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青何为

3、云涌

　　波澜之后，懿庭的日子有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普通百姓依然循着以往的轨迹生活。只是敏感些的玄士全都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变化，譬如暗中增加的军备，日益加重的训练强度。与这些战争迹象相反的是，懿庭与昭国之间的冲突正在逐渐平息，周边各国也日益平静，而任职于机要处的玄将则明晓各国之间的信件交往正日益增多。
　　当然，作为普通教习的张掖是不会知道这些的，虽然有着玄士应有的直觉和敏锐，但他天性如此，就自动漠视了这些变化。他依然过着自己平淡的生活，倾心教导着城中后辈。只是有时会有些落寞，想起已经正式成为玄士的秦明。不知是不是因了那暗影的一句肯定，从黑森林回来后，他在修行上倍加努力，原本是个聪颖的孩子，又把玩闹的心都收了回来，秦明的进步很快，一年后通过了校场的考验，奔赴战场。建立了几场功勋后，战争止息，秦明就回了都城，闲时负责城中治安，有任务时就各地奔忙，两年以来成熟了不少，但是那种天生的有着几分孩子气的勃勃生机却从来变过，还有他与张掖之间那种超出一般师生的感情。
　　说起来，秦明外出已经有两个月了，很少会有耗费这么长时间的任务，看来这次任务并不轻松，张掖不免有些担忧，训练结束后，他特意走了那条能够经过秦明家的小路，果然看到他家房门依然紧锁。也是，每次任务归来，秦明总是第一时间跑到张掖家，大大咧咧地讲述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他带各地的风物特产，现在都没见到他，想来他一定还没有回来了。
　　绕了这么一圈远路，张掖到家时就比平时晚了些许，黄昏已至，斜阳染红了半边天。张掖的家在一处僻静的郊园，平日这样的时候这条路上已经少有人迹，所以当他在自家附近的转角处经过一个独自站着的男人时，就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迎着斜晖，那个男人的身影被镶上了淡淡的光芒。是个年轻的男人，剑眉横飞，五官棱角分明，一身灰袍掩不住的气势，虽然淡然的眼光缓和了这种气势，他依然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张掖看了他一眼，心中不觉警觉起来。这不是个普通男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尽管现在时势已经平静很多，但是城中出现了一个这样的陌生人还是值得注意。
　　张掖暗自考虑着，那个男子倒是没有注意他，只是闲散地抱胸站着，看起来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这个样子并不像准备做什么有碍治安的事，所以张掖虽然有警觉之心，倒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刚到家门，张掖就看到了迎面蹦过来的少年。
　　“先生！”秦明欢呼雀跃着奔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张掖不由地微笑：“特意绕道你家，没想到你反而在我家等着。”
　　“先生想我了吧。”秦明大大咧咧地笑着说，“这次任务棘手，多花了些时间。”说到这，他兴奋地拉上张掖说，“先生，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他三步并两步地拉着张掖走到转角处，对着张掖方才留心的男人大声招呼：“云扬，这就是我的教习先生，张掖。”他转过头对张掖说，“先生，这是云扬，我在任务中认识的，他很厉害的。”
　　灰袍男人转过身微微颔首：“先生好。”
　　张掖看着他周身的气度，暗暗感慨弗如：“云公子好。”
　　“先生，我怕你担心，一回来就来见你了，这会儿得去给他找个住处，等我回来再跟你好好说说话。”秦明攀着云扬的肩说道，又在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张掖，“先生，我给你带了一包肉干，你肯定没吃过。”
　　张掖接过了纸包，说：“好，等我尝尝看，刚出完任务，你们快回去休整休整吧。”
　　秦明答应了，招呼着云扬离开，一静一动的两个身影在夕照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云扬老成持重，气度不凡，想来并非常人，秦明与他一起，必会大大受益。张掖默默想着，看到秦明此时早已今非昔比，不由宽慰。

　　又有数日，秦明受命送云扬归国，临行前与张掖道别。几日来，秦明与云扬吃住同行，云扬不喜热闹，甚少露面，秦明却是耐不住冷清，便在夜深人静时拉着云扬到张掖处作伴。虽是三人作伴，云扬却很少说话，多是秦明对着二人东拉西扯，几日下来，张掖也仅仅知道云扬是昭国人，对于其他，秦明似乎也讳莫如深。张掖知道秦明如今常常执行些机要任务，许多事情不可对外人言，因此虽暗暗猜度云扬到懿庭多半另有目的，也从来不多问。

　　与张掖别后，秦明便打点行装与云扬前往昭国。懿庭气候温润，植被繁茂，昭国却是干燥之地，越往前行，两旁的绿植越少。两人一路走走谈谈，不觉已到午时，便寻了一片绿荫坐下休息。
　　“云扬，你说路上还会有东朝的遗士跟着吗？”秦明大口吃着干粮问道。
　　“不达目的，自然不会罢休。”
　　“东朝都覆灭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就这么不死心呢？明明能干更好的事。咱们来懿庭路上碰到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是精英，灵炁修为多少人一辈子都赶不上，却平白为一个覆灭的王朝丢了性命。”
　　“士为知己者死，为了信念，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云扬随手捡起了一个石块。
　　“信念也分对错，把精力都放到错误的信念上，岂不是伤人伤己。”秦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心中的错误，在别人眼里未必是错。”云扬摇了摇头，神色蓦然严肃起来。
　　秦明再要争辩，却看到云扬对他做了个手势，一面站起身来。
　　秦明警觉地与他站到一起，前方，一座土丘拔地而起，两道黑影在土丘前跳起，趔趄两下方稳住身形。两人皆黑巾蒙面，为首一人冷冷说道：“本想让你们多活片刻，既然如此，也不必等了。”他呼哨一声，四面八方飒飒有声，数十个黑巾蒙面的人将秦明与云扬两人围在中央。
　　数十把飞镖同时向两人射来，秦明从腰间抽出短刀，警惕地看着四面的敌人，云扬则轻轻抛出了手中的石块。小小的石块骤然膨胀起来，在云扬的掌控下很快变成了拳头大小，砰然爆裂，向四面八方射去。飞镖与石块相撞，纷纷坠落，蒙面人身影也至，向着云扬杀去。秦明飞身而至，拦下为首之人的兵刃，准备反击之时，后面的敌人已至，拦下了他的短刀，秦明回身避过，后面的杀招又出，幸被云扬及时化解。对方配合默契，前招未尽后招又至，十几个人如同一个整体，相互回护，克敌制胜，一时之间，两人只剩招架之力。
　　几个回合下来，秦明挡回了一刀，凑到云扬身边低语：“这样下去不行。待会儿我冲出一道缺口，你趁机冲出去。”
　　云扬并未答言，只是趁机拍了秦明一掌，一道炁墙随着他的掌劲递到秦明身上，与此同时，脚下的土地受他控制而高高耸起，四野尽收入眼中。围攻他们的蒙面人合作无间，秦明被他的灵炁护着，一时之间不会受到伤害，可是在对方的团团围困下，也奈何不得对方。
　　云扬仔细看了片刻，扬起了双手，平坦的地面随着他的双手起伏起来。
　　秦明低头躲过了迎面来的一刀，背后却正中了一道灵炁，他身上的炁墙随之瓦解，身边的蒙面人看准时机，挥刀跃起，秦明受击身形未稳，眼看这一刀便要砍至他的颈间，却听轰隆一声，眼前突然耸起石壁，那人的刀正砍在壁上，石壁如有灵意，顺着刀刃不断攀延，瞬间便吞没至柄。蒙面人惊惶之下立刻放手向后退去，后面却飞来一根石柱，正撞在他的背心之上，骨头断裂的声音直冲到颅骨上，蒙面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地面变得沟壑蜿蜒，平地上结成的阵形大乱，未及反应的蒙面人被束缚了双脚，土石顺着双脚慢慢掩埋了他们的身体，跃到空中的蒙面人则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块撞下，扑跌于地后也被土石掩埋。仅剩的几人修为较高，周身被自己的灵炁护住，方才未被掩埋。
　　“不愧是昭国重将，”为首那人的声音有了起伏，却依然是冰冷的，“今日想必我等都没有机会活下去了，只是就算舍了这条命，也绝不能放过你。”
　　话音落，几人不约而同，同时释放出了大量的灵炁，集结成群，带着巨大的威力呼啸而至。
　　灵炁掠过的地方尘土飞扬，摧枯拉朽，被云扬控制的高丘低壑瞬间都被夷为平地。
　　“什么？！”秦明被这些灵炁的巨大威力惊住，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却被人从后面一拉，跌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们这真是要拼命啊，竟然把所有的灵炁都释放了出来。”秦明站了起来，凭感觉向着云扬靠去。被拉入云扬用灵炁化出的这方圆形的石壁前，秦明看了一眼那个蒙面人，围绕他周身的灵炁想必十分灼热，连他被蒙着的面孔都蒸腾成了虚影。
　　云扬分不出神来回答秦明，他一手覆在石壁上，留心感受外界的情况，一手尽力控制着灵炁，尽量不使石壁被外面的灵炁攻破。外面的人当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释放了所有的灵炁，他调动灵炁，想从外面趁机攻击蒙面人，却完全被压制，即使是被用来防御的这方石壁，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现在只希望外面的人灵炁散尽，难以为继的时候，他们能趁机冲出去。
　　“情况很糟糕？”黑暗中，秦明看不到云扬的脸色，却能听到灵炁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嗯。”云扬简单地应了一声，更加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在灵炁流动的声音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星异动。
　　“放心。”秦明调动起灵炁，“他们不要命，我也不是怕死的，我一定能护着你冲出去。”
　　黑暗中云扬的声音透着轻松：“不必了。”
　　一线光透了进来，石壁轰然倒塌，灼人的灵炁扑面而来。秦明飞快地护到云扬身前，运起全身气力准备与外力相抗。
　　意想中的压力却瞬间消失了，秦明用力过猛几乎向前摔去，待稳住身形，他才看到，余下的那几人都蹲伏在地上，身上密密地缠满了藤蔓。许是灵炁散尽的原因，他们都垂着头，动弹不得，惟有为首的那人挣扎着想要站起，哀叹道：“功亏一篑！”
　　“怎么回事？”秦明看着云扬问道，却看到他在对着自己的身后致意。秦明回转身，才看见在那些被束缚的蒙面人身后，立着一个暗影，身形纤秀，双眸灿若星辰。她微微躬身致礼，随后便隐没了身形。
　　“等等，你……”秦明急忙呼喊，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她消失，懊恼地叹了口气，“唉，真是可惜。”
　　“可惜没被人杀了？”云扬反问，一面去检查那些奄奄一息的蒙面人。
　　“不是，那个暗影，我认识。”秦明回道，看到那个暗影的身形，再加上曾经见过的灵炁术式，他可以肯定那个就是曾说他是可造之材的暗影，只可惜在他反应过来前，她就又已经消失了。
　　“你认识暗影？”云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确认了那些蒙面人的身份后，他运起灵炁，将支离破碎的地面恢复原状，掩盖了打斗的痕迹。
　　“我见过她。”秦明帮着他掩饰痕迹，一面将之前的经历讲给他听，“她是第一个那么对我说的人，还是暗影，本想当面谢谢她的。”
　　云扬听后，脸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你若真的想谢她，就别再提认识她的话。”
　　“为什么不能提？”秦明一脸迷惑。
　　云扬的目光飘向悠远的天际。
　　“所谓暗影，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残影，如何存身于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