是这样。
      “所以我说你们是变态!是自虐狂!”何旭曾经这样“诊断”,“你们都疯了,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她也问自己。
      最早,是被父母逼迫。然后,是因为看到了夏瞳的舞,她憧憬舞团的辉煌,要像夏瞳一样,做主演,做睡美人,做天鹅女王,做糖果仙人……但如今这个梦想看来是不会实现了。那么她现在这样自虐,是为什么?
      “别在这儿发神经啦!”门外有人训斥陆鑫,打断了楚翘的思路。“崔团长找你,你还不去?”
      是陈岩的声音!他已经和夏瞳练完了吗?
      楚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迅速地把头发扎起来,挽成一个光滑的髻。正夹夹子呢,就从镜子里看到夏瞳走进来了——比她还要瘦,苍白,因而显得眼睛特别大。却不是那种很黑很亮的感觉,而是很淡漠,很虚幻,仿佛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虽然睁着眼,却看什么也看不见——跟舞台上的夏瞳完全不同。舞台上,那是睡美人的娇羞,斯旺尼尔达的甜美,吉赛尔的忧愁。
      但就算舞台下,那双眼睛全然失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且更加超凡脱俗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就这样飘然而入。
      “早啊。”楚翘打了个招呼。
      夏瞳点点头,径自绕去后面换衣服了。

      一天的舞团生活便又这样开始了——全团练功,午饭,《天鹅湖》的排练。好像一部机器,几十年如一日,都这样运转。
      不过这一天稍稍有些不同——因为那些电视台来拍纪录片的人一直在练功房里转悠,让大家有些不自在。团长已经把制作团队介绍给了大家,说这部片子的题目叫做《天鹅国度》,整个国立,就是这样梦幻的天鹅国度,极致的美丽,极致的优雅,同时也有极致的力量——毕竟,天鹅可以飞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这样的构思虽然不错,但是谁不知道优雅美丽和力量的背后是血汗与眼泪?被人拍到完美地完成一个舞步那自然是好,但是被人拍到动作失败,尤其是被老师批评,那可就糗大了——对于楚翘,这种“糗大了”的时候还偏偏非常多。
      正如她之前跟陆鑫所说,她今年的任务是Cast A的《三人舞》,Cast B的《四小天鹅》和Cast C的西班牙公主。国立是一个有七十几名正式演员的团,加上十来个实习生,规模相当可观,与国外许多大团比肩。但是跟俄罗斯的马林斯基或者莫斯科大剧院这种两三百人的团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人家可以每次演出有十几个Cast,个个不同,而且每个演员只负责一个角色——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三人舞》,那就一路《三人舞》到底。跳完第一幕就没你什么事了,等着谢幕就行。国立却不能有如此奢侈的安排。演员们往往需要准备几个不同的角色,做“全能选手”,以便随时顶替出了状况的同事。当然,主演是不需要如此的,王子公主自然王子公主到底,群舞演员也没有这种麻烦——贵族就是贵族,天鹅就是天鹅,不太会变成别的什么。最忙乱的就是像楚翘这样的独舞演员,还有一些领舞演员。有些独舞演员开玩笑说,上台的时间比主演多一倍,得到的掌声却不及主演的三分之一,这生意真亏本!
      然而亏本也要做。谁叫你是国立的一份子呢?何况,哪个主演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从单调的群舞,到手忙脚乱的独舞,再到高高在上主演。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关键就是“熬”。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熬得成。
      楚翘这是第一次负责《三人舞》。既然是第一次,那便要重点练习。担任指导的是团里另一个主演王艳艳——往年都是要跳女主角的,只不过之前脚受了伤,还没完全恢复,这一季处于休息的状态。王艳艳十分的严格,对任何动作精益求精。但和夏瞳那种冷着脸一言不发不同,她总是尖锐地指出人的错处:“外开——外开——passé不外开,你舞校是白读了吗?留头甩头这么慢,你指望能转到圈吗?说你几句脸就这么难看,你上了台也是这样吗?”
      只要是摄像机镜头划过,楚翘和另外几个参与三人舞的演员基本上都处于挨骂的状态。楚翘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她知道团长最后一定会严格把关,不让“丢脸”的镜头播放出去,影响国立的形象。而且六十大庆嘛,肯定是主演们的镜头多一些,她现在的窘态就算被拍到,也会被剪辑掉的。再说,都已经到了她这份上,难道还怕被是个电视节目影响力前途?
      而其他跳《三人舞》的就不同了。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觉得被王艳艳当众挑剔十分丢人。到休息的时候,就聚在角落里小声抱怨:“傲什么傲!拿着鸡毛当令箭。就会欺负咱们——她自己跳得难道很好吗?要是好,怎么做‘万年Cast B’呢?”
      “万年Cast B”是大伙儿在背后给王艳艳取的花名——当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团里来,身材高挑,面目姣好,立刻就成为领导们力捧的对象。恰逢那时国立也要公演《天鹅湖》,女主角夏瞳却病了。年方十八岁的王艳艳就被领导破格提拔上来顶替夏瞳。本来只是一季的临时安排,但没想到夏瞳康复之后去了美国,空出一个女主演的位子。于是,王艳艳正式升级为主要演员,号称“国立最年轻的白天鹅之一”,一时风头无俩——所有重大演出她必然参与,与陈岩搭配,跳Cast A。据老团员们回忆,王艳艳那几年“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不过,”大家“恶毒”地评价说,“替补就是替补,小三永远做不了正室——”六年前夏瞳一回来,王艳艳立刻被放到了二线——陈岩不再和她搭档,所有的Cast A全都由夏瞳包办了。王艳艳除了在全国巡演有机会跳Cast A之外,只要是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永远屈居Cast B。那个“万年Cast B”的绰号也由此而来。
      她不再出现在公演的海报里或者演出节目单的封面上。国立演出季的宣传片也很少给她几个镜头。若要找到她当年那种“大特写”的风光,只能去舞蹈用品商店——因为有不少国内外的知名的舞蹈品牌找她做代言,练功服,袜子,舞鞋,上面的吊牌常常都是王艳艳。但是大家都说,那些品牌原来都想找夏瞳,只不过夏瞳一概拒绝,优差才落在王艳艳的身上。
      说白了,大伙儿常常这样总结,王艳艳也就是个倒霉的永远站在夏瞳的影子里的人。
      楚翘很少参与八卦话题,和王艳艳没有深交,对此人的性格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或反感。每当听到这些闲话的时候,她总是想——再怎么说,王艳艳若没有实力,当年也不会被领导选去顶替夏瞳了,更不会在主演的位子上活跃十二年!大伙儿这样议论她,其实是嫉妒她。
      楚翘只有羡慕:王艳艳只比她大三岁,但是跳白天鹅和黑天鹅已经跳了几百场。楚翘还一次都没跳过——二十七岁才开始跳《三人舞》,真没见过这么“大器晚成”的!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大伙儿才终于逃离了王艳艳的“魔爪”。小姑娘们一窝蜂都散了。楚翘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她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纠结自己跟何旭的那挡子事。倒恨不得被王艳艳再多折磨一会儿,倒头在练功房里睡着,便不用烦恼了。
      可是连王艳艳都已经走了。她也只能拎着行头出来。
      经过楼梯口的一号练功房,里面陈岩正带着几个男演员练第三幕王子变奏,就驻足观看片刻。
      “这里的动作应该是这样的——”陈岩比划着,plié,起跳,空中passé,转了两圈落地,“然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鑫也plié,起跳,空中转了三圈,稳稳地落了地。
      陈岩皱皱眉头:“我不是说你的Tour en l'air,我是说落地之后的这个手势,还有这个感觉。”
      “有错吗?”陆鑫抓抓脑袋,再次plié,起跳,这次转了三圈半,所以落地的方向错了。“啊呀!”他颇为可惜,“差一点就能转四圈了,下次还是转三圈好了——嗯,师兄,你说我的手哪里不对了?”
      陈岩抱着两臂,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看着陆鑫:“明明这里是转两圈,你为什么要转三圈——还转三圈半?”
      “三圈不是更好吗?”陆鑫笑,“如果能转四圈,那简直就是世界纪录了耶!”
      “你是在跳小丑吗?”陈岩盯着他,“还有后面的pirouette,明明转四到五圈就可以了,你偏偏要转十圈——你现在跳的是王子,要表现皇族的风度,你硬是转这么多圈,落地的时候已经不够音乐去做好结束动作,也不够音乐去从容地准备下一个动作。就算你很天才,再短的时间都能准备好,但是你转得这么快,哪里还有一点皇族风范?”
      “呵呵。”陆鑫还是笑,“我以前跳小丑和三人舞跳得太high了,一时改不过来嘛。再说,观众不是特喜欢看高难度技巧吗?”
      “要看高难度技巧就去看杂技了,干嘛要来看芭蕾?”陈岩很严肃,“小陆,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天分好,谁都知道,要不然怎么得那么多奖呢?但你知不知道,有些演员就是会拿很多奖,会跳高难度动作,但是一辈子都成不了挑得起大梁的主演?一辈子就只能跳那些用来卖弄技巧的舞段——好像《三人舞》《农民大双人舞》《小金人》那些——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感情,不去揣摩角色,所以没有表现力,没有感染力。你想这样吗?你想把自己的天分都浪费了吗?”
      “师兄,你不要说话好像我老妈一样啊!”陆鑫还是嬉皮笑脸的,恰看见门外的楚翘了,就挥手招呼,“嗨,你怎么会来了?”
      楚翘躲也没法躲,只好走进去和大家打招呼:“嗨,怎么还不下班?”
      “我们就走啦!”几个男同事背起包。旁边电视台的人也在收拾东西了。
      陆鑫笑嘻嘻:“对呀,对呀,我们要赶快走啦——陈师兄还约了夏瞳一起排练芭蕾明星节的那支舞呢。我们可不在这儿当电灯泡!楚翘,一起去吃晚饭呀?”
      楚翘真想像当年在洛桑大赛时那样把这吊儿郎当的小屁孩劈头盖脸的臭骂一顿。不过,毕竟当着领导的面,她不敢放肆。只能白了陆鑫一眼。
      “算了。”陈岩摇头叹气,“小陆,你先走吧——对了楚翘,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商量。”
      “什么事?”楚翘最怕领导找谈话。
      “是这样的,”陈岩道,“也是为了庆祝建团六十周年,公关部计划了好多宣传庆祝活动。其中有一个就是参加城市台文艺频道的‘艺术讲坛’。本来我和夏瞳要去的,但是忙着《天鹅湖》公演,而且国际芭蕾明星节也要开始了,我们还得排那个节目,就顾不过来了。我和崔团长商量,你也算是团里的老演员了,就派你去。下个星期五录影,怎么样?”
      果然没什么好事,楚翘想,参加这种费神又无聊的综艺节目,帮团里搞高雅艺术普及,怎么会舍得动用像夏瞳和陈岩这种级别的明星?当然是找她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去了——“芭蕾进校园”她还参加得少吗?不过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叫她不是夏瞳呢?
      “什么?什么?”陆鑫凑上来,“你要去参加艺术讲坛吗?那我也要去!”
      陈岩皱了皱眉头:“崔团长之前叫你去,你不是不肯吗?”
      “叫我一个人去我当然不肯啦。”陆鑫道,“要是和楚翘一起去,我就去——咱们来个黑天鹅双人舞,嘿,通杀全场,还可以顺便为《天鹅湖》公演做宣传,多好!”
      “就你刚才那样子,跳黑天鹅大双人舞?别给团里丢人了!”陈岩瞪他,“你真要去,就和楚翘商量商量,选一个又有新意,又显示国立水准的段子——楚翘,你看怎样?”
      楚翘还能怎样?领导分配的任务,岂能拒绝?“我去上节目倒没什么,”她道,“就怕跳不好。也真不知道该跳那一段——我和陆鑫没配合过,而且现在排练任务也紧……”
      “没配合过,练就行了呀!”陆鑫道,“选舞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包管……”
      “小陆!”陈岩板着脸喝止喋喋不休的陆鑫,又对楚翘道:“你也不要太有思想负担。别太看轻自己了,我和崔团长都觉得你有实力,发挥也稳定。其实你们这几个独舞演员都很不错,再磨练磨练,差不多就到你们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意思?楚翘一惊:是暗示她,团里在考虑给她升级吗?
      “哈!”陆鑫在一边猛拍她的肩膀,“楚翘,你要升主演了吗?你可终于熬出头了!我觉得你早该升上来了——陈师兄,自从你当了领导,总算做了一件英明的事。”
      陈岩皱着眉头:“我没说……”
      没说要升级。楚翘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甚至不一定是升主演,只不过是“独当一面”,也许是首席独舞而已。避免尴尬。她抢先白了陆鑫一眼:“别胡说八道!升级不升级,是要看业务考核的。”
      “业务考核还不是小菜一碟?”陆鑫拉她,“走,太值得庆贺了,咱们吃饭去!”
      “别发神经!”楚翘甩开他的手。
      偏在这个时候,夏瞳从门外进来了。挎着她那硕大的军用水桶包,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卷瑜伽垫:“你们练完了?我还想来先拉一下筋。”
      “夏瞳。”陈岩走上前去,接过她的包来。很自然的,两个人就一起朝房间尽头的音响那里走,边走边说着什么,只是声音很小,旁人听不见。
      “还不快走?”陆鑫拉楚翘,“你真的要做电灯泡吗?”
      楚翘愣了愣,已经被拽出门去了。
      “你很没眼力耶!”陆鑫笑话她,“人家二人世界,你应该第一时间回避才对呀——我知道你喜欢看他们跳舞,那也要偷偷看,不是吗?”
      楚翘不理他,陈岩的那席话,让她好像踩在云彩上一样,轻飘飘的。可是每走一步,那轻飘飘的感觉就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现实:一个升迁的可能性?也许陈岩只是为了安抚她,随便说说的。团里怎么会把一个演员生涯就快走到尽头的“大龄”演员升上去做主演呢?不是浪费资源吗?
      “喂!”陆鑫还在她身边,一直絮絮叨叨说的不停。大约是因为走廊的光线昏暗,所以没注意到她走神。当两人走到了大楼门口,感应路灯“沙”地一下亮了起来,楚翘那心不在焉的神情便一览无余。“你没听我说话呀?”陆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闹了,干什么呀?”楚翘不耐烦。
      “我说,咱俩终于可以一起跳舞了!”陆鑫笑,“你看——咱们虽然认识八年了,但是都没有搭档过耶——还是一个团的,好奇怪呢!”
      “有什么奇怪的。”楚翘道,“八年里有一半的时间你在外面飞来飞去。就算在团里演出,也要看领导们怎么安排。咱们俩的风格不配。”
      “是吗?”陆鑫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看着漆黑的窗玻璃上两人模糊的倒影,“我觉得挺配的呀!你说咱们跳什么好?《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
      “神经病!”楚翘推开他,“朱丽叶才十五岁,你是专门来讽刺我的,是吧?”
      “没呀!”陆鑫道,“你见过谁真的是十五岁演朱丽叶的?而且,我觉得朱丽叶的那种天真活泼根本不是靠本色发挥,一定要靠高深的艺术造诣来诠释——艺术造诣当然是要日积月累啦——好像Alessandra Ferri,是最著名的朱丽叶了。你比较她1984年在皇家芭蕾舞团演朱丽叶的视频,和2000年在米兰斯卡拉剧院演朱丽叶的视频,就会发现,2000年的那个版本更好看,更细腻——那一年,她都三十七岁啦——和她搭档的Angel Corella才二十五岁而已。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完全没有违和感,我觉得连玛格芳婷和纽伦耶夫都没他们那么般配——完全是少男少女啊!”
      “你还研究视频?还谈起艺术造诣来了?”楚翘微微有些惊讶,“这要是陈团知道了,可得好好表扬你。”
      “我才不稀罕他表扬呢!”陆鑫道,“我稀罕你表扬——你别老觉得我不认真,其实我认真得很!尤其是,在暗恋你这件事上,我特别认真。”
      “你就乱说吧你!”楚翘横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往大门口去。
      “我没乱说呀!”陆鑫追上来,“我可认真了——你要我怎样你才相信?”
      “你怎样我都不相信!”楚翘加快了脚步。
      “喂!别这么残忍嘛!”陆鑫拉着她的胳膊肘。
      偏此时,她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别闹!”她甩开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何旭。
      心跳立刻变得慌乱。“喂?”她按下应答键。
      “干什么呢?”何旭的语气还和平常一样,“我这几天去日本开会了,都没能打电话给你,你不生气吧?”
      原来他出国了!不是在和她冷战!楚翘松了一口气,陡然觉得这几天来自己都好傻。
      “干什么呢?”何旭问她,“都这个点了,不是还在排练吧?”
      “没在排练。”楚翘道,“已经下班了。准备和同事去……”想说去吃饭,但又一寻思,和男朋友打着电话,却和一个口没遮拦的男同事一起去吃饭,这算什么?于是改口道:“我就回家了。你呢?”
      “我还有一台手术要做呢,不知道要搞到几点。”何旭回答。
      “这么辛苦?那夜里回家开车要小心。”楚翘道,“不,你还是打车吧。疲劳驾驶最容易出事了。”
      何旭笑了起来:“本来我挺疲劳的。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那个……那天的事,对不起——你知道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人,每天都跟病人打交道,所以最怕见到身边的人受伤生病……我真不是看不起你的事业,我就是不想你这么辛苦。”
      “我知道。”楚翘鼻子酸酸的,“其实该我说对不起。是我任性……你……你说的没错……我总不能一辈子跳舞……”
      “咦?突然开窍啦?”何旭笑道,“你上次说你有个老同学要结婚了,你是不是见到别人当新娘,所以被人家的幸福传染了?”
      “才没有呢!”楚翘道,“就是……就是……其实我也是很讲道理的人啊,自己反省了一下,觉得一直以来都挺任性的,要你一直迁就我。所以就……嗯……”
      “就怎样啊?”何旭追问,又笑,“我是你男朋友,我不迁就你,谁迁就你?”
      楚翘心里暖暖的——被人关心,被人迁就,被人爱的感觉真好。“我们下个月的《天鹅湖》公演你要不要来看?”她问,“今年我会跳第一幕的《三人舞》,很好看的。”
      “十一月呀,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年假呢——再说吧。”何旭道,“你……嗯,我之前跟你说结婚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讨厌!”楚翘道,“哪儿有你这样的?既没有鲜花又没有戒指,还没有下跪,我才不答应呢!”
      “鲜花戒指下跪还不简单?”何旭道,“只要你答应,我干什么不行——对了,你那些同学闺蜜我一个都没见过呢——咱们结婚的时候也请她们都过来吧。”
      “不用了吧。”楚翘道,“那么大老远的,挺麻烦人家的。我的老同学都上有老下有小,走不开。”
      “那要不咱们两边摆酒?”何旭提议,“女家摆一次,男家摆一次?要不然,你孤零零的一个,多可怜——还有你的同事呢!也要请他们吧?两边摆酒就方便多了。”
      “太浪费了。”楚翘道,“简简单单就行。摆酒什么的,麻烦自己,也麻烦别人——好像逼着别人来送礼似的。”
      “不是逼着别人来送礼。”何旭在电话那边笑道,“是逼着别人来看我们晒恩爱。这是最重要的——就是要让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你呢?难道不应该告诉你的同事和朋友,你嫁了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吗?还是你觉得我不够好,不值得炫耀?”
      楚翘也笑了起来:“你好无聊!”
      “不管我无聊不无聊,能逗你笑就是好男人啦。”何旭道,“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这一趟?我买的新房子就快要交楼了。这里学区很好的,以后小孩上学方便。”
      “这个……总要等到演出季结束吧。”楚翘道,“十一月是《天鹅湖》,之后就要演《胡桃夹子》了,总要过了新年……”
      “那么久?”何旭哀叹,“可是,我很想春天结婚,然后去日本度蜜月看樱花——你不是也喜欢樱花吗?等到你跳完这个跳完那个,就来不及筹备啦——你可不可以,嗯,跟你们领导说说?”
      “说什么?”楚翘本来满心甜蜜,仿佛微微喝醉了似的,这时猛地惊醒。
      “你们团里也不是缺了你就不行嘛。”何旭道,“你的合同到什么时候?是明年四月吗?不能提早结束吗?”
      “为什么?”楚翘明知道是多此一问,还是脱口而出。
      “你不离开国立,我们怎么办?”何旭的语气有些不愉快,“难道要结了婚等于没结,继续这样分隔两地吗?”
      “我没说……”楚翘不知怎么和他解释才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可能有一个升迁的机会,也可能只是泡影。“我只是觉得别这么急,就等一等,等到明年……不行吗?”
      “我等的时间还不够长吗?”何旭有点恼火,“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两人都沉默。
      “算了,”何旭道,“我不想吵架。我要进手术室了——别太晚回家。现在外面坏人太多了。”
      “嗯。”楚翘点点头。纵然何旭提的要求让她为难,但是何旭的关心又让她感到惭愧——的确是她在任性妄为啊!
      “我爱你。”何旭道,“晚安。”
      “我也爱你。”楚翘跟他在电话里吻别。
      “咿——”陆鑫在一旁跺脚,“好过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非要当着我的面跟何医生卿卿我我吗?”
      “谁要你死皮赖脸的要听人家打电话呀?”楚翘收好手机,又拉高了领子——深秋时节,天黑得早,且冷。
      “嗐,那个不顶用!”陆鑫道,解下自己的围巾来,把楚翘连头带脖子裹了个严实。“看,在这种时候,就知道我比何医生好了吧?”
      这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楚翘被毛线扎得难受。“你要一直没正经到什么时候呀?”她扯着围巾。
      “我哪儿不正经了?”陆鑫搓着手,原地跳着,“到哪里吃饭?”
      “不吃了,我要回家了。”楚翘道,“累了。”
      “好扫兴哎!”陆鑫道,“那我们一起打车吧?我送你回去——反正顺路。”
      “不顺路!”楚翘跨出舞团大门,“你住城南,我住城北,根本就是反方向——你别闹了好不好?”
      “你干嘛老说我闹呀?”陆鑫叉着腰,“我都半年没见你了,今天也没好好说话,就不能给个机会我?好歹我也暗恋了你八年呢。”
      这个话题,永远没有结论。楚翘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浪费时间。看到一辆公交车停下,就立刻跳了上去。从窗户把围巾丢还给陆鑫:“拜拜!”
      “好吧,拜拜!”陆鑫跟她飞吻,“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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