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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红白硝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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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已全然康复. 俗话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也不知道斯坦福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诺贝尔评选乃全球盛事, 所有业内的高等院校, 才杰人俊都在勉力拼搏. 我却藏身这深山老林中悠闲度日, 想来也是罪过. 可是师父一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每日静室中清雅的檀香依旧那么与世无争地飘着, 天象也还时不时上山来捎这捎那, 只是每回看到我, 只顾躲着我的眼神. 我心中便有丝不悦. 我跟你师父好又怎样, 现在都什么年头了, 你还不敢来争? 死性不改! 于是我也兀自冷着一张脸对他. 这一生我可不须再求他替我做什么, 故而说翻脸就翻脸. 如今的聂晓枫只会比当年更嚣张.
师父倒是非常满意我跟天象目前的冷战, 经常当着他面对我嘘寒问暖. 不过自从目睹当年的石屋已被改造成如今的花房后, 我的心渐渐开始真正地融化起来, 看师父则更像是个不远万里而来寻我叙旧的老情人. 过去林林总总不愉快的场景物证都已被他一一偷换了去, 千年前的遭遇竟因他深情款款地重现而变得越来越像一场遥远的恶梦.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 看不到的自然更易淡忘. 至少不必再为触景生情而徒增烦恼. 因为我态度的转变, 师父的心情也一天赛过一天地好.
以后的两月, 过得是开心而释怀的. 我白天还是照旧跟他下丹房, 晚上跟PAUL做报告. 其实还是晚上的时间更充实些, 因为在丹房里做实验需要接触危险化合物如高锰酸钾二氧化硫液化氰之类, 师父总不让我动手, 只叫我在一旁看. 站着站着很快就无聊了, 我有时会抗议, 师父就说乖, 烧坏了手怎么办. 我说那你要我在这里干什么, 他就很堂堂正正地回答说在这儿陪我啊. 我说那不成我还有自己的项目在忙诺贝尔就要评了这个对我很重要, 师父就笑着说你要真喜欢我给你买个名额, 这种国际奖也就评个投资. 我一听他把我苦心经营的奋斗目标解剖成那样立刻就火了. 我说我就要自己拿奖. 他就像当年在溪边看我怎么也吹不出音符那样笑着摇头. 我就很郁闷地甩门出去了, 他没有叫住我.
我踱到前厅, 竟然看到天象那小子捧着一堆□□坐在地上犯愁. 我毕竟是过来人,就问他哪里不懂. 他抬头看见我, 又期期艾艾起来. 我说随便你, 本姑娘还没心情呢.
“那你给我讲讲真题阅读吧?” 他犹豫再三, 还是不愿放弃我这个寄托前辈.
我于是吩咐他给我沏上一壶蒲尔, 就大刺刺地盘腿坐在师父当年坐着看书的太师椅上给他开起小灶来. 他的资质明显比从前高, 记忆力也好很多. 给他讲逻辑的时候不用太费神. 本来GRE也不是好应付的东东, 他敢走这条路已说明他跟从前的天相大不一样了.
半个上午一晃而过. 眼看要吃中饭, 我喝了一早上的茶, 这会儿觉得腹中空空如也. 我不满道: “喂, 你榨取我宝贵劳动力也不带这样的啊, 给我弄点吃的去.”
“你要吃什么?”
“嗯…饺子.”
“山里没有啊, 皮和馅儿都没有.” 天象面有难色.
“那我们下山去?” 我顿时兴奋起来. 天象把我看了又看, 道: “罗老师不是说…”
“你烦不烦啊! 罗老师罗老师, 你就知道罗老师! 他又不是我爸! 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下山吃顿饱饭还要他批准? 你脑子怎么长的啊?” 我最最看不得他这副畏难模样, 心火一下子就蹭上来了.
他被我骂得缩了缩脖子, 本来还想问什么, 全给吓憋了回去.
我们走在下山的主干道上, 迎着习习凉风, 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起来, 我本不该这样对天相. 当年, 他的不幸是我的错. 我是欠他的.
“喂,” 我歪着脑袋叫他, “还在生我气?”
他一路都只顾埋头走路, 也不跟我说话, 显然在生闷气了. 如今听我这么一唤, 总算又开心起来, 天象就是这么好哄的.
“没有啊, 就是觉得你凶起来真的好凶. 幸亏罗老师脾气好…” 他嗫嗫嚅嚅地, 最后半句几乎听不出来了.
“为什么又提他啊!” 我真的有点烦他这样. 哼, 脾气好, 敢情你是没看过他脾气差的样子.
“晓枫啊, 罗老师他其实很关心你的, 昨天还嘱咐我给你买过冬的被子…”
“我不要他关心.” 我脑袋一晃, 兀自加快脚步. 没跑出两步, 突然觉得不对.
“等一下! 过冬? 他还要在这儿过冬?!” HOLY SHIT!
天象眼睛瞪得大大地, 显然他以为我早就知道.
“在这里过冬?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气急败坏, 且不论哀牢山的冬天是我最不愿再接触的季节, 我跟PAUL的项目怎么办? 我们还等着十一月拿去评奖呢! 这人也忒不讲理了吧? ! !
我恨不得马上跑回去把他从房里揪出来问个明白. 却听见山壁那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 正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人理论: “ 为什么我不可以上去? 我也是斯坦福来的, 我也是罗教授的学生.”
“PAUL?” 我不敢置信地急奔过去, 那跨着双肩包, 手上拿着丽江地图, 正跟山下的警卫争得面红耳赤的高大金发帅哥,不是PAUL是谁! ! !
“PAUL!”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呼雀跃, 大喊着朝他扑去. “Scully!” PAUL转身一见是我, 立刻惊喜地迎上来, 我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哀牢山的地盘上紧紧拥抱. 把程天象看了个目瞪口呆.
我搂着他的脖子, 贪婪嗅吸着他身上那股北美男人特有的带点汗腥的体味. 这来自大自然最宠爱的宝物—青春的浓郁味道, 与师父身上那若即若离似有还无的檀香, 太南辕北辙了.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把脑袋从他颈窝里拔出来, 目光盈盈地看他.
“想你了.” PAUL脸上挂着揶揄的笑, 眼里却认真地弥漫着久别的落寞.
我满足地笑. 我最喜欢的仍是被人时时牵挂的感觉. 与PAUL转眼近三个月不见, 这些日子跟师父待得久了, 想起他时, 心里会泛出隐隐约约的不安. 而如今, 他就这么大天白日地出现在我眼前, 出现在已近严冬的哀牢山, 物是人非. 若果当年在我身边的不是天相而是他, 则我的命运或许老早就不同了.
“他是?” 首先提醒我现实状况的是程天象.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死盯着我跟PAUL的动作, 大概是接受不了我转眼又多出个金发男友的事实. 我便也考虑起如何安置PAUL的问题, 带他上山是绝对不可行的, 师父如今的气量早在他把PAUL发配新西兰的事件上就得以体现.
“呃…”我斟酌着措辞, 努力不使PAUL产生怀疑, “我们过两天再上山好不好?”
“为什么?” PAUL没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为了申明自己身在此地的合法性, 又接着说: “ PROFESSOR BLOOM叫我来看看PROFESSPR ROE跟你的项目处理得怎么样了.现在急着评奖, 院里又缺人, 大家都等着你们回去呢!” 在英文里面没有”罗”字的音节,所以老外叫师父的姓时都换称ROE, 一个近似中国汉字罗的发音.
我翻了下白眼, 师父还想在这儿过冬呢. 回去? 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想想也真不公平, 他既然到了STANFORD, 坐上了这把交椅, 就该为学校的荣誉尽心尽力, 不然被挤下PROGRAM DIRECTOR之位的BLOOM可真叫冤枉. 也难怪他要派个人来看看师父这么久不回美国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你的中文真棒!” 一旁的天象称赞PAUL流利的中文, “过奖, 过奖, 我刚学满一年!”老美大多不知谦虚为何物, PAUL咧嘴一笑, 字正腔圆的中文配合他漂亮的轮廓在秋日正午的阳光下明朗宏亮. “一起吃饭去!” 趁着气氛融洽, 我赶忙一手挽过一个, 生怕再有人问起诸如为什么不能上山之类的敏感话题.
我们在山脚一家造型古朴的小酒肆里坐下, 点了小菜和水饺. 我是真饿了, 身边又都是我放心得下的人, 吃起来便多少有点肆无忌惮. PAUL一面给我端茶递水, 一面照常警告我身材危机之类的废话, 我充耳不闻, 早已听出老茧来了. 天象看着我俩亲密无间的举止, 陷入沉思, 好长时间一言不发.
午饭后, 我好说歹说哄着PAUL在镇上一间青年旅馆开了房间, 并答应天天来看他. PAUL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看着我故作大大咧咧的表情, 最终一句也没问出口.
自从上次我把师父在办公室对我的行为定义为骚扰之后, 往后他在校园里碰见PROFESSOR ROE便也一脸不屑. 他并不知道我跟师父之间如许复杂的故事, 只当他是个想占我便宜的衣冠禽兽. 但为了不增加我的压力, 他仍然选择沉默地守在我身旁. 这才是他突然出现于此的真正目的. 他是怕我跟师父单独相处难免会吃亏.
返回山庄的路上, 我暗自在想这就是PAUL与师父的不同. 师父像海, 表面一碧如洗, 波澜不惊, 你却永远看不透百米之下深藏着怎样的诡谲神秘; PAUL像天空, 蔚蓝明朗或乌云密布, 永远那么一目了然, 直白且坦荡.
这样的两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生命里, 恰如红玫瑰与白玫瑰, 得到一个便想着另一个, 似乎永远是得不到的最令人心弛神望. 而在每个女子的一生中, 大抵都会出现这样的两种[非法内容], 一黑一白, 一动一静, 一明一暗, 一青春年少, 一深邃持练. 师父于我, 是前世遗落的宝藏, 与我的过往血肉相连; PAUL 于我, 是今生初长的礼物, 同我的未来齐头并进. 两个男人都伴随过我的青春成长, 不同的是, 师父给予我青春的安排并不如我所愿而已, 而PAUL却一步一步, 见证了我今生中每一个砰然心动的瞬间. 只有在他面前, 我才能够毫无顾虑地轻松快乐, 享受每一季红紫青黄, 聆听每一下暮鼓晨钟.
我轻叹口气, 当两世的爱情都找上你时, 旁人看来或许是一头栽入桃花林, 实则却是尴尬又危险的局面. 尤其当你对两人都难以取舍时, 情势就更加左右惟艰. 隐约中我对师父的性格仍是存有深深的顾忌, 他是个太过坚持的人. 跟这样的男人一起, 与他步履一致时自然开心放心, 然一旦出现不和谐音, 纠缠争执甚至你死我活, 都可能在所难免. 我以我前世吃力不讨好的爱情与自爱, 想明白了这么个理儿.
女人, 最怕就是错托终生.
“去哪儿了?” 看着我俩老远一路说笑, 前后鱼贯地步入前厅, 师父温和宽厚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丝躲藏的落寞. 天象回他说晓枫想吃饺子山里没有就下山了. 一路上我千叮万嘱他不可把遇到PAUL的事告诉师父, 他满脸狐疑地答应了. 师父便嘱咐说那你明天上山多带些皮馅来. 转而对我柔声道, 尝尝师父的手艺如何.
师父的话相当于对天象下了逐客令. 天象杵在我跟师父面前, 颇有些尴尬地哎着, 不知该不该接受暗示迅速离开. 我用眼神示意他先走, 剩下的我自己来搞定. 天象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起了PAUL, 我有些心虚地别过脸. 他便转身走了.
然而我俩这番 “眉来眼去” 在师父的解读中由于贯上了他自身的情感揣摩, 就变得与真实状况大有出入了. 所以天象一走他便单手揽住我腰, 将我引向他身边. 我犹豫了一下, 女人的直觉却告诉我现在正是谈判的大好时机.
“师父.” 我用左手肘微撑在他胸前保持距离, 右手暂且按兵不动. 我把脸颊侧向一旁不看他, 低低问道, “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你想待多久, 就待多久.”
“可我想回美国了.”
“那就回去.”
“真的?! 什么时候能动身?” 我料不到他如此爽快, 一时喜出望外.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就什么时候动身.” 他一径微笑地对我, 那眼神温软, 无边宠溺的神情看得我直发呆. 忽地觉得有些吓人, 仿佛他会读心之术, 就方才我还在心里埋怨他固执偏颇, 他便立刻对我唯命是从起来. 这个男人敏感得太骇人了.
“ 可您刚刚吩咐天象给我买冬被…”
他叹一口气, 道: “我原以为你会喜欢这儿. 既然你想回去, 我们就回去. 我说过你上哪儿我都会陪着你.”
我勉强笑了下, 喜欢这儿, 亏他说得出口.
不过那个花房跟秋千亭, 确是这哀牢山上的新景象.
两天后, 生理期到了. 我有气无力地赖在床上, 想等这几天以后再作离开的打算. 暮色降临, 我喝过师父煮的水药, 正想入睡, 身旁的手机突然叫嚷起来. 我一看屏显, 暗道一声不好, 是PAUL. 这几天我都没去看他, 他一定有意见了.
“你怎么不来看我?” PAUL开门见山就是个疑问句.
“我肚子疼…” 我忍不住冲他发嗲.
“怎么? 生理期到了吗?” PAUL的声音立刻温柔起来, 他知道我有痛经的毛病. 这一生我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如前世好, 总是小病小疡接连不断, 对天下苍生的确再也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威胁了.
“嗯. 不过现在没事了.” 师父的水药很灵, 不出半会儿我已完全舒坦. 本想寻机睡去, 不料电话一接反倒精神振奋起来.
“别大意, 早点睡吧, 我过两天再CALL你, 晚安!” PAUL想我认真休息, 欲挂断电话, 我如何肯依, “ 别挂!” 我的声音稍微抬高又不敢放肆, 怕给师父听见, “ 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就是想你啦.” PAUL在那头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我仿佛可以通过屏显看到他的笑脸.
“快说! 找我到底什么事?” 太了解他故作轻松的姿态, 我一听便知他是有别的内容向我汇报.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载体能代替血红蛋白渗透过细胞膜, 就是不太确定对白血球是不是一样管用.”
我一激灵, 完全清醒了. “ 什么载体? 有没有报告? 快拿来我看!”
“过两天吧, 等你身子好了我来找你.” PAUL还在劝我, 我如何肯听.
“不行! 我们没时间了. 你在旅馆吗, 我马上过来找你.” 我吩咐他, 同时起身找外套.
“这么晚了你别跑出来! 我过去找你.” PAUL拗我不过, 只好妥协.
我想了一下, 这样也好. 不过不能让他直接到山庄里来, 麻烦多多. “这样, 你沿着山道走, 去通往后山的空地等我. 我马上就到.”
“我这就出发, 你慢点, 不用着急!” PAUL 的语气充满后悔, 他大概觉得自己压根不该打这个电话.
“嗯.” 听得他这般语调我的声音便一如既往地温柔下来. 我的确是想他了, 这么急着要见他也决不只是为了我们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