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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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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情,无论如何,热度总会慢慢消退的。渐渐,我们的打架事件,包括众人对楚珩学长的可惜以及不可置信,都降了温。每年六月末都要考四六级,我的四级和六级都过了,但当时流行刷分,总想刷到最高的分。那年的六级,我也报名了。
那会儿我和楚珩妈妈的相处,诡异里掺杂着和谐。每次他妈妈被我气得捂心口,楚珩倒是在一旁笑,他说,他妈妈挺喜欢我的。其实我觉得也是,要真恶心我,早就不想见我,何必还成天来找我吵架。
我也蛮喜欢他妈妈的,只是每次一见面就让我分手。如果不提这件事,那就更好了。
楚珩却又被他小舅舅找,小舅舅都怕了他妈妈。他和他小舅舅商量了下,去外地出差几天,大家彼此都好过。楚珩去了外地,我便回自己家住,自家离疗养院更近,方便我去看妈妈。
有天,我下午从疗养院回来,穿过楼下停着的几辆车。我刚走过,身后响起车的开门声,我没在意,正打算对指纹上楼。
有人询问道:“你好。”
这儿只有我一人,是在跟我说话?我诧异地回头看去,是个中年男人,看不出具体年纪。看眼神,应当是有四十多了,但是他的面容还很年轻,是保养得很好的那类人。他的面容挺严峻,还有些刻板,看起来是个很不好亲近的人。
我回头看他后,他扯了扯嘴角,应当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所以反而有些怪异。
我不认识他,也一向对陌生人很有戒备心。但难得的,我并没有很厌恶他,我的手还扶在门框上,懵懂道:“你好。”
他往前走几步,走到台阶下,自我介绍:“我是楚珩的小舅舅。”
原来是小舅舅啊。我对他早有耳闻,尤其最近,小舅舅受楚珩妈妈所托,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劝楚珩。实际上哪里是劝,楚珩这阵子没少和他小舅舅一起喝酒聊天。
既然不是坏人,我立刻打开门,客气道:“叔叔你好。”
我没敢直接叫“小舅舅”,我怕人家觉得我太过热情。
他似乎还想笑,却还是笑不出来,我邀请他上楼去坐。
他跟着我走进家门,我放下钥匙,找出拖鞋给他换,再去烧热水,给他泡茶。我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他一直正襟危坐在我家沙发上。我心里转了无数回,这是楚珩他妈妈见劝楚珩没用,趁着楚珩去外地,又让他来劝我了?
我偷瞄客厅里坐着的他,他双目微垂,也没有四处打量。看起来还算好相处,我深吸一口气,我又没什么好怕的,就算劝我分手,我也有话说!
我泡好茶,拿着茶杯走到客厅,将杯子递给他:“叔叔,你请喝茶。”
他乍然回神,抬头道谢:“谢谢。”
我朝他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等他盘问。他喝了口茶,茶水有些烫,他皱了皱眉,还是咽了下去。我想,这就要开口,要准备说了吧!
果然,他喝了一口,没有再喝,放下茶杯,抬头看我。
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
可他说的却是:“听楚珩提起过你,你姓安?”
我点头,楚珩说过,他的小舅舅不太爱管闲事,不知道我的名字也属正常,我索性直接道:“叔叔,我叫安思风。”
他“哦”了声,双眸再度垂下。
这要怎么说?
我眨了眨眼,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我思考了会儿,开口问:“叔叔,你是因为我和楚珩的事,来劝我的吗?”他看我,我硬着头皮说道,“我和楚珩一样,我们是不会分手的,不管你们怎么说。也请你转告阿姨我的决心,无论谁来劝,我们都不会分手。”
“为什么呢。”他问。
“呃,没有为什么啊,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再看我几眼,没有说话,而是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完那杯茶。喝完后,他直接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更是纳闷,这就走了?什么都还没说呢。
他也果然是走了,往玄关走时,经过一个小高柜,上面有些水晶球之类的小摆件,还有我与妈妈的合照。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才四五岁,妈妈那个时候特别年轻,年轻而又漂亮得过分。
他停下脚步,我看到他的视线,立即道:“这是我妈妈。”
我也想好了,就算我妈妈有那样的经历又如何。我们母子已为那事在还债,谁也不能因此而看低我们!都是自己做过的事,我会坦荡承认的,也是以此为鉴。
他问:“你妈妈在?”
这样的事,楚珩的妈妈肯定不会同他说的,不过我已经不怕了。
我道:“我妈妈身体不好,如今住在疗养院。”
他的视线在照片上又流连片刻,便告辞离去。
我目送他离开,纳闷地给楚珩打电话,问他:“这是干什么啊?你小舅舅好奇怪。”
“可能是因为我妈看我不在家,又叫他去劝你了吧。”
“应该是,不过你小舅舅没有催我们分手,他喝了杯茶就走了,嘿嘿。”
楚珩笑:“我小舅舅也是被我妈说得没办法,来走个过场吧。你没有被吓到吧?”
“当然没有!”我和他聊完他的小舅舅,我再问他,“我后天考六级哦,你回来吗?”
“我下午赶回来,去学校接你。”
“好!”
第二天我去疗养院看妈妈,妈妈如今已能下地,寻常时候,我去时,她大多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在楼下院子里和她隔壁的阿姨一起聊天。
那天去时,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妈妈?”我叫她,她回过神,看向我,扯出笑意,我提着一袋荔枝进去,“我在门口买的,都是果农直接推着推车来卖的,好新鲜。但是吃多了上火,你吃几个就行啦。”我边说,边洗手,给她剥荔枝吃。
我剥好一个,没抬头,递给她,她久久没有接。
“妈妈?”我再抬头,叫她。
她勉强一笑,接到手中,吃了荔枝。可接下来,她还是如此,总是心不在焉。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这点不对劲还是看得出来的,我将荔枝放到一旁,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她摇头:“没,没什么。”她说完,也是为了掩饰她的慌张,接着问起楚珩的事来,“毕业典礼快了,他爸妈那天要去吧?”
打算那天与他父母见面这件事,从前跟她提起过,但当时什么事还没有发生。此时妈妈再问,我只好挑好的说:“如果他爸爸妈妈有时间,应该会来吧。妈妈你放心,他爸妈人很好的!尤其他妈妈,我和她说过话,很可爱的。我甚至已经见过她啦!”
妈妈立即来了精神,惊喜问道:“真的?”
“对呀。”我笑着把我和他妈妈一起逛街的事说了,妈妈果然更为高兴:“那就好,那就好,他的爸爸妈妈能够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妈妈一直担心这件事,虽然楚珩的妈妈和我一起逛街时还不停和我吵架,但是——说些善意的小谎言,又有什么呢。况且当时我真的觉得,楚珩的父母接受我,也就是早晚的事。
为此,我则是笑得更灿烂些。
妈妈看我笑得这么高兴,全信了,她一高兴,又忍不住落眼泪:“他父母能认可你,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都怪妈妈没用,妈妈这个身份……”
我给她擦眼泪:“妈,你别哭了,他爸妈都是很讲理的人。谁没有无奈呢?”
“是,是,你说的是。”
“妈妈你就放心吧,我这么好,谁都会喜欢的!”我特地得意地说这样的话。
妈妈又破涕而笑,我想了想,又道:“我还见过楚珩的舅舅,他舅舅人也很好的,他们家人都好。对了,他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看吗?”
“看,看!”
我从手机中找出照片,给妈妈看,妈妈看了一直在点头:“一看就是很好的人,妈妈以前从未见过他们,他们是正经人家。这么好的人才能养出楚珩那样好的孩子。”点着头,她还是哭,“太好了,他们能喜欢你,太好了。”
我被妈妈的话说得心酸极了。
她的意思是,她从前陪那些男人时,从未见过楚珩的父母,可见他们家的家风是如何正派。
我压下心里的心酸,继续往后翻照片,给妈妈看,逗她笑。
妈妈也一直高兴地笑,她对于自己已没有任何期盼,我是她唯一的希望。照片一张张翻着,我也始终和妈妈靠在一起,忽然,她的肩膀一紧。
我回头看她,她的眼睛都不动了,指着照片上与楚珩合照的人:“这,这是?”
我一看:“这是楚珩的小舅舅,和楚珩关系最好,后面还有楚珩小姑姑的照片呢。”我说着,往后翻,妈妈的肩膀却再也没有放松。
“妈?”我将手机的翻盖盖上。
妈妈的眼睛这才迟缓地眨了几下,她看我,扯出微笑:“没事,妈妈,妈妈只是有点担心你,又很高兴,所以——”
我想到她是看了楚珩小舅舅的照片才这样的,立即明白了,我道:“你放心呀,就算他们家舅舅姑姑都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他爸爸妈妈认同我就好了,再说了,他舅舅蛮喜欢我的啊,昨天还去我家见我了呢,他——”我说得正激动,差点把他小舅舅是来劝我和楚珩分手的实情说出来,好在及时刹车,我冲妈妈乖乖地笑,“总之,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妈妈笑着点头。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临走时,我偷偷去找隔壁的阿姨,问我妈妈早晨如何,我是下午到的疗养院。
阿姨很健谈,听我这样问,便道:“今天早晨有个人来找你妈妈,我看好像是熟人,在楼下聊了很久呢。”
“也是位阿姨嘛?”我妈妈不是全然没有朋友,林阿姨忙完了,也会来看她。
阿姨摇头:“不是,是个男人。”
我的心里一紧,道谢,先离开了。
能来找我妈妈的男人,是以前陪过的那些男人吗?
我握紧拳头,我妈都病成这样了,还过来干什么?难怪我妈脸色那么勉强,已经远离那种生活一两年了,谁还愿意再与从前的人见面?妈妈不想跟我提这些事,我总不能主动去问。好在我快要放暑假,到时候我天天过来陪着,我看还有谁敢过来!
我离开疗养院,到家洗好澡,倒了一杯热水,趴在床上等楚珩的电话。
先等来的却是我妈妈的电话,我立刻接通,我怕我妈妈是出了什么事。
我妈听到我慌张的声音,说道:“你别急,没事,没事……”
“真的吗?”
“真的。”
“那妈妈你给我打电话是?”我暗自猜测妈妈是见了那些人心情不好,便试探着说,“妈妈你有不高兴的事吗?你跟我说啊。”
我希望她能说出来,妈妈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什么事实质性的话,我们俩一直在绕着圈子说废话,我察觉到了,只能先顺着她。正在我准备换话题时,妈妈忽然问:“你还记得,妈妈以前给你看过家里太爷爷的照片吗。”
“记得啊。”
“你还记得那个小镇?”
我点头:“记得呀。”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宝宝,我们离开上海吧,好不好。”
“……”我愣了许久,反问,“为什么?”
妈妈不是那种一会儿一个想法的人,她说出这样的话,意义非凡。这句话看似简单,背后意义深刻,离开上海?那也意味着离开这里的一切,我们老家在那里又如何?那都是好几代前的事了,我和妈妈生在、长在上海,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她想离开我们的家,想要我离开楚珩。
我抓紧手机,低声问道:“妈妈,是有谁找你,说了什么吗。”
我不得不怀疑,是楚珩的家人去找妈妈说了什么。
妈妈反而有些慌张:“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妈妈再沉默,随后道:“宝宝,楚珩的父母是不会接受你,也不会接受我们这个家庭的。与其将来难过,早点断掉,不好吗。”
“为什么不会接受我们?他们明明是在一步步地接受我了啊。”我不能理解,她都同意楚珩给我戴戒指了,她明明那样高兴。
“不是。”
“那是什么?”我逼问。
“我,我……”妈妈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逼妈妈太紧,我换了口气,也换了副语气:“妈妈,你不要怕,你也不要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够解决。你要相信我,相信楚珩。”
妈妈没再继续说,挂了电话。
我的心情却彻底阴郁起来,恰好外面下起了雨,我放下手机,走到阳台,打开窗户,任雨丝飘进来。
烦闷的梅雨季节又来了。
我仰头看墨黑色的天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从夜里下雨起,我一直不安到天明。雨还是一直在下,却又不是大雨,而是绵绵下着的小雨。雨虽小,却久,地面到底被积水占满。
时间差不多时,我收拾了书包,拿上伞,去学校考试。
我心中觉得有事要发生,那一天也格外小心,甚至反复检查我是否带齐准考证和身份证,连2B铅笔都带了好几支,水笔芯带了一打。走路时也格外小心,生怕撞了谁。
平安坐进考场,我还松了口气。
女同学和我一个考场,见我这样,偷偷回头朝我笑,觉得我好玩吧。我也觉得自己好玩,自嘲一笑,接过试卷,埋头看题。考六级时,听力都是用的专用耳机,调到固定频道。
大家听完,填好,老师们再将听力试卷收上去。听力结束后,频道内也没了声音,我正要摘下耳机,耳边传来一阵杂音,我皱眉。紧接着,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种机械式的合成女声机械地说“古代文学专业安思风在月宫会所陪酒认识经济学院的楚珩”,这个声音连着说了三遍。
三遍过后,声音戛然而止。
考场里还戴着耳机的人纷纷回头或抬头,像见鬼一样看着我。其余早就摘下耳机的人也赶紧再戴上,恰好能听到余音。老师们什么也不知道,见状,立即出声道:“怎么了,快摘下耳机,继续考试!”
他们手快地收试卷,我僵在座位上,脑袋耷落。
我连抬笔的劲也没有,耳机当然没有摘,老师走到我身边,小声叫我摘耳机。我仿佛没听到,她还要说,外面有老师小声叫她,她回头看看,到底先走了出去。
再进来时,她缓缓走到我面前,看我答题卡上的名字,片刻后,她说:“耳机先摘了吧。”
我还是没动。
她帮我摘了耳机,轻柔放到桌边。
我一直记得那天监考的老师,我很谢谢他们。
后来我一题也没写,整场考试我再也没有动过。时间慢,却又快。结束考试的铃声响起后,老师们收起试卷,考场里的同学也始终没有走。女同学第一个往我走来,她一动,更多人往我走,有人是好奇,有人是恶意,但谁也没说话。
更多的人知道安思风就在这个考场里,考场外围满了人。
是考场里的两位监考老师帮了我,男老师将考场里所有人都推出去,女老师帮我收拾了笔袋和书包,再把我扶起来,搀着我。在男老师伸手推开,好不容易推出来的一条小道里,把我扶下了楼。
整栋楼的人似乎都在跟着我。
这样大的八卦,多年也难见一次,教学楼外也有很多人围着。雨下得那样绵软,就连教学楼里的地面都有水汽,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湿湿黏黏的,很难受。
我被女老师扶着,好不容易走到大厅里,原本还热热闹闹的,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我顿了顿,女老师扶着我继续往外走,她在我耳边小声说:“别怕。”
我当时没有什么怕或不怕的感觉,整个人仿佛死尸,全靠老师扶着我动。
我们走出大厅,还没走下台阶,眼前全是人。男老师正要再帮我们将人推开,前面的人却突然全都自动让开了道。
我一直低着头,看到不远处,一双鞋慢慢迈上台阶。
是楚珩的鞋,我和他一起买的。
他的双脚一层层迈上来,离我越来越近,离我最近时,我茫然抬头。
他还是一身黑色西装,面色平静。
他对女老师和男老师说:“谢谢两位老师。”
两位老师尴尬地没有说话,他再对女老师道:“老师能帮个忙吗?”
“好,好。”女老师点头。
楚珩转身弯腰,女老师帮忙把我扶到楚珩背上,楚珩一把将我背起来。我的脸埋在他的后背里,我甚至不敢再看这个世界,只想躲起来。他背着我,腰背挺得笔直,直接走下台阶。
我们一起走进绵绵夏雨中,走进全校人的视线中。
楚珩说:“我都知道了。”
“是有人蓄意报复,我让人去查了。”
“你别怕。”
我仿佛是个死人,一动不动,他再说:“你抬头看看天空往下落的雨,你看看身边的人与他们的目光。”
我摇头,我不敢看。
“你再看看我的后背。”
他的脚步不曾停下过,他说:“安思风,我一直在的。你看看我的后背,我一直在,你别怕。”
“我一直在你身前,你看一看。”
我微微抬头,视线所及处,只有他的后背,我也只敢看他的后背。
我趴在他的后背上,终于开始哭,六月的天空陪我一起哭。
是的,我怕,我特别怕。
从前,最绝望的时候我也仅仅是怨恨这个世界,这一次我怕了,我怕它。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发生,会不会有一天,我妈妈的过往也会被人剖开在所有人面前?
这就是我们母子俩必须要还的债吗?
为什么?
又凭什么呢?
可是世界上这样多的因果缘由,又有几个会真正给你理由,会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
楚珩将我背到学校门口的停车场,打开车门,将我塞进去,我似块被雨水淋湿的破布,堪堪挂在车座上。楚珩正要给我关车门,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动了动,楚珩拿走我的手机,帮我接电话。
楚珩想离我远点听,我伸手拽住他,亲耳听到手机那边是医生的声音。
我妈昏迷,刚被120的救护车接走。
我虽还不知原因,已意识到,是与我有关。
我拽着楚珩衣服的手,变得更紧,我抬头看他。我只能看他,我除了我妈还有谁呢,只有他。
楚珩与医生简单说完,立刻挂了电话,他低头看我,特别肯定地说:“没关系。”
他将我的手拉开,转身也坐进车中,火速带我去医院。
我妈妈得的是淋巴癌,是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拖回来的,即便拖回来,也不过多活几年而已。妈妈的免疫力也不太好,医生说了,要想多活哪怕一天,也要保持心情愉悦。
我和楚珩过得好,也是妈妈的一大欣慰,这阵子也才会越养越好。
好端端地突然昏迷,多半是受了大刺激。
到医院后,楚珩去找医生,我坐在急救室外。妈妈在疗养院认识的那个阿姨,也陪着来了医院。她见我过来了,立即来跟我说话。
她说:“又来了个人找你妈妈,和昨天的人不一样,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没走,你妈妈就晕了过去。那人长得凶神恶煞,不是好人的模样。我们当时急着送你妈妈来医院,谁也没注意,那人早走了。”
我点头,说“谢谢”。
阿姨叹了口气,陪我坐着。
妈妈被抢救过来后,阿姨便回去了。妈妈被推进病房,楚珩陪我坐在病房,一直拉着我的手。他把我俩的手机全部关了,我看着床上再度变得苍老的妈妈,满身茫然。
我什么也不敢想,不敢想这次的事又该如何收场。楚珩的父母全部知道了吧,他们又会如何看我?楚珩的同学老师们又该如何看他?至于我?我还能继续上学吗?
我木木地一直看着床上的妈妈。
妈妈醒来后,医生检查完毕,她侧头,看到我。瞬间,她眼中的眼泪全部冲了出来。
我无声叫“妈妈”。
楚珩先起身,弯腰准备轻声与她说话。她却只是看着我,问我:“谁介绍你去那里。”
妈妈知道了。
我无话可说,眼睛酸涩,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说话好困难,可她还是艰难地吐字:“是你林阿姨。”
楚珩想要帮我说话,我先开口,声音竟然很平静:“我求林阿姨,不关她的事,她不愿意,还给了我们十万块钱。”
楚珩也立即道:“阿姨,他没在那里受过委屈。”
妈妈看着我,一直默默地流眼泪,仿佛根本听不到楚珩的话。
病房里安静到可怕。
良久之后,妈妈枯萎的声音再度出现,她说:“全都怪我。”
妈妈的声音真的是枯萎的,她的那朵花也曾差点病死,可她从未放弃过,她从未放弃过自己,因为还有我在。我是她的命,她还想多看看我,她不想死。这是第一次,她自愿枯萎。
她又说:“都怪我,是我没用。”
我站在病床前,接不住一句话。就连楚珩,也无话可说。妈妈始终没看过楚珩,她只是一直看我。透过她的眼泪,我们看着彼此。
楚珩的父母当然也立刻知道了这件事,打电话找不到他的人,上次接我们出警察局的叔叔找来医院。
楚珩也不得不回去,那位叔叔当着我和妈妈的面,直接说:“你爸爸说,你如果不回去,他,也就别想上学了。”
这个“他”是指我。
楚珩紧紧抱了抱我,对我说“别怕”,说他会找人来陪我,还说他跟他爸说完就来。我点头,全部点头。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没有勇气再去想他父母的事。楚珩匆匆跟着那位叔叔离开,我妈妈凉凉道:“你一直在骗我吧。”
我低头不说话。
“他的父母根本不会瞧得起我,也瞧不起你。宝宝,世上这么多条路,我走了最难堪的一条,你为什么还要像我一样呢?”她躺在床上,吃力地一个又一个字地说。
我杵在病床前,一字不发。
“为什么?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走条简单些的路吧,让妈妈放心地走。”
我摇头:“我还没有长大,你不能走。你说你要看我长大的。”
妈妈说不出话,哭得开始喘不过气。
我慌忙去叫医生,妈妈瞪着眼睛,对我说:“和他分开吧。”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妈妈,看了半晌,我木讷地说:“可是,和他分手的话,我会死的。”
妈妈听到这句话,顿了顿,开始嚎啕着哭,气没接上,再度昏过去。
医生们蜂拥而至,我被挤到最外围,只听到各式机器的声音,还有医生们焦急的交谈声。
我往墙角缩了缩,黄梅天,就连墙壁都是那样凉。
楚珩说找人来陪我,那人很快就到了,是个姐姐,是楚珩的助理。她笑起来很可爱,一直在陪我,妈妈昏迷的时候,寸步不离我。楚珩联系,也是跟她联系,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无论是和谁。
姐姐挂了电话,心疼对我说:“你不要担心,老板说他那边没关系,很快就会来看你。”
我点头,心里面知道,如果真的没关系,不会到现在都没来。
我想到楚珩妈妈的话,尤其将心比心那句。如果我的孩子,被一个外人弄成这样,我会恨死那个人,只恨不得这辈子都别再让自己的孩子见到那样的人。
我再往里缩,缩在单人病房的沙发一角。
姐姐起身去看了我妈妈,又帮我倒了热水,催我喝。
楚珩的电话一直没断,他也一直没来,妈妈一直没醒,姐姐一直没走。
到了夜里,姐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她叫醒,说了无数遍,才将她劝到隔壁空床上睡觉,我则是继续坐在沙发里。
半夜时,外面的雨还没停,病房里的灯已经全部关了,我就坐在黑暗中,时间久了,却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起身,到床边看窗外的雨,看被夏风微微吹起的白色窗帘。
视线当中,很多扇窗户都是黑的,他们都睡了。我钻进窗帘中,望着仅剩的几盏灯,望得出了神。
不知多久,病房外响起脚步声,我立即回头,我以为是楚珩。
病房却走进一个陌生人。
或者说,也不完全是陌生人。
我站在窗帘内,露出两只眼睛,看得很清楚,是楚珩的小舅舅。我又往窗帘里躲了躲,看他走到床边,低头看妈妈。
他看妈妈看了很久,我也看他看了很久。
他在床边坐下,我始终盯着他的背影,病房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声音。
所以,他说“对不起”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他坐了有多久,我站着就有多久。妈妈是重症病人,夜里有医生、护士来看她的情况,打开小灯,瞧见有人,自是吓了一跳。
没人看到我,我听到他跟医生们交流,说自己是楚珩的亲戚,帮着过来看看。
医生们信了,小声和他交流病情,并说妈妈应当快醒了。
医生们来了又走,半个多小时后,他再去叫医生,妈妈醒了。
病房里的大灯全都打开,我坐到地上,藏在窗帘里,谁也看不到我。妈妈一醒,便叫“宝宝”,她在找我。
护士们说我在隔壁睡觉,尽量抚慰她,检查她的身体,又给她换水。
一通忙碌后,病房再度陷入宁静,灯却没有再关。我想妈妈看到他了吧,妈妈会不会又被吓晕过去?
几分钟后,响起妈妈迟钝的声音:“你为什么又来。”
他的声音更慢,慢了好几拍,他才说:“我来看你。”
“看我,最难看的,模样吗。”
“对不起。”
妈妈哑哑地笑,笑声难听极了。
妈妈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带安思风回老家。我活不了太久了,将来我过世,你能不能,托人多照顾、照顾他。他没法再上学了,学校里有人害他,我的房子卖了,给他开个书店,他喜欢看书。他是个好孩子,是我骗他太久,也是我没有能力让他快乐地长大。我好像做错了,我不该生下他。”
妈妈说得特别艰难,这样一句话就说了大概十分钟。
“我想带他出国。”他说,“再也不回来。”
“不,别让他知道这些,太,难看了,也太难堪了。你,也不配。”
“我是不配,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想给他应有的。”
“不需要!”妈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和他,都不需要你,和你家的任何东西!从前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
说完,妈妈又加了句:“你们家的人,我们也不需要!”
我趴在我的膝盖上,眼泪无声息往下流。
“妈妈,我爸爸呢?”
“你爸爸死了。”
小时候我是这样问的,妈妈是这样答的。我有点难过,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没有。我还太小,妈妈怪异的语气我也不懂。但也只不过难过几天,也就算了,小孩子的世界里,值得在意的东西太多,爸爸是什么?
我不需要。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第一次与楚珩说话时就对他有信任感,我明明戒心那么强。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能从人群中第一个看到他。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次我们刚好有同样的念头与偶尔相似的习惯。
他也是,他说,这是引力,这是缘分。
楚珩的小舅舅问我是不是姓“安”,特地上门来见我,问我的名字,看我妈妈的照片,却又一句话不说。
楚珩曾想带我见他小舅舅,他说他的小舅舅跟他关系很好,还说他的小舅舅,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是“风”。他说他舅妈临出国前见过他,说他小舅舅心里面有人,不明白为什么心里明明有人却又要跟她结婚。楚珩什么话都跟我说,楚珩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还傻不拉几地给他出主意,劝他去帮帮他小舅舅,如果心里真有人,趁还没有老,快点在一起,别再失去。
我伸出双手捂住我的脸。
他们还在说话,他说:“最近常梦到那天下雨,你和我一样在酒店廊下等雨停。”
妈妈说:“别提这些,让我恶心。”
“对不起。”
“你就连说‘对不起’都让我恶心,我恨你们家的每个人。”
天快亮了,妈妈催他走:“我不想他看到你,你也别再让你外甥来见他,你们家的所有人都不配。别再来糟蹋我们。”
“我晚上再来。”
“别再来了!滚!”
“喝点水——”
“滚!”
他应该是滚了,我听到脚步声。
我松开始终蜷缩着的身体,双腿大张,往后靠在墙上,望着天花板,想要止住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妈妈在他走后,喘了很久的气,直到再睡着。
机器声再变平静后,我从窗帘后站起来,腿是那样麻,我根本站不起来。我伸手拉住窗帘,扒着窗台,勉强站起来。
我去隔壁洗漱,整理仪容,打开手机。
辅导员也好,班长也好,都在找我。我给妈妈留了张纸条,撑着伞回学校。是把黑色的长柄伞,伞围很大,我站在伞下,倒没有多少人认出我。走进大楼,才有人认出我,我大大方方地任人看,将伞收起来,去找辅导员。
这样的事,严格说起来,并没有违反校规,辅导员也不知道该如何询问。可这样的事,又不得不问。辅导员尴尬片刻,问我,能不能让我家长来一趟。
我摇头:“我妈妈重病住院。”
辅导员“哦”了声,说道:“学校去查了,没查出来是谁。又是听力全部放完后才出的声,呃,也没有大影响,学校没有继续查。”
我明白,这人很聪明,如果在听力考试前放,那就是违规,官方那边都要下令查。但是听力放完后再出这事,这事情就可大可小。学校肯定知道是谁捣的鬼了,但是能这样捣鬼的,学校也得罪不起,那就大事化小吧。
反正我是个光杆司令,谁都能踹几脚。
辅导员看我没有反应,再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平平淡淡说道:“如果学校不要我退学,我继续上学、考试。”
辅导员赶紧摆手:“这倒不至于。只是这件事,呃,你往后有些艰难。”
“没关系,过完暑假,大家就都忘了。”
“你心态好,那就好,呵呵。”辅导员对我一直不错,也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校研究生,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女孩子,说话很温柔。接着,她倒一直在安慰我。直说了一个多小时,才放我走。
我从辅导员的办公室出来,收到多少注目礼自不必多说。
我没有再低头,也不像昨天那样害怕,继续大方地被他们看着。经过的人群,他们全部对着我窃窃私语,我却并不在乎。
是的,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走出教学楼,撑伞的楚珩转身看我。
我顿住脚步,站在台阶上看他,他也没有动,与我对视。他爸妈终于放他出来了吗,他来这一趟也不容易,我对他笑。
他一直是这样的,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
我很高兴,我的笑容真挚而又灿烂,能笑到人的心里。
果然,他脸上的神色立刻就轻松了。
我下跳几层台阶,走到他面前,钻到他伞下。我甚至主动拉住他的手,哪怕周围那么多人在看我。
“走吧。”我拉着他,往学校外走。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说:“我妈妈也病了,所以来得有些晚。”
“没关系的呀,叔叔阿姨也不容易,你别气他们了,这几天也别在他们面前提我。时间久了,就好了。”
我懂事得令他诧异,他看我,我也看他:“怎么了?”
他摇头。
我笑:“总要长大的吧,我昨晚想通了。严格说起来,除了生死,又有什么事是大事呢?或者说,连生死,也并非大事吧。”
他再摇头:“我的大事就是你。”
我心里一堵,差点难受得呜咽出声。
我迅速低头,拽着他右拐,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到人最少的湖边,雨中的湖边没有一人,我站定,回身抬头看他。
我说:“学长,我想亲你。”
不待他反应过来,我便仰头去亲他,不是浅尝辄止,我重重咬他的嘴唇,舌头直接深入,搅在一起。我伸出双手,不顾是在学校,也不顾还在下雨,紧紧搂住他,亲得越发疯狂。
他被我感染,手一松,扔了伞,回抱住我,我们一起站在雨中的湖边,亲吻彼此。
好像下一秒,湖水便要上涨,天空便要塌落,世界便要消失。
和着雨水,我的眼角到底忍不住流出些许眼泪,与雨水缠绵在一起,再一起没入这仿佛即将消失的地面。
我微睁双眼,越过他的肩膀,透过我的眼泪与天空的眼泪,看荡起层层涟漪的湖面。
我多希望,就在这一秒,世界末日真的能够降临。
可惜,世界没有末日。
我痛苦闭上眼睛,再狠狠亲他一通,松开并推开他。我弯腰去捡地上的伞,再起身时,趁机擦掉脸上的眼泪,笑着抱怨:“下雨好烦。”
他从我手中结果伞,对我说:“雨总会下完的。”
我点头:“是,阳光总会来的。”
他以为我听懂了他的话,十分高兴。
我也的确听懂了他的话,阳光当然会来,可是不会再照到我了。
我那天的表现很令人放心,甚至骗过了楚珩。
其实也不是骗过吧,毕竟我当时已什么都不在乎,是真的平静,超乎我极限的平静与懂事,又很自然,楚珩当然会相信。
我当时提出的对策是,我回去照顾我妈,他回家照顾他妈。等两位妈妈全部好起来,我们才好劝说父母。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都认同,他将我送到医院,便倒车回家看他妈。
我撑着伞目送他离开,他的车子已经远远不见,我还站在医院门口,孤独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后来因为挡了道,我才让开身子。我又站了许久,慢步走到住院大楼楼下的小花园里,给金哥打电话。
我与金哥一直保持联系,他不知学校里我的这些事,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地问我有什么事。
我也没拖延,开门见山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和金哥说完之后,从他那里,我搞到了前同事的电话,再给前同事打电话。前同事接起电话,我也直接道:“我是安思风。”
他到底做了亏心事,本想立即挂电话。我迅速说:“我知道这次事是你干的,也是你叫人来告诉我妈的,我还知道你这次傍上谁了。你报复我和楚珩,你别急着插嘴。你不怕?呵呵,你知道楚珩他爸妈是谁吗?你看楚珩上次被处分,看我们没有继续揍你,以为我们是得罪不起?我们只不过做人留一线而已,偏偏你又蠢又毒。真要弄死你,楚珩一个人就够了。”
前同事也是头一回听我说这样的话,我已生无可恋,说话又阴又冷。他倒真被吓住了,问我那该怎么办。
我与他说了一通,勒令他一定要按我的话说,否则弄死他。
他开始应得模棱两可,过了一分钟,他又给我打电话,陪着笑,惯性撒娇说道:“哥哥,我知道他爸妈是谁了,那我按你的话去做,你放过我好不好?”
“别叫我哥哥!恶心!”
“好好好,我听话,你要放过我。”
“嗯。”
他又和我确认一遍,挂了电话。
我垂手,回身靠在亭子的柱子上,反复想有没有忘记什么,确认一切似乎的确已成型,我才上楼。
妈妈靠躺在床上,楚珩的助理还在。
我将她劝回家,在床边坐下。
我低头很久,看她,轻声道:“妈妈,我和他分手,你出院后,我们卖了房子,回老家。”
我忽然这么说,反而将妈妈吓到了。
她的脸已不能做出太多表情,只是瞪着眼睛看我。
我不敢看她,只是说:“你说得对,我和他不配,我,配不上他。”
“你,配得上。是妈妈,不配。”妈妈往我伸手。
我攥住她的手,对她笑:“一切,都会过去的,也会好起来的。”
妈妈的手摸到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本来还在笑,妈妈的手一触碰到那枚戒指,笑容立刻转变成眼泪。眼泪含在眼眶里,我不敢让它们掉落。
我从妈妈手中抽出手,低头说:“会还给他的,你放心。”
妈妈闭眼,不忍再看我。
我低头看戒指,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掉落一滴,恰好滴在戒指表面。我总是将那一面戴在外面,因为那面的内侧,是我与楚珩的名字。
我起身,离开床边,打开窗户,将脑袋探进雨中,借以掩盖我的害怕,借以鼓起我的勇气。
期末考试的第一门就在后天,楚珩给我打电话,提醒我记得要考试。
我已经不想考试了,我连学都不想上了。
我的人生已经到此为止。
但我说我记得考试的。
考试的时间,我并未坐在考场上,我站在楚珩爸妈家的院外。院子外面有好多好多树,粗细均有,我站在一棵不知名的高大树木下,看着粉白院子里掩盖在树木之后的小楼。
站完两个小时,楚珩准时打电话。
他的声音真好听,声音中有丝丝疲倦,却又因是与我讲电话,笑着问我:“宝宝考完了吗?”
我点头:“考完了。”
“难不难?”
“不难的。”
他再笑:“我妈妈好多了。”
我再点头:“我妈妈也好多了。”
“待会儿我妈妈睡着了,我就去看你。”
“不好。”
“啊?”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快点见到你,我去见你。”
他笑得更高兴:“你打车过来,还记得地址吗?”
“我记得的。”
“你收拾好东西,打上车告诉我。”
“好。”我挂电话,十分钟后给他发短信,说我打上车了。二十分钟给他发短信,说我上高架了。三十分钟后给他发短信,雨下得更大了。四十分钟后再给他发短信,快到啦。五十分钟后——
没有等到五十分钟后。
四十一分钟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我在门口等你。”
我已经看到他了,我躲在树干背后看他笑着给我打电话。
我用力,往树干上撞我的脑袋。
“怎么了?”我看到他皱眉,我说:“车子刚刚急转弯。”
“你扶好了。”他担心地说。
“我知道的。”我急匆匆地说,“我先挂了,等会儿快到了。”
“好,你下车后就能看到我,我就在门口。”
我挂了电话,依然躲在大树后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仿佛度日如年,不时转来转去,一直看着来路的方向。
我又想哭了。
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可我还没有看够他。
我还没有看够他面向我时眼睛弯起的弧度,没有看够他因我的亲吻而变红的耳垂,没有看够他嘴角对我才会有的笑容。
我什么也还没有看够。
我再往树干上撞我的脑袋,撞得额头生疼,却不愿停下来。
直到他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我马上就到,马上,马上就到了。”
我挂了电话,抬头看繁茂的树叶,再看树叶间隙里的碎片天空。我深吸一口气,从大树后头走出来,走上一旁的上坡路,走到他的视线里。他立刻往我跑来,我笑不出来,也不想装,这样的情形,再高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笑的。
楚珩没有察觉异样,跑到我面前,反而心疼地说:“怎么是走上来的?”
“那个车子好破,司机开车又不太稳,急刹车,你看额头都撞红了。我让他停下来,索性自己走上来。”
他摸摸我的额头:“疼不疼?”
“有点点。”我拉开他的手,问他,“我能去看看阿姨吗?你爸爸不在吧?”
“他在也没关系,走。”他拉上我就往里走。
我的脚步有些软,心里有些紧张,却还是平静地跟他走进去。
他妈妈在睡觉,他妈妈的病是怒急攻心,不似我妈妈那般,所以只是脸色煞白,其他倒还好。楚珩小声给我解释,还要我放心,休息一阵子就好。
我点头,看着床上他的妈妈,想到将要做的事,手有些抖。
楚珩去找了冰块过来,包着毛巾往我额头上敷。我不敢动,一直看他妈妈。楚珩一直给我敷额头,时间慢慢过去,楚珩的妈妈缓缓睁眼,她醒了。
我更紧张,手抖得快要握不住,我将手藏到身后。
他妈妈看到我不可能有好脸色,果然一睁眼,眉头立刻竖起来。他妈妈的好气度,早被我气没了。她朝我翻了个白眼,不愿看我。
他妈妈对我已经很好了,这个时候,甚至没有骂我。
我掐着手心,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床边,说道:“阿姨,我想问你一件事。”
楚珩有些愣,可能没想到我会先说话,但他立刻走到我身边。
楚珩的妈妈不愿看我,我看着墙壁,再问:“阿姨,你为什么要把我曾经在会所打工的事,告诉我妈妈?”
楚珩回头看我,脸上是呆愣。
楚珩的妈妈也皱眉看向我,不客气地问:“你在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越说越稳:“您为什么要害我,要害我妈妈?”
楚珩来拉我的手,我用力甩开,忽然对着他妈妈怒吼:“你看不上我,害我就算了,为什么要害我妈妈?!我妈妈得罪你们了吗!”
“不是——”楚珩要开口。
“你闭嘴!”我朝他吼,“金哥帮我查的,是你妈妈派人去告诉我妈的,告诉我妈我那难堪的过去!为了不让我和你在一起,非要这么逼我吗?是我让全校的人听到我和楚珩的事的吗?是你说的,我再不和楚珩分手,你就告诉我妈妈!你报复我!”
我伸手指她。
楚珩的妈妈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楚珩也伸手拉我:“你听我说,你——”
我伸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声音清脆,他和他妈妈一同愣住。
我紧接着便抖着手去摘手上的戒指,我摘了好半天才摘下来,我递给他:“我配不上你!我们家配不上你们家!那我躲的远远的!这下你们能放过我了吧?!”
楚珩的脸色也阴了,他看我片刻,沉声道:“你让李鑫跟我说。”
“说就说!!”我打通金哥的电话,直接开免提。
楚珩当着我的面问金哥,金哥是听我说的,当真以为是楚珩的父母这样害我,说得比我还气愤,最后骂道:“真是一窝畜生!这么欺负人家孩子!我呸!”
楚珩的妈妈捂住心口,闭住眼睛,脸色更白。
“妈!”楚珩怕他妈再晕过去,急急扔了手机,弯腰去看她。
我的牙关都在发抖,但我硬撑着将话说完:“我和我妈怕了你们。”
楚珩回头看我,眼神中生出面对我时从未出现过的狠厉,他在制止我不能再乱说。
我咬牙,声音更冷:“你们一家真是恶毒,尤其是,阿姨您。”
楚珩的妈妈眼睛瞪了瞪,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妈!”楚珩赶紧伸手抱住她,他这声吼,房外立即涌进人。楚珩忙着看他妈,忙中,他再回头看我一眼,眼中是冷漠、不解,还有哀伤。
我就这样,隔着很多人,再道:“分手吧。”
说完,我手一松,戒指掉在地上。
我转身离开。
楚珩不可能这个时候出来追我。
我算好了,冷漠而又平静地走下楼梯,走到客厅,走出大门,走进院子,再走出院子大门,走到不过二十多分钟前楚珩站着等我的地方。我站在那里,不舍得再走,我看向我躲着的地方。
我喉咙一哽,撇着嘴,强迫自己离开。
天空中又飘起雨丝,我拖着脚步慢吞吞往坡下走。徘徊片刻,我又走了回来,蹲在大树背后坐下。
很快,一个小时后,楚珩便给我打电话,他说:“你没有去考试。”
我默认。
“为什么?”
“我为什么又要去考?”我朝着电话吼,“为什么你们都要来害我,我考什么?我在这个学校还能待下去?没有人瞧得起我,没有人瞧得起我妈妈!我就是个笑话!我已经是笑话了,我妈妈为什么还要变成别人的笑话?!”
“安思风,这件事,我先原谅你。晚上我去找你。”
“别,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是我不会原谅你们,尤其你妈妈。我,特别,特别讨厌你妈妈。”
“是误会!”
“我讨厌你们!!!”我吼着挂了电话,难过看天,我真的好讨厌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不爆炸?
大家一起死了,不好吗。
我还记得给前同事打电话,交代他别忘了做该做的事。
我坐在树后慢慢等着,大约两个小时后,楚珩的车开了出来。我缩在树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车子开走。
又是两个小时后,天彻底黑了,前同事给我打电话,洋洋得意道:“我都告诉他啦。”
“多谢。”我要挂电话。
前同事又问:“可是很奇怪哎,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你是故意的吗。”
我好笑:“我是哪种人?”
“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骗钱的人。”
我再笑:“你了解我吗?就能这样说?”
“也是哦,不过为钱才是正理嘛。你的那位哥哥好像很难过,你们分手后,我能追他吗?”
“随便吧。”我挂了电话,估摸着距离和时间,在他快要再回来时,我撑着地面爬起来,回身落寞再往他家去。
他们家的佣人看到我来,都如见鬼一般,却也没人过来拦我。
我应当的确像个鬼吧,浑身湿淋淋,还有些脏兮兮,眼睛里面全是赤|裸到可怕的决绝。
他妈妈醒了,在喝参汤,见我又回来,她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喝汤。
我直直走到她面前,说道:“阿姨,你之前说只要我和他分手,你就给我钱的话,算数吗?”
他妈妈呛出声,并赶紧抬头,还顺势往我身后看了眼。
我知道楚珩的所有习惯,甚至开车的车速,时间估摸得刚刚好,他回来了,就在门口,就在我的身后。
我越发冷静,再道:“阿姨,我和我妈也不容易,你把我们害得这么惨,总要给点钱赔偿我们吧?”
他妈妈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对我的嫌恶,很疏离地问我:“你要多少?”
“一千万能给吗,我家以前的别墅卖了,我想再买回来,和我妈搬回去住。我们俩都习惯不了没钱的生活,想回到过去。没钱的日子,太难过了。”
她“哼”了声,嘴角全是冷笑,再道:“给你,你就和楚珩分手?”
“我不仅分手,我还会滚得远远的。阿姨你知道的,我和我妈妈这样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我过够了没钱的日子,我想将来总要露馅的,装作喜欢一个人好难啊,我不想装了。趁机会难得,我想拿些钱,拿到钱,我就走。我偷偷站在楼下,看到他走了,始终没回来,我才来跟你说这些。”
“一千万?口气不小。”
“还好吧。”我机械说道,“之前楚珩买我的初夜也就一千万,他好傻啊,买了却又没睡我。我第一次发现这么傻的人。”
“因为他傻,你才骗他?”
“嗯。”我认真点头,“可是他总以为我是真的和他谈恋爱,明明那么有钱,不肯给我花钱,天天吃学校食堂。好累好辛苦,我不想再演了。”
“那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
“我说了啊,阿姨,快露馅了。上次因为私人恩怨,我打架,将他牵扯进去。这次您能害我妈,下一个就是我了,我不想这样,我想和我妈过过好日子。”
“你倒诚实。”
“阿姨什么时候能给钱?我最近过得累极了,学校里的人全都笑话我,我不想再上学了。”
“你不上学,打算做什么?”
我再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可能像我妈一样,卖身吧。不过得换个城市,在这里,我——”
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往外拉,我没忘记回头叮嘱:“阿姨,别忘了我的钱。”
她“哼”笑:“少不了你的。”
楚珩拉着我走出房间,拉着我直直走进院子,走进雨里。
他与我在院子里站定,他双手扶住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很疲惫,是真的很疲惫。
我疲惫点头:“我知道,你都听到了?省得我再编出一套说辞来,给钱吧,给钱走人,最好你和你妈一人给我一千万。你家那么有钱,不能太小气,愿意多给也成。”
“我会信?”
“爱信不信。”我转身要走。
他拖住我,不让我走,我甩他的手,他不放,我反手又是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朝他吼:“如果知道和你谈恋爱会付出这么多代价,我绝对不会开始。我演了好久,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我用劲特大,他的鼻子被我打出了血。
我的心口钻心疼,他的衣服与头发,全被雨浇得失了原本模样,包括他自己。
他摆正被我打侧过去的脑袋,回眸看我。
我也看他。
良久之后,他的眼睛湿了。
他哭了。
他伸手从口袋中拿出一个戒指,放在手心,递给我。
我低头看他手掌心孤零零的那个戒指,还能看到内侧我与他的名字。
我往后退了一步,再看他:“有其母必有其子。楚珩学长,看在你对我真心一片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真心的劝告。我们这样家庭的人,说过的话,半个字也不能信。”
他的眼泪缓缓往下流,避过所有雨水,清晰流入我的心,让我心发慌。
“都是假的,我和我妈妈活得好累,我们只能依附男人,我们眼中只有钱。”
“你不给我钱,我无法再从你这里获得什么。可是,我要吃饭,我妈妈要治病,你给我的钱并不够。你给我的关怀,我也不需要。”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才对你说实话。我不想再骗你了。”
“我不是好人,这次不想再害你。”
“我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啊。”
我转身走。
他迅速拉住我,小声道:“你别走。”
我用劲甩他,我踹他,我骂他,他始终不放。
我回身又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嘴角都出了血,却没有放过我,伸手拉过我的手,低头往我手上套戒指。
我反手拍开他的手,吼道:“你够了没有!”
他茫然抬头看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啊,他的嘴角全是血,鼻子流出的血也还在。他那么委屈,那么伤心,那么痛苦。我好想抱他,我想替他疼。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
我伸出手,脸上愈发平静,利索无比,连连甩了他无数个耳光。他被我甩得步步后退,最后踉跄跪到地上。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这就叫贱,又是何苦?”
他的掌心始终握着我的那枚戒指,也始终低头。
“楚珩,下次看人时,认真点吧,别再被骗了。”
我回身,踩上他家院子里的石板路,欲离开。
“安思风。”他叫我。
我停下脚步,听到身后响声,我想克制住,到底又回头看去。
他慢步走到我面前,他身上沾满雨水与泥土,那样狼狈,脸上却终于现出几丝清明。
他比我高很多,他站得笔直,低头,仔细看我的脸。
他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仰头看他,声音铿锵:“分手吧,大少爷。我好累啊。”
“好。”他点头,更是没有拖泥带水。
他低头,从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捋下他的那枚戒指,迅速又果断。他将两枚戒指都放在手心,伸到我面前:“你看。”
我看了。
他看着我的脸,仔细打量,再笑:“可爱却又可笑,天真大多有邪。”
我盯着那两枚一模一样,只是指圈大小不同的戒指看,最后一次看了。是楚珩自己设计,找人做出来的,只属于我们俩的戒指。
他握紧手掌,不再让我看。
他挥着手臂,用力挥出去,挥出去的同时,他的手掌张开。我亲眼看着那两枚戒指是如何越过粉白高墙,消失在视野当中。
我愣愣地看着戒指消失的方向,回不了神。
“安思风。”他再叫我。
“啊?”我迷茫回头看他。
他再走近一步,伸出手,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脸侧向一旁,他问:“疼吗?”
我点头:“疼。”
“我的疼,比这要甚上万倍千倍。”
我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
我知道,他要走了,这次,真的要走了。
我立即说:“别忘了我的钱。”
他和他妈妈一样,眉眼漂亮而又疏离,高高在上。
他笑说:“不会少了你的。”
“那就好。”我喃喃道,“那就好哦。”
“安思风。”他第三次叫我的名字。
“嗯?”我仰头看他。
让我再看看他的脸吧,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一别两宽,愿你终生不得欢喜。”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完,转身离去。
他走得那样快,快到我还没有眨眼,他就不见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大门后,他不见了。
他真的不见了。
我微微点头,僵硬着回身,终于抬手摸了摸我的脸。
疼。
好疼啊。
我迟钝地往外走,一格又一格,走过那条突然变得好漫长的石板路。
雨好大,越来越大,全部浇在我的身上。
我站在院外,茫然四顾,竟忽然忘记了我是谁,甚至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伸手扶着墙,想到刚刚戒指消失的那片天空,我靠着墙壁,一步又一步往那里挪。走不动,我跪到地上,趴着在地上摸找戒指。
可是好难啊,真的好难找。
我来回摸了不知多久,久到雨都停了,久到天空渐渐亮了。我终于在一颗树下看到两道隐隐银光,我哽了一声,迅速爬过去,捻起那两个小东西,握在手心,翻身,躺在地上。
看那雨后的晴空。
好漂亮。
我的手机关机已经很久,是那件事后的第三天,我才到医院去。
妈妈看到我终于出现,哭出声,问我去哪里了。
我已调整过来,笑着说:“我去把学校里的事情处理了一下,办了退学手续。”
妈妈愣住。
我继续笑:“等妈妈身体好起来,我们就回老家。家里的房子卖出去了,今天早上人家过来看了房子,后天我去房产局办手续。”
妈妈小心翼翼问:“那你,你和——”
我笑得更灿烂:“分手啦。”
妈妈松了口气,却还是不由哭:“妈妈对不起你。”
“没关系啦。”我轻松道。
妈妈哭着摇头:“不是,你不懂,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妈妈你别哭啦。”
妈妈不仅没有停止哭,反而哭得越来越厉害,满口都是“对不起我”。
我劝了会儿,没有再劝,妈妈愈发变大的哭声中,我忽然发怒,我怒吼:“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妈妈惊诧看我。
我失了神,看着妈妈的眼神,我的眼泪顷刻而下,我忍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哭了,我不解问她:“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们的错,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
“你,你……”
“那天那人过来,我都听到了!!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和他分手!我能怎么办!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哪里错了?我好喜欢他,妈妈,我真的好喜欢他。他恨我,他打我,他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可是我有什么错!我不想和他有血缘关系!我能怎么办?”
“他说他恨我,他希望我这辈子都不得欢喜!”我哭得快要崩溃了,“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什么。妈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喜欢他,真的有错吗。”
妈妈同我一起哭。
我抬头看她:“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
妈妈喘不过气,哭声上下不接。
“是你们,是因为你们。”我伸出手臂擦眼睛,“我不想哭,我不能哭。可是,妈妈我好想他。”我“噗通”跪在床边,双手扶着床边,抬头看着妈妈哭,我哭得身子渐渐瘫软。
妈妈靠在床上,望着我,伸出手想要摸我。
我的头埋在床上,哭着说道:“他打我,好疼啊,妈妈,好疼。”
“怪你们,都怪你们。”我怨恨所有人,怨恨整个世界,甚至怨恨我自己。
“宝宝——”妈妈叫我。
我抬头,还想再怨她。
妈妈绝望看我,手还没有摸到我,忽然眼睛一翻,直愣愣往后靠去。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听到机器尖锐的声音,高声尖叫:“妈妈!!!”
妈妈过世了。
我晕倒了。
我的手机里,所有与楚珩相关的信息早已被删除,金哥被医生们叫来,帮我处理剩下的事。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没有亲属,没人处理妈妈的丧事,天气炎热,妈妈的身体只能暂时存放在太平间。我醒来后,金哥先告诉我妈妈的事,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和妈妈生来就是为了还债的吧,太平间,就太平间吧。
等我起来,我们就立刻回老家。
金哥说完,再告诉我生病的事。
我倒是一愣,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从小到大没有正经做过体检。我除了体质偶尔有些弱,倒没有生过大病。可是这种病,哪里说得通呢。我也不是很怕,贱命一条,我妈都死了,我就随便吧。
往后,也不过就是混日子。
金哥建议我先好好治病,我问过医生,知道我的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便想带着妈妈赶紧回老家。我问金哥有什么打算,金哥那一同来上海打拼,前头牌的男孩子已经很久不见,金哥死心了。他想了一天,决定和我一起回老家。
他正好有几个朋友在那里,想去开个公司,做些生意。
我觉得这样挺好,大家相互也有个照应。
他没有家,我也没有家,随处飘着吧。
当时我只想快些离开,我能动之后,立刻准备回家。我没什么好带走的,从医院出来赶紧签了卖房协议,拿到钱,我和金哥就撤了。
金哥更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利索地辞职,帮我叫了搬家的车,还叫了灵车,一起回了老家。
对了,临走前一天,我看到了楚珩的小舅舅,他来找我,我只愿意这么称呼他。
我瞄他一眼,问道:“你没跟楚珩说吧?”
他摇头。
我满不在意:“那就一辈子别说好了。”
他又说:“那个镇旁有个大慈恩寺。”
我再瞄他,他说:“我过几天就去,谁也不会知道。”
我好笑:“挺痴情啊,早干什么去了。”
我越过他,上车,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