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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湖儿女(四) ...


  •   有酒助兴,压抑的氛围总算缓和许多。这花雕酒由麦曲、糯米酿制,性不算烈,连孩子都能喝上几杯,几人各自斟了满碗,大口饮下,甘香入喉,驱散秋寒,甚是惬意。

      程若兰道:“诚儿,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大师哥喝醉的事。”

      乐诚笑道:“怎么不记得,怕是想忘了都难啊。”

      风长林浑身一僵,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旧账了,莫要再翻。”

      曲鸿却起了兴趣,追问道:“什么事,快讲来听听,他喝醉之后做了什么,难不成又去和鸡打架了?”

      风长林的脸色已然涨红:“诚儿,别说了。”

      程若兰却偷偷给师弟使眼色,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用嘴唇比道——别怕,快说。

      乐诚偷瞄了大师兄一眼,继续讲道:“和鸡打架倒不至于,不过那种耍酒疯的方式,实在是独一无二,他竟逼我们背诵武功心法,套路口诀,一会儿说什么‘力行近乎仁’,一会又说‘其身正,不令而行’,我们今日学武不精,都是他身为师兄未能尽到职责……总之絮絮叨叨说了好久,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至今想来仍觉背后发凉。”

      曲鸿发笑道:“那你们不会跑嘛,反正人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你们干嘛非要留在饭桌上,由着他念叨。”

      “唉——”程若兰接过师弟的话茬,拖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答道,“大师哥虽然喝醉了,身手却没有退步,反倒比平时更快,我们不小心就被他点中穴道,想跑也跑不了呢。”

      “点了穴道叫你们背诵心法口诀吗,真不愧是你们大师哥啊。”曲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风长林愧得脸色泛红,把目光投向远处,谁也不看,口中道:“唉,你们两个真是胡闹。”

      曲鸿的目光飘到他身上,连着笑意也在嘴边沉敛,凝固成一个浅弧。这人时常把胡闹两字常常挂在嘴边,却没有半点威慑力,比起训斥,更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抱怨。

      他既有着身为师兄的体贴温厚,却又存着一份只缘于自己的天真率性,两者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是那么自然而然,纯粹到了极处,反倒有一种不实之感。

      夕阳又往地平线沉了一些,后厨传来店家的呼声:“二石,菜饭备好了,来给客官们端上去吧。”

      王二石闻言,蹒跚着撑起身子,风长林道:“王兄,我来帮你吧。”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道去了厨房。

      曲鸿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忍不住转向程若兰,问:“你们大师兄这般尊礼重教,该不会也是什么富甲一方的名门之后吧?”

      这几日来他和师弟师妹混得熟络,他随口一问,程若兰便也坦言道:“不是的,他的出身再普通不过,父母都是农户,弟弟妹妹很多,有一年赶上大旱,家里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就把他送去拜师习武了。”

      曲鸿诧异道:“小小年纪便独自离家,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程若兰又摇头:“不会啊,他时常说,拜入师门之后,不用挨打,更不用受穷,还有师父照顾,有师弟师妹陪伴,是很幸运的事。对了,他还不时回家里探望,每次回去都带很多糖果点心给弟妹吃,我们两个也随他一道去拜访过。”

      “哦?”曲鸿问,“那他自然也不是武学奇才了?”

      程若兰翻白眼:“若真是奇才,还会被鸡打得落花流水么。”

      “……那倒也是。”

      “你有所不知,”程若兰接着道,“大师哥当年很笨的,师父教一遍,他要学好几遍。即便是现在,他也常常在天亮前起床,到湖畔练剑。他的一身功夫,都是靠勤勉才练出来的。我虽然嫌他烦,不过还是很佩服他的,哎,这话你可别告诉他。”

      曲鸿不禁又回过头,恰好看到风长林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微躬着腰,发尾摊开衣领上,肩膀的轮廓透过衣料显露出来。明明是个从头到脚都普通不过的人,可他凝得久了,竟然无法将眼睛移开。

      程若兰见他忽然发呆,凑到他身边,揶揄道:“怎么,心动了?听说大师哥很中意你,如果你乐意当我的师弟,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曲鸿终于收回目光,转回身来:“我怎么会给你一个小丫头当师弟,别做白日梦了。”

      “哼。”程若兰瞪他一眼。

      “你们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风长林已经端着菜饭回到桌边,环视一圈,淡淡笑道,“别闹了,都来吃饭吧。”

      热腾腾的饭菜接连上桌,拌三丝,倒笃菜,还有一盘干茶烧肉,虽不能与酒楼相比,但都是江南的时令山货,鲜香爽口,色味俱全。程若兰和乐诚哪还忍得住,抄起筷子,毫无吃相地往嘴里塞,以告慰饿了一天的肚皮。

      曲鸿却迟迟未动,手搭在碗沿上,视线盯着丰盛的菜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开,飘到某个荒芜已久的角落。

      都是风长林的错,这一路上,一丝一缕积累起的惘然,忽地就化成一个大洞,要将他一口吞进去。

      “鸿弟,怎么了,菜饭不合胃口?”罪魁祸首停下筷子,关切地问道。

      “那倒不会。”他挤出一个笑容。

      风长林道:“不会就好,我们一路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怕你觉得厌烦。”

      曲鸿轻笑道:“你多虑了,我们方才还在暗中取笑你呢。”

      风长林先是一怔,随后也露出笑容:“都是些陈麻烂谷的旧事,若能博你一笑也不错。”

      曲鸿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倒真是大方。”

      风长林不大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没那么大方。”

      曲鸿不明就里了怔了片刻。而风长林已经提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烧肉。

      桌子原就很窄,被盘子碗筷堆得满满的,两人的手短暂地碰在一起,风长林的手指很长,皮肤白皙,即便握着粗简的竹筷,也显得很好看。曲鸿眨了眨眼睛,眼眶忽然有些干涩。

      浸满酱汁的肉香毫无征兆地飘到鼻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硬如磐石,冷若冰霜,可现在,竟因一块烧肉的味道而微微颤抖。

      *

      曲鸿是在罗刹谷长大的。

      罗刹谷地处五岭之南,和中原有山堑相隔,从前是用来关押流放刑犯的地方,谷中地势低洼,湿沼丛生,入夜后阴风呼啸,瘴气遮天,除了犯人和狱卒之外,几乎无人愿意靠近。

      不知从何时起,恶鬼作祟的流言在附近传播开来,起先还只是危言耸听,后来愈演愈烈,真有狱卒在夜里无端失踪,第二日尸身横曝荒谷,死状惨不忍睹,仿佛被鬼魂索去性命。

      彼时正值北朝末年,朝廷上下内忧外患,哪还顾得了流放边疆的刑犯。负责看守刑犯的狱卒们可算倒了霉,不仅领不到晌粮,还要面临性命之忧,久而久之,纷纷擅离职守,逃得一个不剩。

      传闻最后一个狱卒逃走后,空谷之中有大笑声传出,颠嗔狂放,盘桓于荒山郊岭之间,三日不散。附近的住民这才明白,作祟杀人的并非恶鬼,而是比恶鬼还恶的恶犯。从那之后,罗刹谷便成了恶人聚集之地,专纳江湖上走投无路的三教九流,邪士怪客。

      曲鸿的义父名叫曲渊,也是罗刹谷里的住客。

      曲鸿在那里度过大半的童年时光,和千奇百状的恶人打过交道。这些人大都是重犯,有的骨穿锁链,有的身披刺青,面目和心地一般凶煞,将仁德道义视作粪土,彼此之间只讲利益是非,不讲情分脸面,平素互不进犯,偶尔发生冲突,厮杀起来,断手断足,流血送命,也是常事。曲鸿与他们生活在一处,从小便目睹了世间的穷凶极恶,好在他天生机敏过人,在拳打脚踢之中,耳濡目染各门各派的武功,竟习得一身杂学,聊以自保。

      曲渊虽对他悉心照料,却鲜少传授他武功,他曾询问缘由,曲渊叹曰,自己年轻时犯过大错,全身武功已被废去,无法再使。所以他最好不要学自己的武功,不要走上同样的错路。

      在曲鸿的印象里,义父只授过他一套功夫,那是一套清凛脱俗的剑法,虽是剑法,用的剑却不是铁剑,而是一柄玉笛。

      玉是上品良玉,通体翠绿,纯净剔透,可玉笛却像它的主人一样,被废去了“功夫”,吹奏不出曲调。

      无法吹奏的玉笛哪怕再精贵,也不是一支好的乐器,曲渊却将它用作短柄,曲鸿不懂:“这笛子又圆又钝,连手指都擦不破,怎么能用来当剑呢?”

      曲渊道:“你错了,最上乘的剑,恰巧是没有锋芒的。”

      曲鸿起初并不相信,曲渊也没有多做解释。剑上无锋,便要用内气凝成锋芒,作为招式的凭依。因而这玉笛剑法,比寻常剑招难出百倍。他练了数月,仍然连一片竹叶都切不断。

      可是,由曲渊亲自传授武功,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虽不信,仍将口诀和招式背得滚瓜烂熟。

      罗刹谷的夜晚比白昼更安静,天心月色清辉姣姣,地上玉笛青光粼粼,他披星戴月,不问寒暑地练,曲渊便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出言指点。

      待他身高长及曲渊肩膀的时候,终于悟通第一层境界。玉笛横出,金声玉振,剑气足以削木断竹,劈石碎岩,掠取人命更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他喜道:“义父,你说得没错,当真是巧剑无锋。”

      曲渊道:“这套剑法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你若使它,便要时刻记住,力量不能依赖于外物,你若依赖什么,那东西便会成为你的弱点,会要了你的命。”见曲鸿似懂非懂,微微笑道,“你才不过领悟了第一层,各中精妙,往后你还需慢慢体会。等我死后,这柄玉笛便是你的。”

      曲鸿急道:“义父,你还年轻,怎么会死呢。”

      曲渊只答道:“人总会死的。”

      在曲鸿的印象中,曲渊一直是个很清冷的人,常常说一些很冷清的话,譬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前因后果,无非善恶相报。

      曲渊待他虽和善,却没有寻常父母的慈爱,一直保有几分疏离,只许他称自己作义父,不肯再亲密半点。但曲渊却把毕生武功传授给他,把珍贵的玉笛留给他。

      只有在他以玉笛击碎山石的时候,曲渊的脸上才露出欣慰与赞许的神色,嘴边浮起一轮浅笑。也只有在这时,曲鸿才觉得自己隐隐地懂了他一些。

      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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