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80、无量曌璧

　　洛基山脉，千峰逶迤，万壑雪飘，险峻脊峦纵阔高天厚土，向来被喻为西半球的左肋骨，美洲文明辐射之南北发条。登临如此大山，方对比了昔日哀牢的窘促单薄。会当临绝顶，脚踏崇山峻岭至高点放眼望去，雪域冰原，碧蓝苍穹，令人不得不体味个体之于茫茫天地之渺小。顾盼豁达间，天位合一，神情气爽，心，真正宽了起来。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微渺，那些困顿蹉跎的往昔种种，突而变得矫柔做作、俗不可耐起来，真正不值一提了。

　　2008法拉利盘山方程赛正在中部Colorado州的平坦山区如火如荼地开展。旌旗飞扬，万国欣荣，巨大海报群盘壁而立，五彩热气球漫天灿烂，各式方程赛车和观光车辆八仙渡海，招摇过市，将高速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方程热季的野地繁华，较之赫赫有名的纽约第五大道竟毫不逊色。周身上下处处响、唯独喇叭不响的老爷“牧马人”载着我与 PAUL冲出加州，一路往东，两天一夜的公路逃亡后，终于抵达这片发源了印第安文明的广袤土地。被困高峰堵车，我却心情大好，跳下车来，跨过人声鼎沸的风情特色路边摊，径直窜到24小时热情供应的DunkinDonuts冷饮车前，买上两杯最爱的CaramelMachiato冻咖啡。享受着冰爽透心的焦糖冰淇淋，与PAUL并肩坐在车里等待通行，车水马龙间，嬉皮士与飞车族纷至沓来，个个身手迅捷如玉带飞蛇。一辆辆浓妆艳裹的小轻摩纵横穿梭，呼啸着拉风而过，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我银铃般的笑声挥洒在窗外南腔北调的异域阳光里。

　　入夜，琼天浩野，星汉漫踱，山涧清风拌着陌草新花卷来的上古情怀，催我怡然入梦。野林木屋，炊烟篝篝，蝉雀欢鸣，山泉婉约，刚落脚时，觉得这儿和透明岛上的小屋何其相似，然而终归不似。身边的人，到底不同，纵然在这里和PAUL呆上一辈子，我也不会吵着要回家。刚与家里通过越洋电话，得知父亲已由母亲喂下解药，正自安睡调息。

　　“不多说了，小心被追踪。”母亲忧心忡忡，催着挂断，我心里一酸。“今天太晚了，睡吧。明天去山里找个地方，咱们要速速将这套剑法练成。你还有很多基本功要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会的。”睡前，月光披泻的小堂屋内，见PAUL独自翻阅着剑谱，不时簇眉深思，我轻声叮嘱。我对他领悟能力并不担忧，然而中华武学毕竟为跨越中西文化之精髓要义，可不单像语言门道那样简易突破。除去理解能力，最紧要就是与之的缘分。为防他求功急成，走火入魔，我深知下面还有好一番准备要做。

　　早已料到，PAUL悟性体质皆属上上之乘，即使换作当年，也不啻为一块练武奇才。只是我想不到他为人气质与中华武源竟如此合契相投，理解起招式心法更属与生俱来。第一遍见我示范，他竟已能将三十九层复杂招式一一囫囵记下，硬生生使给我看，第二遍再练，已能贯以自身理解，将内涵意境引渡渗透，用于己之所长。见他持剑林中一挺，四野和风簌簌，浓荫如盖，锦绣唐装下，一袭月白衬里长褂迎风逐浪，我焦距一紧。他这般刻意装束，令我不得不想起一人。PAUL见我表情，脸上微微一红：“别生气，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装束。”我初时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说来有趣，他刻意模仿师父的简敛着装，以为我喜欢，师父却也留意着他行事风格之浪漫疏狂，常于一些细微末节中潜移默化，不着痕迹。我这一老一少两位梦中人哪！还真是此消彼长。

　　时日一多，问题涌现了。资质是一回事，基本功却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与PAUL双双头疼的便是我们身体的柔韧度。莫说对他，连我都折腾死。PAUL是没有任何武学功底常识的，我虽然一一记得那些身法造诣，但实践起来却相当困难。这辈子娇生惯养，手脚相对僵硬，横竖游不过水池的人，突然要我一如前世里那般飞天遁地，身若蛟龙，翩似游鸿，从前林一路后空翻到林尾，真是要命！要知道我只在大二修过一年国标，大四被老白拖去瑜珈三个月，之后赴美留学那都是脑力活儿，印象里除了吃喝睡身体就没派过啥积极用途。哪像前世里，打小跟娘颠沛流离四方避难，武功底子那是大大地好，到了哀牢山后也趁着洗衣裳功夫每天偷偷练上半个时辰基本功，所以毒倒师父后，事情败露时我方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出脚就把万天成踢田里去了。

　　发现自己身体素质跟基本功原来差成这样，如此事实令我心头很是纳闷儿，既是这般踉跄，那日在少林寺是怎么打趴了那么多护殿武僧的？莫非大师傅的烧伙擀真乃神兵利器？或独门暗器？

　　如此这般，日程安排只好从研习心法回归到踢腿蹬马步吊桩子等低级训程，一时间二人都很郁闷。发现自己思想意识心比天高，操作起来却手比脚低的事实，是很伤自尊的，偏偏我跟PAUL都是要强的人，于是二人咬紧牙关上午练基本功下午修心法。林中对剑时，常有上山观摩赛程的游客们跑来看热闹，金发碧眼的老外们无比羡慕地一声声赞叹“Chinese Koonfu！”，听得我心里颇一股有眼不识泰山的愤怒，这岂是一句“中国功夫”担得起的？！这是雪花神剑！ THE SNOW IS RED！听过吗？我大声质问他们，人们或茫然或兴奋地摇着头，热情地等待听我详细解释。

　　更糟的是，我们小屋前有一片异常崎岖的林埂地，PAUL原本考虑安静因素而特选了此屋来租，却不料这条林埂小径是方圆百里直通方程赛终点的唯一捷径。于是我俩便经常在龙舌剑灵蛇剑吞华吐露比翼双飞的关键时刻被人硬生生拽回去，开出老“牧马”帮忙将轮子陷在林埂里的外来车辆拖出来。如是三番我大为光火，这天夜里对PAUL大发脾气，我基本功好，运作起来也比他驾轻就熟得多，三两下就将他打趴在木几疙瘩上。PAUL自尊受伤害，痛苦地冲我吼了声，出门跑了。见他半晌还不回，我只得拿上龙舌剑出门寻他。这龙舌剑也着实奇怪，当年娘都未曾打开过它，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它是在方兆南手里，那时绛雪与他正对我挥舞着雪花神剑。如今到了我手上，千年斗转星移，这柄通灵神剑竟变得乖巧怀柔，在我手里服服帖帖，叫它干嘛就干嘛。我跟PAUL做林间吊床时免不了用手上两柄宝剑当器材使，PAUL拿灵蛇剑当烤架烤过蘑菇，我的龙舌剑就剩了没用去切生菜。

　　“PAUL！”我唤他名字，沿林荫小径一路挺进洛基深山，这是片古老土地，千奇百怪的传说在这里此起彼伏。夜这么深，我生怕PAUL有何不测，加紧脚步，手电筒的笔直光柱四处乱射，“PAUL，刚才是我不对，对不起啦！出来吧！”四周一片静谧，土知了们难得温婉地鸣叫，声若撒娇。凝视夜阑深处的苍莽大山，我的心恍惚不安起来。眼前隐约闪现大片晶莹，我趋身上前，拨开茂密丛林，只见一片巨大山湖，横被月下，浅雾朦胧。幽蓝湖光泛着点点银白，不知明的矫健水鱼迎着满月纵身腾跃，哗然掉落水面，惊漾一袭袭涟漪。

　　耳边扬起呼呼风响，仿佛刀剑起舞，我勉目望去，远处湖面，芦苇岸前，一块巨大湖岩拔地而出，生生在湖面上切去半丈方圆。诡谲的是，那岩壁隆起之处另生成一面照壁，壁面光坦如镜，一清胜洗。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这等神奇物造乃出自然鬼斧神工之手。曌璧前，寂寥身影月下舞剑，惊若天人。那水白长衫，恍若丰神入梦，剑势挥纵间，月光好似盈动剑端，四周萤火流云，纷簌轻坠，洋洋洒洒。身后照壁迎着清酌月光，映带银河在壁中苍穹斜斜一抹，登时划出泾渭，内中色调，一半高天悠游，一半涣沙沉绛，映上舞剑人游龙惊凤的身姿，整块石壁好似端端生出了魂魄。一瞬间，我失神忘所，这是PAUL？这怎会是PAUL？

　　可这真的是PA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