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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玉笼乍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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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旋梯,沿沿而下,大厅内一片狼籍,花岗地面遍布琉璃碎砾,无方寸落脚。满室檐飞壁断,尘雾弥漫,门扇窗叶齐齐震去,框架凋零,现场似是刚席卷过一场巨大风暴。我不明就里,却也猜到方才那声巨响,是他发了大脾气。小心翼翼绕过玄关,见他孤影黄衫,华发迢遥,正撑着高大壁炉中台,兀自面壁静默,背上暗红斑点,殷染薄裳,我没料到自己方才无意识间,出手竟有这么重,铁杆铜头的中世纪锥顶台灯,生生将神医丹士万金之躯伤成这般。心中爽愧难辩,我掉过头去,放眼却发现已无中门,整幢建筑出路大开。他仍不回头。我是否可以就此离开?我下得楼来,他震去所有门窗,我向门洞挪近,他没有回头。是否意味着,他有意放我走?
我如溺水者渴望稻草般望向那敞开的光亮。自被他带回这里,除了他亲自携我出门的机会,我从未能自由出入。凭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生活,凭什么为了他的爱情我要舍弃自己。因着与他相遇,因着那场晦涩暧昧的师徒绮梦,我聂小凤再世为人,既往不咎,却竟连做个自由人的资格也被剥夺。这一生,我何其无辜?身世清白,自律自爱,百尺竿头,与人造福,就当我所做一切全为弥补前世之孽,为何到头来,仍是陷入前世万丈,孽缘不尽!即使今日蒙他大发慈悲,放我离去,他日只须悔意一起,天涯海角,我依然随时被他捉拿归案。
掌心内圆润冰凉,带给我莫大勇气,强弱悬殊下,毒,也是力量。我攥紧了呼吸。师父,不要怪小凤,我两世戕你,皆为自由。我聂小凤,心头至律、傲骨天成,既是无力宽解过往,专心做个曲意承欢的衔宠娇娘、咽辱娉婷,今生今世,惟有一如当年,先下手为强。
我玉臂轻端,袅袅婷婷,踩过小舞池的水晶地面,朝他走去。古铜托盘,内置杯盏风雅,碧螺晶莹。我踏着内心节拍,防止自己因情绪翻涌而错乱脚步,被一向明洞秋毫的他发觉。说到成功率,我完全不敢想像,故技重施一旦失败,将会招至怎生后果,然而,一如前世之心,横竖一死,做人便是拼个放胆一试。或然他也会觉得我聂小凤绝不会故技重施,故不会生疑。
“师父,”我在他身后立定,他未曾动弹,我舒缓语调,盈盈启口:“刚才是小凤不好,害师父发脾气,小凤心里很是愧疚…”见他仍无反应,我呼吸深了,控制语气道:“小凤这就给您斟茶道歉,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希望师父喜欢!”从未尝试过主动为他斟茶,想来若在平日,他一定会喜欢的。我将托盘置于紫檀八角桌上,迎面望去,山风汩汩,落地窗因玻璃全部震碎而显得异常旷达通亮,盘山景致比往常更为直观,竟收眼底。这里是正厅内位置最佳的好望角,闲来无事,又碰上心情不错时,我便会在这里陪他烹茶对弈,黑白纵横,或月下双斟,浪漫一把,顺便观察山势地形。
见他仍纹丝不动,我沉思片刻,盈声道:“师父,小凤刚才那般对你委实不该,我能活到今日,全凭师父平日悉心守护,我却如此对待师父...快过来坐下,我给您上药。”高妙谎言,好比四两拨千金。举重若轻间,既需璀璨若顶冠明珠,令人一望而眩,又需丹沉勉重,藏木于林,敛芒于袂,随风潜入,润物无声。当年的我,便是深谙其间哲味,方能将无数正道人士玩于掌股,对于我那冰雪玲珑的绛雪,她那点朦胧心事、刻意遮拦,到了我眼里更如浅滩白贝,一望便知。
闻得此番,罗玄扭头看我,目光深透,似直抵我魂魄底岸。我立稳周身,不移不乱,坦然迎视。我也不怕。今日一切,皆为自保,我无甚悔愧。他待我虽恩重如山,却非我要之恩,爱我势如天赐,却非我欲之爱。人之在世,忠诚为己。何况当年他欠我颇深,如今却仍不容我自行选择。相反因己之私,他草菅人命,一错再错,更欲禁我终生自由。如此强人所难,有恃无恐,他所为自爱,千年不移,我还当如何。既同是为求“自爱”,便拼个你死我活罢!
“师父,快来坐呀!”我声线娇软,嘤咛温柔,盖华莺鸣谷,胜翠鹂出山。他终于走近我,沿侧落座。一桌之隔,俩俩相望间,我轻执杯盏,眼角眉梢顾盼生晖,呢哝蜜意向他投递:“喝完这杯,不准再生气了!刚才你这么不作声地进来,可也真吓着我啦!小凤这就自罚一杯,给您赔罪。”杯盏盈盈,置于他前,我转去端起托盘中另一杯盏,递至唇边,貌似无心:“师父,小凤手艺生疏良久,您先尝尝。如果嫌苦,我再去加蜂蜜。”
“你爹没事,我已将解药交予你娘带回去了。” 他突来一句,自语般低落。我一愣,他看我一看,目光幽暗,起身取过我手中龙吟盏,轻描淡写,无声良视。素底玄纹,玲珑雅器,倏地,庭落石桌,红叶旖旎,那盏诀别佳酿,再现脑海,我先前竟未曾觉察。“太晚了,为师一人喝吧。”话音未落,他仰颈而下。我脑中一空。见他又执起自己那杯递至唇边,须臾不误,“师父!不要!”茫茫痛楚突如灌顶,我飞身扑去阻拦,不及反应,泪水已争先恐后。
说时迟那时快,巨响轰隆间,一辆高邦吉普从屋外硬生生撞进厅来,厚轮实涡,坚韧迷彩,来势汹汹,马达嚯嚯,高大车身一头将八仙桌顶出落地窗。师父手中杯盏受此冲撞,怦然落地。咯吱作响后,皎白旋阶上顿呈一滩黑渍。我不敢抬头。“晓枫,快上车!”那越野车原地一扫,如游龙摆尾,打横里杵到我面前,PAUL一脚踢开车门,冲我大吼。我周身一竦,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当下一躬钻进车里。PAUL手中方向盘奋力一打,“牧马人”势如五彩闪电,斜斜略过罗玄。惊鸿一瞥,我与他目光相触。此生第一次,他对我无动于衷。那置若罔闻的表情,好似回归当年血池中那等闲日升日落的百年孤独。我心下一寒,这便是我要的解脱?PAUL脚下一踩,油门尖叫,疯狂的野吉普嘶吼着,载着我俩冲进山庄外夜色清新的自由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