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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千帆过尽 ...

  •   暖房内阁的门打开,师父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俩杵在花丛间,略显吃惊.又见我脸庞上泪光盈盈,他张口欲言,却终究一语未发.目光继而转向天象,良久不语.

      “罗老师?”天象一径地开心,仿佛如释重负,“您快来看看,晓枫不知怎么了,我劝都劝不住!”

      “你先回去.”师父向我走来,一面随意吩咐天象.我感到他的目光凝固在我脸上,我勉力忍着胸腔里的啜泣,禁不住身子一抽一抽.我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哦!”天象担忧地看我一眼.虽然听得罗老师如此吩咐,使他的表情有些诧异,但他还是依言向门口走去.

      尽管隐隐料得事有蹊跷,他仍是如当年般唯命是从.我的心里滑过一丝失落.我其实是盼他此刻能拒于师命,能对他说:“不如我带她走.”

      临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再看我一看.我泪眼婆娑地回视他.许是被我的泪光打动,他终于决定有所反应,我看他扭过头去深吸口气,转而面对师父道:“她不舒服,我先带她回山庄吧?”

      师父不发一言,不待我反应,已伸手抚上我的脸,当着他面揩去我的泪水.

      天象周身一震,终于明白过来,掉头就走.玻璃门喀地一声合上了.

      听着花房门在我身后合上的声音,我周身一颤.我想到了当年初被禁锢于此,两扇大铁门重重闭合的声响.当时,天相缓钝迟疑地在门外上铁链,那清晰的锭鎯作响就这么爬上了我的心墙,爬进多年的梦魇.直到今时今日回想起时,仍是组成我不解与屈辱的篇章.

      他又探知了我的心思,手掌已轻拢上我肩头,眼神直直地望我,拇指摩娑着我的肩腹.我能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沿着两臂爬上肩胛,向颈项延伸.隔着薄薄的几层棉料,我重又站在这囚禁过我整个妊娠期,生下了一对宝贝女儿的石屋所在,被那曾令我百读不得其解的始作甬者,半拥入怀.

      我与他的关系中,他一直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主宰着一切.

      我暗自叹息,脱却他的手掌,向大片的凤凰来走去.它们真的很美,在这四季都温暖如春的花房中被培育得尽心竭力,傲慢不可方物.我抬眼望去,四面墙壁上巨大的落地镜中,炽热的花团将我的脸印衬如朝霞扑面,霏云缱绻.

      他跟随我身后,见我赏花赏得失神,柔声道:“进里面看看.”

      我随他走入花房内阁.身得其中,竟是另一般室外桃源的光景!除了凤凰来,这里还移接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大大小小的鸟笼挂在伟岸的热带树上,五颜六色的鸟雀上蹿下跳.惟有雪白的鸽子在丛间来去自由.他牵着我手,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潺潺欢快的人造溪,踏过木桥,走上位于中央的五角亭轩.亭轩位置很高,从上面可把整个花房尽收眼底.可是立刻攫取了我视线的,却是位于亭下东南角的一处秋千亭.我顾不得听师父细述各类花鸟的出处,径直奔它而去.

      雪白的秋千亭,好似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婚礼的采景.秋千座位很宽敞,是为双人设计.扶手很高,椅背和座面铺上雪白的羊毡和靠枕,不似我记忆中天相所造那座简单的秋千亭,倒像个悬于半空的懒人沙发.我欢呼一声,扑上柔软的席垫.

      这是我自小到大最最喜欢的造型.一看到这样的秋千沙发就想躺在里头混沌半日,插上耳麦,捧本老书,偷得浮生闲趣.中学时曾想在自己卧室里弄一个,可惜大人们怕我太过懒惰,始终不允.他们当然是对的.

      他扶着秋千,看着我暖暖地笑.阳光从透明的玻璃顶洒下,照得他脸庞一片柔亮.我仰首看他,原本盘踞心头的隐霾立时去了大半.

      “师父,过来坐.”我轻轻唤他.他想是没有料到,微微一怔,随即在我身旁坐下了.

      他入座的重量导致秋千微微晃动了一阵,这隐约的力量使我的心底突然荡漾出一抹隔世的温柔.我赶紧低下头去,微红了脸.

      他以足点地,秋千便悠悠摇摆起来.我躺在由他的力量造成的悠然微醺中,想闭上眼却又不忍错过身上的阳光,另外,还有一丝羞赧,因他也在身旁.

      “喜欢吗?”我听见他问.真是明知故问.

      “嗯.”

      他笑盈盈地看我.我取过身后靠枕,搂在怀里,回报他一朵璀璨的笑容.

      一时间秋千亭内又安静下来.我俩谁都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千年难得一遇的和谐.千摆此时也缓和下来.他想是以为我要睡着了,便不再施力.

      我却望向头顶的蓝天.一千年来它都是如此温柔恳切地舒展着,时而白云仓狗,时而一练如洗,在人生的河流上静默着固守自己纯粹的倒影.什么样的经历可以在十世的光阴中镌刻下伤痕?尽管两世的间隔对我而言仅如车前扬尘,几不可闻,但对于他,却是切切实实,一步一步缓缓走来的.

      时间,是人类的极限,是命运的尽头,是恩怨情仇的涅磐临界.然而此时此刻我却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为了我,将这极限踏在了足下.这个人是罗玄,是PAUL,是属于前世或今生,又有什么分别呢?他终究是那个为了我,敢把时间都践踏个淋漓尽致的人.

      我扭头看师父.他的脸色因服用了不老酒而无法选择地永远红润亮泽,即使心如死灰的时候,那宿命般倔强的健康红润也会始终盘踞不下,生命本身已变得毫无意义. 时间把当年的神医丹士变成了我记忆中的一张画,他永远只能是如今这幅模样,再过千秋万载也是如此.我看着那张年岁恰如我为他绣下腰带,情愫暗许时的容颜, 他的黑发,他的体肤,他的眼神他的笑.人面如昨,心,早已辗转千回.泱泱红尘之中,却是为寻一个终点,那终点,便是我聂小凤.

      千帆过尽,一切重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我突然想起幼年时他教我认的那句话,我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了一辈子.不论对错,不计输赢,恁地勉力一博后,终归是无愧于心了.为人为鬼,都落个痛快.

      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当年的我呢?

      我心中突地涌出一层深重的怜惜,仿佛看到另一个倔强的灵魂与命运再次展开了不自量力的角距.当年的聂小凤已然败得五体投地,是因为无人愿对我施以援手,将我拉上一把,真心诚意地提携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否应该尽上一个“终点”的职责,将他的苦难解脱?不然,今日的聂晓枫,岂非成了当年的罗玄?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他周身微颤,眼神竟慌乱至无处可藏.这是我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抚摸他的脸,想我这些天来给他的刺激的确太多了.一回到哀牢山,我俩之间的感应就那么不可避免地倍加强烈起来.

      “师父…”我轻声叹息,指腹与他脸颊厮摩.从不敢这般放肆地待他,如今想做就做了.这感觉真是好.他的眼神因我的动作而温软低落,喉头一紧一收,眸中泪光已现.

      “那日我偷练七巧梭,如果不是因为怀有身孕,你真会杀了我么?”有些问题,纵然再过多少年,仍是不依不饶,杵在心头.

      如闻晴天霹雳,他先是一震,随即微微别过脸避开我的眼神,双唇颤抖,欲语还休.

      “我等了这么多年,我要你对我说真话.”

      我与他真正兵戎相见,正是我吞吃大还丹后,偷练七巧梭被他发现的那天.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活在他身边会面临被他随时处死的可能.我从未想过送我九连环,再三放过我们母女,包庇我爹,力挫群雄把我从大雄宝殿上带回山中的他,从未想过天天穿着我清洗缝补,薰上檀香的衣裳,顿顿吃着我烧煮的菜肴的他,立于我身后静静听我吹奏得一草一木尽皆动情的他,有一天会真的用那双手,将我置于死地,直到那一天.

      直到他的五指如此有力地扼住我的喉咙,躏压我的动脉.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喉咙在男人手中是那么纤细,第一次感觉肺里的空气被生生压榨至几欲撑破胸腔的剧痛,第一次发现他的手和那些要杀我和我娘的人的手,是那么地相似.

      那把着我幼年时的小手,一格格纠正我的指法,教我吹奏出第一支乐章的大手.

      那一刻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成年男人,是那么会隐藏内心的防线.而我,一径浑然不觉地在他欣赏兼防备的目光下,简单快乐地成长了八年.

      “我想听你对我说真话.”我捕捉着他闪避的眼神,语调坚持起来.

      他如临大敌,明媚的阳光照得他额角汗水濯濯.那不显丰厚的双唇抽搐,抿紧,张开,又闭合,短短一瞬间,恍已历经千百劫.

      “看着我.”我的声音渐渐失去了耐性,手也从他脸上挪开了.这个男人,真的就如此软弱吗?

      我的手甫一脱开,他立刻转过头定睛看我,目力之大,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不会.”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股歇斯底里的坦然.我知道他在说谎.但我还是笑了.

      他会说谎了.罗玄,终于会为我聂小凤说谎话了.

      其实难以想象我此时心中的欢喜震撼,一点不亚于当年风雨夜出走时听见他漫山遍野叫我唤我时的开心.因为这些都是他为了我,突破自身局限的行为.

      一千年前的点滴是非,我其实无心去执着.一个男人一生中总会有些不可避免的举手无回.然而发现他已能为我撒谎的这件事本身,却远比问清楚当年他会不会把偷练武功的魔教余孽杀死的回答要来得让我满足.我深吸口气,原来直到今时今日,我的心中对他仍是存着期待.

      他看见我笑,神情也由方才的紧张僵硬中稍微缓和下来.我低头兀自晃着脑袋,微笑不停.良久,我抬起头,双手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这久违的师容.

      他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向我索要爱情的男人.

      他或许文韬武略,或许旷世奇葩,或许神通盖世,或许阅历沧海,可是当他爱上了我时,便与其他所有男人,再无分别.

      其实我和他一直都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

      其实在爱情的天下,他一直是个初恋者.他其实拥有所有初恋者的一切紧张与无知.

      我的手沿着他轮廓的线条将他的脸捧在掌心,我的手指洋溢着青春的鲜活温度挑逗他的太阳穴.我看见他额头的汗珠大滴大滴冒出来,我听到他的呼吸伴着胸膛的起伏而局促不安.

      生平以来第一次,我欲吻上他的脸.他惊乱地闭上眼,等待我嘴唇的靠近.

      我终于没有靠近,我有我的顾虑.所以我只是靠上了他的肩膀,整个身体倚赖上他绵厚的肩头.

      他睁开眼,略微迟疑一下,伸手拥住我.我在熟捻的温度中,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我仍是靠在他的左肩,一如千年前仰面扑地后那迎接我的位置.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会再醒来.

      因为我活着.因为我有体温.

      阳光不远千年,洒下哀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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