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21、蝴蝶效应

　　“我要回实验室。”他俩走后，我宣布。

　　“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我就要现在回去。我跟PAUL没时间了。你不送我，我自己走。”我说着去开门，师父几乎一把揪住我：“我们明天就去保他，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被人说我跟PAUL占你便宜。”我别过脸。

　　“谁这么说你了？”师父的声音已经快没了耐性。

　　“现在不说，以后也总有人会说。”

　　“小凤！”师父嗓门陡地一高，立刻又低软下来；“你。。。到底想我怎样？”

　　“师父，”我也认真地看他：“我不想您怎样。你也别想再跟从前那样不准我这不准我那，再也不能了。我不是你徒弟，我现在是你的学生，你一定要搞清楚，不然你自己会很累。”

　　“我没有不准你这不准你那。。。”师父一边说，一边手还撑在门上。

　　“那你让开，我还有一堆试验要做。”我毫不示弱，步步进逼。

　　“你没法再激活它了，那是八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以为能碰上几次？”师父犹豫了一下，终于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我愣住了。

　　“还记得我给你们说过‘海夫利克极限’吗？每个细胞在自我复制56次后就会迅速分泌毒素，导致坏死。第56次就是海夫利克极限，也是所有物种都会定期消亡的原因。P.S.Container也是这样，Moore在瑞典诺贝尔会场做试验时，载体细胞已经到了极限，以后细胞坏死，自然无法穿越有机体了。”

　　“可是。。。可是。。。”我拼命思考，努力反驳：“这跟八千万分之一有什么关系？再说就算这批载体细胞到期了，我们还可以做新的啊，为什么我后来补做了那么多试验，却没一个有用？”

　　“你可记得当初这个试验是怎么成功的？”

　　“当初。。。我们成功得确实有些突然，而且我这些天来也一直找不到最早的那个契机。。。”

　　师父提到海夫利克理论时原本语气严肃，这会儿见我一脸困顿疑惑，声调便又轻软下来：“我叫你回去看1883年牛津版的《演化史异》，你好好看了没有？”

　　“那里面讲的不过是些跟普遍进化论相悖的突发现象，又没什么代表性，我就没仔细。。。”我看着他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

　　师父叹了口气：“你们的理论是利用高动能的微生物载体携带细胞核穿越有机体输送信息来转变基因构造。P.S.Container本来无法穿越白血球，那天却突然成功了，在你们搁置器皿的24小时当中，你有注意窗外的爬山虎么？”

　　“爬山虎怎么了？”我一头雾水。那个被中国学生称为“终南山活死人墓”的斯坦福生科院实验楼，楼龄大概比斯坦福大学成立的时间还早上个三五十年，有几片爬墙虎算什么，连这个都感慨的人敢情是没见过墙裙里面的白蚂蚁个头有多大。

　　“那几天预报说有热带洋流，洋流会导致什么？”

　　“导致。。。空气对流？”

　　“对流里经常搅动洋流从世界各地带来的物种分子。当时那股洋流源自非洲刚果盆地，知不知道刚果有个婆罗省，盛产一种血兰花？”

　　“知道！ 那个传说中的植物不老泉。。。”

　　“所谓不老，就是让基因得以超越海夫利克极限。婆罗血兰的分子里就有这种化合成分，粘到窗外的爬山虎上，跟爬山虎本身的植物分子结合，又生变异。你没发现这些天实验室外面爬山虎的叶片比平时大了两倍？”

　　我震惊得不敢再吱声了，只得静静听他说。

　　“这些变异后的植物分子继续挥发，在你们偶尔开窗时钻进室内，落入盛满新载体的器皿，这就是你们一直寻找的那个‘契机’。”

　　“那。。。它后来为什么又会失效？婆罗血兰不是非洲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吗？”

　　“如果单是血兰分子，那还好说。但台风来时实验室窗户是关着的，所以后来进入室内的只是血兰跟爬山虎反应后的二级分子，有爬山虎的基因劣势。 P.S.Container的生命周期也比一般载体短很多，当携带部分血兰基因的二级分子跟载体分子结合时，只有极微小的几率，能在两类分子的生长周期都呈上升曲线时产生良性反应，从而短暂提升细胞速度，使其能穿越密度更大的白血球细胞膜。这个概率便是八千万分之一。不信，你可以自己开个程序去验证。”

　　听到这儿，我心头一动：“那我们找到完整的婆罗血兰，用它的纯分子跟载体结合，不就成了么？”

　　“问题不在触发剂，而在你们的载体本身。P.S.Container本就比一般载体不稳定，生命周期又这么短，即使把血兰摘来整个浸到里面，除去爬山虎分子的劣势，理论上成功率也只有四千万分之一。这个概率，怎么拿去临床？” 我一时哑口无言。

　　“这种常见的蝴蝶效应，我叫你看的书里早有记载。如果你好好记住我教你的道理，就不会这么冒失把P.S.Container送去评选。你们这个载体，从一开始就是个悖论。高分子运动和高生命周期不可并存，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很熟悉的一番话，这回我却丝毫无法反驳。我咬下嘴唇，扭过头去不看他。

　　他见把我说服，柔声道：“明白就好，别再花无用功了。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去联邦监狱保他出来。”

　　我揪了揪眉头，心里虽说有些不服气，却也没有办法。我再天资卓绝，也没法跟个一千多岁的老怪物比常识。罢了罢了，只要能救PAUL，被他说上两句算什么。

　　“。。。那我也要回宿舍，我不要跟你住。” 我倔着脑袋：“我是有未婚夫的人了，给同学看到我跟你出双入对，人家会笑话我的。”

　　师父闻得此言，没有改变姿势，只是深深看我：“小凤，我知道你恨我。”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难免一痛。我控制着情绪，眼睛望向别处，不让泪水冒上来。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开心，但我知道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保护你的周全。现在外面对你太危险，你可以怪师父，但你须得留下。乖，别跟自己怄气。”他说得极认真，认真得我都有些心酸。我扭头看他一眼，算啦，都这么久了，我已有了新的人生，过去失却的一切现在都已重新在我手中，就把他当个神通广大的老熟人又如何呢。

　　“我肚子饿了。”我嘟着嘴。方才那么又跑又杀又智斗又挨骂，我真给折腾饿了。

　　师父笑起来，我突然觉得这笑容竟有两分像PAUL，挺明朗的样子。我心中也一下清快了，想不到他也能这样笑。“先去看会儿电视。想吃什么？”

　　我窝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的响动，突然想他要是PAUL多好。他当初要是PAUL，我俩一早就清清白白地相爱了，等不到这一生，就已成了夫妻。

　　《My Fair Lady》、《All Things Fair / 教室别恋》、《荆棘鸟》、《神雕侠侣》。。。我翻看着壁橱里的CVR和DVD。这里收藏了自影画科技问世以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数之不尽的经典老电影, 从最早的银板照相集到近期的无声版袖珍版，直至后现代的全息投像，我惊讶地发现其中大多竟是师生恋的主题，我合不拢嘴。师父啊师父，那一年我死之后，这一千年来在你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手机铃声起，这会儿谁会CALL我？我疑惑着跑回沙发去接听。

　　“小枫！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天哪，竟然是母亲的越洋电话！现在的美国虽是午夜，家里那头却刚值正午，所以妈妈这会儿听来声如洪钟、气势汹汹。

　　“妈妈！我。。。我还在实验室。”我正说谎时，师父从厨房里出来，我拼命冲他挥手示意不要出声，师父笑笑，把果盘和三文鱼轻轻放下，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坐在我身旁。我看着眼前跳跃的烛光一时有点发愣。

　　“刚才你舍友说你这些天一直泡在实验室。这是怎么了？你跟PAUL的项目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P.S.Container的临床事故属于政府内部机密，即使业内传得沸沸扬扬，对国际媒体还是没有正式公布，所以国内的父母亲人并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是成了。。。最近在忙教授新给的项目，方向不一样，花时间就要多一些。”我控制着自己声调，搜肠刮肚找理由。师父拿着遥控器把电视调到静音，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既然这么晚还在忙实验当然是不该有空看电视的。

　　“PAUL跟你在一起吗？他好不好？”妈妈一向对PAUL不错，每次跟我讲电话多少都要带着问上他一两句，我只好嘿嘿傻笑两声以蒙混过关。

　　“今年暑假一定要回来一趟知道吗？外公外婆天天念叨着你呦，上次回国也不顺道来家里看看，真是，一出门心就野了。”妈妈用充满宠溺的语气责备我，我握着手机的胳膊有些微微发抖。妈妈，妈妈，在没有苏醒之前，我只一径地以为今生与您的相聚是理所当然，一如每个不知慈母手中线的少不经事的儿女。直至回忆起前世，在大雄宝殿之上的刻骨离别，我方才明白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生一世的分量，有多重，多重。

　　师父觉出我的不妥，轻轻揽上我肩头。他的力量温厚宽和，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这或许是我聂小凤两世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我的妈妈，前世的媚娘，在长长的海底电缆的另一头嘱咐我“回家看看”；我的师父，这个世上我曾经最爱的男人，正端坐在我身后，无声地拥着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地无极，死生契阔，唯有放手，始能归来。

　　我搁下电话。“生日快乐。” 师父对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