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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永生荒原 ...

  •   我望着PAUL身后长长的月台,就像被拉长的时光隧道。熙攘的人群无知觉地来了又去,火车的狭窄入口仿佛另一世界的关卡,转眼隔开同心相离的良人。

      “不要走,”我牵着他的手,眼中盈泪:“为我留下。”

      他望着我,眼中浮动相同的湿润,那潮湿背后的心意却恁地顽强:“乖,以后要早睡早起,按时吃药。”

      “不要走。。。”我的泪水滑过脸颊,我的手还在他掌心,那熟捻的温暖即将远离,我的头低垂如和风细雨中飘摇的柳丝。

      他望着我,终是不忍地叹气:“忘了也不要紧,我每天打电话提醒你。。。”语气哽咽,他自己也终究无法成言。

      轰鸣声起,人类的古老交通张扬着自一战以来便司空见惯的劳燕分飞、骨肉相离。我的PAUL转过高大的身子,单手拎起灰褐色硕大无朋的行李袋,背上我买给他作生日礼物的军绿色登山包却看起来空无一物,他总舍不得在里头放太多东西,说是怕包给压坏了。

      车轮碾动的一瞬,我周身颤了颤,不!不,他不是失败者,失败的是我!是我。

      车身在眼前加速,渐起的风裹着空中的气流打上我的发稍。我突地拔足狂奔,追着列车前行的方向,倾尽心力仿佛那晚在哀牢山的拼命逃窜。不同的是,这次我在追赶,追赶着命运即将再次从我手中抽去的丝丝温柔,与拳拳深重。

      “PAUL!”我追着列车:“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SCULLY!”PAUL从车厢里探出头来,表情痛苦:“别追了!危险,不要追了!”

      “我跟你走!!”我大声哭喊着,泪水在风中飙落。我的脚步赶不上机械的冷酷动能,我的心追不返青春的明媚回忆。时间伫立一旁,悠悠冷笑,恁地一抹东风,将长长的列车吹出模糊的视野。我脚下一滑,身子向铁轨深处栽去。“SCULLY!”耳旁卷过PAUL撕裂的吼叫。

      眩晕之后,我在身后人臂弯中立定。火车复又轰鸣一声,驶进黝黑隧道。那一年冬天,我与师父在PAUL眼中最后的定格,竟仍是这般。

      荒野。荒野。荒野。

      “寻不着她,我的心只是一片永生的荒原。”吸血鬼德拉库拉如是说。

      我的他,我的他又在哪里?

      我在好莱坞山广袤无垠的平野上健步如飞,盘亘荒草、枯槁金黄在我衣袦飘舞处翻飞。我不知去向何方,只是执拗地前行,当那晚霞尽头是彼岸。

      从前世到今生,我只是渴求着一份爱,一处安所。一份暖暖的,血缘之外的无懈包容,温柔体谅,同心相惜,偕手白头。我也始终渴望着借由这份血缘之外的相知相守,来缔造属于两人的血缘,正如爹与娘缔造了我,正如师父的爹娘缔造了师父,正如PAUL的父母缔造了PAUL, 正如世上所有的儿女成群,儿孙满堂,恩恩爱爱,代代流传。

      这原本是人类唯一且永恒的主题呵!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当初爱到分离才抱紧,现如今,仍是聚到头来终须散。

      曾镌刻入魂灵深处的朝朝暮暮,转眼又从心底里血肉模糊地剥离,曾以为斗转星移终得其所,却原来只是我被放逐的人生中另一片短暂的浮萍。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骛地立定。诡谲的火样斜阳在我身侧,我细细打量着它,强弩之末的光线直直射进我的眼,我眨也不眨。我要把它看穿,我要把这天地看透,给我,给我一种智慧,告诉我,如何解脱!

      师父跟在我身后,脚步极轻,却躲不过我的耳朵。我是聂小凤,我是聂晓枫,我是冥狱狱主,我有盖世神通。我纵然没有武功,没有千钧力,没有万户侯,我仍旧是我,聂小凤永远是聂小凤。

      师父,当初我爱你,信你,追求你,因你给我爱,给我安定,给我梦想。如今梦殇了,爱逝了,魂飞魄散了,你在我心中的光环,便也不复存在。

      师父我知道你也好苦,我知道你真的后悔,我知道一千年的岁月寂寞得令人恐慌,可是我的心已死,聂小凤对你的心,已经死了,随着远山上那闷闷的一声梭响,随着我曾在心头百转千回而终于脱口的告白,随着我最后对您轻唤的那声“师父”。

      师父,师父,来生,让你我回归师徒。我再不逾矩,再不纠缠,不因不忿,只因不敢。

      师父,我不敢啊,我不敢。

      我曾青春貌美,花样年华,我曾自信满满,笃定顽强,我曾目眩华光,脸庞上洋溢着朝圣者的万丈光芒,让您靠近,把我拥抱,将我的善良纯洁一一享用。随后,您用您的正道沧桑,拳拳大义,用您心底那几不可辨的惊惧懦弱,将我审判,把我放逐。从此,我游离于爱,游离于信任,游离于拥有,只因我的一切勇气和信念,已被您带走。

      如今青春,尊严,亲情,爱情,所有的美好终于驻进了我的新生,我终于可以与世上其他少女平等。我不再是魔教中人的后代,不再被人指责“天生妖媚,包藏祸心”,如今人们说我“才貌双全,自强进取”;我不再是您口中的孽徒,我是这个国家敢于闯荡天涯的最优秀年轻群体中的一员,我历经重重奋战筛选走到了美利坚,只是不巧您也在这儿。而我再次来到您身边,只为求知,只为进取,只为自强不息。

      幸运的是,PAUL出现了,他填补了我心头被前世锥伤的空洞。师父你以为我是什么啊,我只是一个等爱的小女孩。你不给的,他给了,如此而已,我要的不多,我只要一个人。到了我这份上,我真的已不在乎他是谁。七巧之梭,醍醐灌顶,锥心刺骨,令我早已记不清当初爱着的你的脸,我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份属于爱的感觉。

      那一生,我给你太多机会,等你后悔,等你良知发现,等你用心倾听。在我聂小凤的有生之年,你不屑,那么在我聂晓枫的有生之年,我也不屑。

      公平吗?我一直在跟你要公平,我一直在跟天争,跟人争,跟你争,争一个交代,争一个承认,争你一声错。错错错,你果然会说错,而你只会说我错,说你受我诱惑错,说姑息养奸错,说儿女成群、儿孙满堂,错。

      好,你是我师父,我听你的,我生生世世都听你的。我孽徒聂小凤,永不再错。

      “起风了,回去吧。” 师父轻声道,手伸向我肩膀,却又不敢触碰。

      我纹丝不动,夕阳的光照在脸上,暖暖地沿着肌肤爬行。满山遍野的红枫叶,在加州这不辨四季的阳光之城里深邃地铺张,渐溶入远方雾气氤氲中闪烁的都市繁华。我极目远眺,尽头,哪里是尽头。

      PAUL 虽被保释,但复审结果出来,P.S.Container再无医药价值,诺贝尔荣誉被全盘取缔。迫于医疗事故的压力,他无法再留下,校方虽未将他除名,却也把他派往冰岛的古生物研究基地,他从此被迫偏离一贯致力的方向,顶着保外候监的耻辱就此远走他乡。我一度激动地要与他同行,直至父母把越洋电话打到院里来干涉,家里已全都知道。这是我辛苦得来的深造机会,我不能因自己一时的女儿情怀而置全家人对我的深情冀望于不顾。而PAUL,他也选择静静地离开我,他说他终究是失败了,一个失败者不应该要求别人与他共同守望,他说,或者我们还有将来,或者我就该忘记他。

      我忆起与PAUL的初遇,那时我尚未恢复记忆,一无所知时是多么地懵懂单纯。刚到加州人生地不熟,没有同学没有车,生活问题一团混乱,努力熟悉环境的同时,内心也寂寞恍惚。一日深夜与美国同学PARTY回来,夜不识途,独自一人误入校园后层层迭迭的小山林。那时我紧张极了,在国内听过关于美国的暴力凶杀传闻不时浮于脑海,越急越转不出林子。他就在这时打着大大的手电筒出现了,后来我得知他室友那晚当值守林,临时病倒,他主动顶替,就撞上我这个冒失鬼。那时我瞅着亮晃晃的灯光由远而近,心头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深远忧虑,是他吗?可以信吗?他会再骗我吗?我不知自己为何突发其想,而当时那种深刻的恐慌却恁地真实。

      “你找不着家了?”他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冲我温和地笑,一口标准的美语和两排健康的白牙让我一下就信任了他。你找不着家了?一句浅浅的问候,再普通不过,却一下融化了我的心防,好似跨越时空的幽幽询问,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知为何,信任,有时就是这么来无因由,倾心全力。

      和他攀谈着走出山林的一路,我始才感到自己真正开始融入这个全新的环境,因为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校园分布,讲图书馆每隔三天有免费午餐供应,讲生科院三大丑:实验楼、生化池和院长的狗,讲上BLOOM的课要往后排坐,因他课上到激动处往往口星四溅。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同属一院一系,他长我四岁,是本院的博研兼助教。 PAUL具有美国男生普遍的幽默性情和机智敏捷,我一路上就顾着笑个不停。转眼到我宿舍楼前,他犹犹豫豫地不敢问我住哪个房间,我笑着跟他道别,说以后院里见,他终于敢要了我的名字。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大方与羞涩兼备的美国男孩,不由视为奇观,想到以后还是同科同班的师兄,那个晚上便也睡得格外安心开怀。

      随后是再普通不过的师兄妹情怀,他追,我躲,他再追,我笑着再躲,欲语还休,欲拒还迎,课堂上秋波传情,实验室举案齐眉。他聪明,审慎,精力旺盛,治学态度一流,对人也温和体贴,很轻易便让我感觉安定踏实,一点没有美国男生普遍的轻浮张扬之色。我选中他,实也是因为他的确适合于我。我们曾碧波浮舟,足履青阙,我们曾吃遍街头1. 5美元的热狗摊,他曾为争一个悖论被我打到鼻孔出血,我也曾为了让他最爱的球星在他橄榄球上签名而傻乎乎跟追星族们在酒店外徘徊一整夜直至手足僵硬高烧不退。那时的我一无所知,通透清白。一无所知的感觉是多么好啊,一无所知的人是多么无辜!

      我记忆中那个永远明朗微笑着的高大男孩,如今终于也精疲力尽,被现实逼得远走他乡。象徽着金色年华的美好身形,在光影交错的青春日记中渐行渐远。失去了他,我又变回了完完全全的聂小凤,那个曾经一败涂地的可怜女人,辛酸和屈辱始终是她记忆的主旋律,挣扎和不解是困住她宿命的泥沼。

      我唯一的PAUL,他就这么朗朗而来,微微侧身,隔开前世的痛,延展在他身后的,是我今生的希望。而,连他也终于远走,一如当年的师父,在爱与恨的分水岭上轻易抽身,我便被宿命的咒怨吞没。如今PAUL一走,前生的痛,铺天盖地而来,今生仅存的那些开怀与欢笑,在如许沉重的记忆面前,霎时微弱单薄。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冷,冷入骨髓的风吹乱我的发鬓。我不要醒来,不要醒来呵,可我就是醒了,醒着的聂小凤与活着的聂晓枫,爱与痛的孪生,屈辱与尊严的交叠,心,沉重到无法呼吸。我蹲下身子,环抱双膝,腰背佝偻一如当年在闺房中剧烈地抽泣,拳,在衣袖中收紧。

      “是谁把他逼走的?”我听见自己的询问。

      “小凤。。。”

      “部长公子,是吗?”我幽幽软软地笑。你要竞选么,你要太空计划么,你要逼走PAUL以掩盖你人为停滞新载体研发进度,任你老父苟延残喘于病榻的真相么,好。

      “小凤!”师父的声音渗进一抹厉色。我淡淡看他一眼,来抓我啊,来关我啊,有本事就来阻止我。

      我聂小凤既已醒来,我的抉择,在任何历史时期都不会变。爱憎分明,快意恩仇,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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