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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湖儿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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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他死在罗刹谷三十里外的荒郊野岭,曲鸿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开始腐臭。
他是被人杀死的,腹背被连斩了十八剑,筋骨崩裂,躯身残破,死相狰狞,脸被蛆虫啃噬了大半,连临终前的表情都分辨不出。
曲鸿那时还只是个少年,罗刹谷里,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独自敛起千疮百孔的尸身,强忍着恶臭和恐惧,反复检查每一道伤痕,确认兵刃没入体肤的角度和力道。
好在他对各门各派的功夫都略知一二,而杀死曲渊的剑法他也认得,那是潇湘派的上乘功夫——三湘合阵。也就是说,对方派出三名高手围攻曲渊一人,而曲渊的功力早就所剩无几,根本无法相抗。
他将义父就地葬下,带着一身血污回到罗刹谷,敲开了独眼老大的门,问他:“你可知道潇湘派杀死我义父的事。”
独眼老大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一只眼被毒虫咬过,早就瞎了,却没有用衣布遮盖,任凭狰狞的伤疤和浑浊的眼球暴露在外面。他善于饲养毒蛊,手段毒辣无人能及,故而谷里的恶人才称他一声“老大”,尊他作众恶之首。
独眼老大答他道:“潇湘派乃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大江之南,声名显赫,门下都是好人。好人要杀恶人,恶人就得乖乖被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曲鸿道:“可我义父不曾欺凌弱小,更不曾害人性命,他不是恶人。”
独眼老大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才道:“你没见过,不代表他没做过。”
曲鸿摇头道:“我不信你。”
独眼老大道:“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反正从今往后你要留在我这里。”
曲鸿问:“为什么?”
独眼老大答:“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我答应过他,等他死后会抚养你长大,直到有一个人来找你,接你离开。”
曲鸿还是摇头:“你绝不会无缘无故答应他,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若真为他好,明知他有危险,为何不去救他。”
“你明明是个孩子,却聪明得过头了。”独眼老大叹道,“告诉你也无妨,三湘合阵,闻名江湖,倘若潇湘派真的要杀恶人,哪怕罗刹谷里所有恶人联手共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曲鸿问:“那又如何?”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我们虽然敌不过他们,可他们要杀的人却不是我们,而是我们中的一个。只要那一个人死了,我们其他的便不用死,所以那个人必须死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而且谁也不能去救他,你明白了么。”
曲鸿咬牙道:“所以你们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连他死后也不去收敛他的尸首?”
独眼老大冷笑道:“我们把他留在谷里十几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当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曲鸿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点头。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曲渊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虽然不屑,却也只能向独眼老大提问。
从独眼老大的嘴里,曲鸿第一次听到“摘星楼”的名字。
摘星楼是一个做杀人买卖的地方,除御主之外,还有七名成员,个个都是江湖中顶尖的杀手。七名成员以北斗星宫为代称,七星之位代代传承,对于御主来说,承位者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年轻年老,都不重要。只要能够成为御主的利剑,能够为御主杀人,就足够了。因此这些成员虽然共担生死,彼此之间却知之甚少。
七星既出,万星俱寂。故而被摘星楼盯上的人,不管权位多高,武功多强,终究难逃被摘下脑袋的结局。
即便是这样隐秘的组织,也不能逃脱世道的变迁,十数年前,金军入关,武林动荡,摘星楼也发生了一场变故,七星之中的两个接连背叛御主,擅自离开。
曲渊便是其中之一,曾经的破军御使。
曲鸿听着独眼老大的讲述,隐隐忆起一些儿时的事。他似乎曾被义父带着,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天上的飘雪变成落雨,地上的松枝变成阔林,后来,他们停在一个靠海的小村落,隐姓埋名,挑担卖茶,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数月后,村庄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从那天起,义父便再也没有使过武功了。
独眼老大道:“曲渊生前杀人无数,若是论恶,他的恶比我们每一个还要更重,凭你的手是洗不清的。他既然希望你留下,你便乖乖地留下,等着他提到的人来带你走,不要想着为他报仇。”
曲鸿只觉得天地崩塌,心撼神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月下那个清冷的背影,和穷凶极恶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他对独眼老大说:“我不相信你,他待我一直很好,待旁人也很好,我不相信他是恶人。”
独眼老大劝道:“不是恶人,又怎能进这恶人谷。小鬼,我猜他收养你,多半是为了赎罪,可是恶人只要当过一次,就永远也当不回好人了,更何况他已经当过无数次,你又何必再为他计较。”
曲鸿仍然不住地摇头:“我不相信你,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不计较,我要给他报仇。”
独眼老大逐渐失去了耐心,恶狠狠道:“我虽然答应过他,但你若执意要走,便不是我背信弃义。我平生最讨厌不识抬举的小鬼,你就算死在外面,与我也无干系。”
曲鸿也恶狠狠地答道:“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用你管。”
独眼老大将门重重摔上:“罗刹谷只收恶人,不收傻子,你走吧,走了便永远别再回来。”
*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曲鸿离开罗刹谷之后,踏遍淮南各处,苦苦寻觅潇湘派的踪迹。无奈潇湘派近年来隐世而居,行踪诡秘,在新掌门洞庭居士继任之后,索性连门派居址都迁进深山,外人倘若无人引路,连大门都找不到。
三年间他一直独来独往,扮成小乞儿,流浪汉,和三教九流之人混迹。他也知道江湖是容不下邪门歪道的,不管是罗刹谷还是摘星楼,别人咒骂,他便帮腔。他给自己戴上一张近乎完美的面具,将身份和目的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他在台州之所以故意偷窃钱袋,招惹“潇湘三杰”,也是因为听到风声,前去探查确认,可惜又扑了一场空。
虽然扑了空,他却遇到了风长林。
风长林的心思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加澄明,世间本不该有无缘无故的好,可这人所携的温度却像是与生俱来的,只消伸出手,不用太费力便能触到。
他已经在凉薄的世道上独自清醒太久了,突然靠近一片温暖,竟难以自持地阖上双眼,做起黄粱美梦来。
回过神的时候,他的碗里已经堆满了菜和肉,就快要溢出来。桌对面,风长林还面带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他终于端起碗筷,把饭菜往嘴里送。
这饭菜当真极其鲜美的,连“会仙楼”里的山珍海味都无法可比。他几乎忆不起上一次吃到如此丰富的味道是在何时何地,或许是在义父还活着的时候,尽管曲渊在厨房的造诣实在泛泛,甚至称得上灾难,但他仍然乐意吃曲渊亲手做的饭菜。
吃饭从来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他已经独自生活太久,几乎快要忘了这一点。
山间时有清风拂过,不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临安城就在山对面,隔了不到一日的路程。等抵达那里,他也该与这三人分道扬镳了。
他想,姑且在醒来之前,继续做一会儿好梦吧。
没过半个时辰,满桌的饭菜便被扫荡一空。程若兰将碗一搁,义正言辞道:“曲鸿,想不到原来你这么能吃!”
曲鸿反驳她道:“你看看你自己吃了多少,还好意思说我么。”
程若兰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腰板:“我还在长身体,本来就该多吃一点,大师哥,你说是不是。”
“是,是,”风长林和气道:“你们不要吵了,饭菜有的是,不够吃的话,拜托店家再添就好了。”
程若兰双手一合:“不必啦,我已经吃饱了。”说着桌角边提起行囊,一通翻找,也不知在找什么,她的东西本来就比师兄师弟更多一些,其他三人并未在意。
她翻了一会儿,忽然有一本书册从行囊滑落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曲鸿脚边。
曲鸿弯腰去捡,本想借题再嘲笑她一番,谁知目光触及书册封面时,身体像被雷劈中似的,猛然僵住了。
蓝色的书封上写了四个字——三湘剑谱。
——三湘剑谱,三湘合阵,潇湘派的上乘功夫。
曲鸿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度扫过同行的三人。
——潇湘派避世隐居,在江湖人面前从不轻易透露身份。
——潇湘派以剑术闻名,三人腰间皆挂着佩剑,却用朴素的剑鞘敛起锋芒。
他用难以听辨的细小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热流划过喉咙,带来割裂般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剖成两半。
不过短短一瞬,程若兰惊道:“哎唷,我的剑谱掉了。”
曲鸿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把手里的剑谱递还给他,故意将背面朝上,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喏,连本书都拿不住,想来还是没吃饱嘛,要不要再添一碗白饭,我保证不嘲笑你。”
“谁要你多管闲事。”程若兰迅速把剑谱塞了回去,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没能逃过曲鸿的注视。
曲鸿心里有一个声音不甘地质问,天意为何如此弄人,竟连一场好聚好散的结局都不给他。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窃喜道,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是苦寻三载终于得到的回报。
他真的要被割裂成两半。
夕阳又向下沉了一些,风长林已经付过账,牵了毛驴,打算离开,店家又坐在原处抽起了旱烟,抬手向前指道:“两里地开外有个客栈,你们动作快些,天黑前就到了。”
风长林谢道:“多谢啦。”而后转过身来,微笑道:“鸿弟,我们走吧。”
两人的目光再度交会,曲鸿恍惚地想起第一次遇见这人的情形,正午的太阳照在瓦片上,这人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眼中写满单纯的喜爱和关切,与此时此刻并无二致。
“走吧。”他在对方肩上拍了一拍,若无其事地迈开了脚步。
这一场美梦从昼时开始,而现在天要黑了,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