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歌雁来

3、童儿

　　三童儿
　　小半个月过去了，萧植还是忙忙碌碌，成日不见踪影，孟婆还是总是觉得乏，便除了去桥边很少出门。这一日，孟婆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见几步开外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一只煎蛋，一只雪白的肉包，一小碗玉米面粥，还有一小碟黄瓜腌菜。孟婆很快地梳洗好，坐在了桌前，也没有在意萧植去了哪里，夹起黄瓜腌菜咬了一口，不由得马上吐了出来。孟婆自语道：简直咸的发苦。她皱皱眉头，不知萧植是怎么了，想应该问清楚，这样想着，有个影子踱进了门。抬头一看，银簪素衣花容，是个颜色非常的女子，身上气息很淡了，形状却如此清晰，可见念头极深。孟婆几眼打量下来便想起了是谁，问道：有何事？素衣女子行了个礼：姑娘，这样早来，打扰了。孟婆说：瞧你那礼也是含糊，倒不如不行。素衣女子露出一丝笑容，风仪端庄，很是美丽：姑娘这几年不见可是清明了许多，我不过是受了扰，想找姑娘给我做个主罢了。孟婆说：哦？竟要我去评理？素衣女子说：那孩子说要你来。孟婆收拾了碗筷，问：是谁？素衣女子在旁帮着：是那个在忘川上撑船的女孩子，我从未见她从船上下来过，昨日她却闯进了我住处，拿走了我的琵琶，说要你来才肯归还，姑娘，你知道我离不了我的那俗物……孟婆打断了她，说：你若是能离了，还在这里吗？素衣女子见孟婆不悦，轻叹一下，便不再言语。
　　俩人出了屋子门，素衣女子打量着院落说：萧植将这里打理得如此之好。孟婆说：你不爱这些的还觉得好，那是真好了。素衣女子低头笑了笑，孟婆见她如此，竟觉得心中有些凄凉，说道：你与你来时似乎没有半分分别。素衣女子看了孟婆一眼：这里的大都是如此。孟婆说：当初你已与他说清，早该了却心愿，却还在这里过这没命日子。素衣女子淡淡道：世人太恶心，实在不好相与。孟婆道：如何说来？素衣女子拈来一片叶子：拿着我的诗说我才情卓绝，瞧着我的画像说我秀逸端庄，这些不过都是在他们对我的死津津乐道时的添味事了，再来一回也是这样人的嘴脸。素衣女子说着诛心泣血的话，脸上依旧古井无波：都不过是假的。孟婆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素衣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姑娘，那撑船的女孩儿说我的琵琶是天底下最后一棵梧桐族的梧桐树打得，有大用处，您可知道更多吗？孟婆摇摇头，素衣女子又说：姑娘，那女孩可是你什么人？孟婆说：看她的样子，似乎很早就认得我，但我是不记得她的。
　　素衣女子才要说什么，一身红衣的童儿迎面快步走了过来，歪头冲素衣女子笑道：萧观音，你倒是还有用嘛。本是戏谑的语气，但见孟婆不悦，忙敛了声气。童儿上来挽孟婆手，又说道：萧观音，琵琶我还有用，不还你了，但是我有秘密要和你讲。萧观音微微抿嘴一笑：您还是把琵琶归还于我为好。童儿看了看孟婆，见她垂眸不做声，便会意地说：知晓了这个秘密，琵琶就可不要了。萧观音见孟婆没有干涉，便带了笑意说：那你说吧。童儿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观音说：你应是不知道的，耶律洪基是坐了我的船下来的，和旁的过桥的人不一样呢。萧观音怔了一下，似有所悟的样子：您原来是这个意思。童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怎地不伤心也不好奇？萧观音回到：耶律洪基来的时候我在这川边住了也有几十年了，你的那调子即便唱得少，一遍我也是能记得的，他如何来，有何不寻常事我又怎会不清楚。人心本就寒凉，何况是帝王，你所以为的念念不忘，与其说是爱恋与怀念不如说是执念……他夺了我的性命，毁了我的本应干干净净的千古才名，难道我就应该释怀原谅？我已不是帝后，何必要再装这给别人看得高阔宽怀？童儿怔怔地看着萧观音，看她似笑非笑的面容，使劲地摇摇头说：你这些话我不懂，不过这琵琶我也不要还你了。萧观音微微颔首：若是对姑娘有用，无妨。说罢，微微一福，转身离去。
　　童儿牵着孟婆的袖角道：姑娘别看了，我领你看个更好的。说着，她左右手一团，那琵琶竟化成了一柄木簪，童儿顺手将它簪在了自己的发髻上，问道：姑娘觉得好看吗？孟婆说：不好看。簪太过素净，与一身火红的童儿是极为不搭，童儿不以为意地一笑，拉着孟婆走到了忘川岸边，说：姑娘，难得见你，与你说话，我在这里呆不长了，临行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孟婆突然觉得自己头有些昏，童儿紧紧地贴住了孟婆说：姑娘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没事的。童儿身上温热，孟婆靠着十分舒服。这样靠着，童儿开始讲起了她所说的故事。

　　忘川之水，实是盘古的眼眸所化而成，是天下九江八川，五湖四海的源头。有活死人，肉白骨神效，忘川水神此江曾与上神歧命相恋，然两人于一万年前决裂，决裂之时此江指着忘川之水说:我此江指忘川祈愿，一则愿自此不记任何前尘今生过往，二则愿忘川之水腐化天下人之肉，世间人之骨，三则愿……童儿看着孟婆说到:你说她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孟婆摇头，童儿挑眉，指着船舷下无波的水说到:你快看这水中是什么，孟婆浑浑噩噩向水中看去，画面竟像发生在眼前一样，格外清晰:青衣女子指着自己的脸说到:歧命，你不要以为我会放过你，我要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记得我，为我赎罪，为我痛不欲生，为我忏悔！……我三愿歧命容颜尽改，为我此江之面容，天命不可毁，轮回不可变！此时，任凭孟婆再迟钝，她也看清了水中女子面目，她抬头望向童儿，童儿她目呲欲裂，眼中满是死一般的哀恸:姑娘，君神，一万两千七百年了，你可该醒过来了。孟婆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这时有人从背后稳稳地扶住了她，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地说:桐九你太过鲁莽了！童儿哈哈大笑道:鹫罔，你有何资格指责我？等你愿意，君神过了这时机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让她永生永世在这地底下过这不生不死的日子，我做不到！说罢，双手过头顶合十，呼啸一声，一身红衣化成了七彩浴火的凤羽，只见她左翅一挥，忘川上的木舟燃成了灰烬，右翅一挥，孟婆身上的灰衣褪去，露出了一袭青裙。而后她盯着孟婆说:君神，这就是你的命，……我在秌川殿等你。
　　孟婆靠着鹫罔，脑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满是青衣女子那写满入骨恨意的面容，她一把推开鹫罔，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不要跟着我。孟婆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起了一切，但一切又是如此模糊，仿佛蒙着一层面纱，耳边还是有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江儿，你要等我。……江儿，江儿，江儿，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是我吗，我不是孟婆吗？突然，好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一般，她转头向阎王的地界走去，牛头正在路口守着，满脸焦急，见孟婆来了，又转为了一脸惊愕，他也没有拦孟婆，任凭她闯了进去。
　　屋子里，阎王正低头认真瞧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适才童儿簪在头上的那只发簪。孟婆在左手坐下，问：你是岐命？阎王点头，那我是此江？阎王又点头，孟婆看向阎王，他挑起了右眉毛问：如何？我学你学得如何？孟婆感觉自己的心胆一颤，她抓着扶手说：不不不，我不愿意记起来，我不愿意！听见这话，阎王手中的簪子突然拼命地颤抖起来，传出童儿挣扎的声音：君神，你不能如此，你不能如此，你和岐命二人吃了这些不该受的罪，你也该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能只听萧植的，当年是这样你错了，现如今你不能重蹈覆辙！阎王抓着簪子，还是看向孟婆：江儿，你不愿就罢了，回去吧。说完，孟婆只觉眼前一暗，便什么都不知了。

　　阎王这里，他将手中的簪子放在案几上，童儿急忙从里面钻了出来，她当即把木簪摔断，阎王笑笑：我是可以再修的。童儿痛心疾首地看着阎王说：兄长，你这是在害她，你这是在害君神。阎王捡起簪子说：我不过是自私些罢了，怎就是害她了呢？她这些年在地底下住着，很是适应，萧植照料得也好，没有什么不妥的。童儿坐下，说：倘若有一天君神醒了过来，知道了这些，你说她会恨你多一些，还是萧植多一些？童儿抬头望向阎王，阎王似是愣住，摇摇头：她不会醒过来的。童儿愤怒地站起身，一身红衣似乎要燃着了：兄长！在地下待得你也太过糊涂了！此江是谁？盘古后的第一君神！即便她自身愿意在这地下待下去，天也不愿意！因果报应，终有轮回，就是这个时机，不要我再说，君神自己就会醒来的。童儿说罢转身离去，留下阎王独个不知在想些什么。
　　童儿循着气味来到忘川边，看见鹫罔还是那个冷冷地面无表情的在那里站着，她便忽地想起那个喜欢各色出尘男子爱喝酒的池中仙第一次看见鹫罔的样子，发上的水玉步摇抖了又抖，一双因成日泡在酒里显得迷迷蒙蒙的含露眼眸射出一道光，扯了她的袖子使劲的摇：此江就是牛啊，打哪里弄来这么一个笑起来勾魂摄魄的绝色？童儿想那个爱笑的男孩子和那个爱笑的女孩子现在是都不爱笑了。君神，这都怨你，童儿想。
　　鹫罔回头看她说：这怎么能怪君神呢？童儿歪头看鹫罔说：你这个鬼样子，真像你们族人。鹫罔皱了眉头，童儿自顾自地说：等到君神把一切都弄明白了，我就去长白山找冉钊，她用天池水酿的酒啊，每天都顺着忘川水来馋我。童儿敛了衣袖又说：这一万年来，在这忘川上摆渡，见的人却没有我想的那么多，许多人是不愿坐船的，下来的都不想那么快的忘掉前尘过往，他们对世间有太多的不舍和眷恋，还有那么多压根就不想走的。我至今记得的是苏子瞻的如夫人朝云，她真是美，但是那美却显得特别局促，她抬裙上船的样子，对我笑的样子，都像画一样，她说：我要痛痛快快的忘掉我所有的故事。童儿叹了一声：你知道吗，朝云很像很像苏子瞻的原配夫人，从模样到神色，她活着的时候总想着自己能像一些，再像一些，苏子瞻不觉得她在模仿，王弗死后，他更不觉得了。可朝云却知道，苏子瞻一辈子最爱王弗，她像的多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就多一些，一直到死。童儿转头看鹫罔：你和冉钊还不如一个凡人，至少她知道自己是错的，你再沉稳持重也比不上兄长，冉钊再清明也不及君神，你们不如笑的多些，喝得多些，也好过受萧植的蒙蔽。
　　鹫罔问：那个女子后来如何？童儿说：她啊，踮着脚跳下了船，回头问我要不要听听她昨天学的新曲子，说是挨了打骂学得，她还说：师傅说我命好，像一个人，还有天赋才情，今日若是弹得好了，一辈子就好了。她的记忆就停在她初遇苏子瞻之前的那一天了，她这一生执念，也不算是爱，……你便好好瞧瞧你的算不算吧。说罢，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