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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唇亡齿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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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搁上电话, 突然响起敲门声. 我一惊, 本能道: “谁?” 话一出口便后悔莫及, 这偌大的山里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么一问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凤.”师父的声音回荡在屋外,“觉得好些没有?”
“小凤没事, 已经睡了.”我略显惊慌, 但迅速控制住声调, 平坦自然道, “ 谢谢师父关心, 师父您也早点休息吧.”
“没事就好. 那你好好休息, 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 师父道. 我目送着窗棂上倒映的人影离去, 又仔仔细细地聍听走廊里的动静足足十来分钟, 直到确信师父的足音消失在廊轩尽头他自己的卧房内, 方才松了口气.
我挑了件黑色羊绒衫穿上, 又套上一件黑风衣, 这个季节山林里的温度已经很低了. 但愿PAUL也知道多穿两件, 别把自己给冻坏了. 他是男人, 应该懂得照顾自己, 但毕竟也只是应该而已, 我叹了口气.
我作贼似趴在窗口观察了整整四十分钟, 除了秋后的蚂蛅在草丛间吱吱哀鸣以外, 我聂小凤仗着前世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武林高手的底子确定了真的没有人在方圆十里内走动. 彻底杜绝再次被人跟踪的可能性之后, 我轻之又轻地拨开闭合的窗叶. 无法如同前世里那般体态轻盈地一跃而出, 我只好手脚并用, 小心翼翼又略显狼狈地从窗台上爬了出去.
出得庭院, 我沿着蜿蜒山峦一路小跑, 其间走走停停, 百般留心. 虽然没有武功, 前世里那机警的反应力还是丝毫不差. 我一而再再而三猛地停住脚步, 紧密观察周遭环境. 没有鹤唳风声, 没有夜鸟惊鸣, 山林静谧, 月光如水. 这一次师父真的没有发觉. 如此三番后我逐渐放下心来, 箭步如飞.
再次奔走于哀牢山的野树林中,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自由舒畅. 一千年前那个同样月光朦胧的夜晚, 曾有个满目阴霾, 野心勃勃的少女, 偷偷避开强大的正道师尊前往直通后山的空地上拔出母亲留给她的七巧梭. 自尊与阴谋在任何历史时代都是同根相煎的灵魂动力, 如若遭遇了爱与信任的背弃. 你我皆凡人, 同在人世间. 生而为人, 能有多么伟大? 如今的那名少女, 背负着前世的辛酸回忆, 奔走于千年不变的同一条山道, 她的终点, 却再不会令她那么有苦难述, 不堪回首了.
透过眼前高大迎客松的盘枝错节, 我已能望见山前空地上的人影. PAUL还是穿着我在学校超市里给他买的那件银灰色的SWEATER. 薄薄的两用衫根本无法抵御夜晚山涧中泛起的寒露, 他冻得手脚颈项都缩成一团. 这家伙! 我心里骂一声, 朝他直奔过去.
“你怎么不去裸奔? 穿这么少.” 我一边埋怨, 一边捉过他手掌吹气暖他.
他的手掌却并不似我想象中那么冰冷僵硬, 埔一接触后, 反而觉得有浑厚热力由内而发.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 只一眼, 我大叫一声, 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从未想象过师父穿起印着大大的“STANFORD”字眼的校园运动衫的样子. 可他就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我眼前了, 还托着我的胳膊肘防止我腿一软滑倒在地.
“PAUL呢?” 我惊魂未定, 脑中闪现的第一念头就是真正的PAUL上哪儿去了. 他总不会……
师父站直了身子, 一扫方才秋风萧瑟的情状, 兀自一言不发. 我急了: “ PAUL 人呢? 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他本来穿得就少, 现在外衣又给师父剥去, 如果他这会儿人在山里, 不消一刻就会冻得半死! 哀牢山的初冬, 已能杀人于无形.
“你这么惦记他.” 他终于开口, 却是冒出如此不疼不痒的话来.
“罗玄! 这不是无政府时代! 这不是你的江湖! 杀人要偿命! 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面对他那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嘴脸, 我心中怒火一阵蹿腾.
“你既然都说我杀了他, 又何必非知道他在哪儿.” 师父的语调冷冷清清, 裹杂着一丝明显地怄气. 这般赌气的口吻却给了我一线希望. 如此说来PAUL应该是没事的. 只是师父会把他安置在哪里?
唯今之计, 只宜智取不可力敌. 我舔舔嘴唇, 调整了下鼻息, 转而柔声道: “我知道师父你不会……”
话音未落, 忽听当年师父插入七巧梭的那面山岩后传来一阵呻吟. 我喜出望外, 连忙跑过去. PAUL果然就躺在山石背面的青苔上, 贴身只着单薄的汗衫, 但身上裹了件厚实的大撆, 看那大撆的色质造型, 像极了师父当年来石屋探望临产的我时身上披的那条. 我当下心头一软, 师父毕竟不是冷心冷血的Vampire.
我把PAUL扶坐起来, 由于山中赤寒的缘故, 他还是直打哆嗦, 嘴唇冻得微微发紫. 我慌乱地把他搂在怀里, 努力搓揉他两肩以加速他的血液循环. 师父站立一旁, 冷眼瞧着我俩, 空地上的氛围一时安静得可怕. 原本皎洁的月光这会儿也莫名惨白起来, 透过林间斑驳的枝叶照得师父脸上一阵忽明忽暗. 我按捺住心头隐隐约约的畏惧, 尽全力搓揉着PAUL的身体, 只期他快快恢复知觉.
“这点风寒都受不住, 有什么用?” 我听得师父冷冷道.
我闷声不吭, 继续为PAUL取暖. 你狠, 你了不起, 你旷世大侠, 我配不上你行么.
我聂小凤毕竟也是学富五车之人, 几下揉拍静脉, 掐捏人中, 怀里的PAUL终于闷哼一声, 喘出一口大气. “怎么样了?” 我顾不得师父还在一旁, 单手揽过他颈项, 急切地揉抚他的脸颊. 这个男人是我的责任.
PAUL深深吐一口气, 睁眼见到我, 脸上立刻浮起开怀的笑容. 我听他有气无力道: “我叫你今晚不要出来吧…”
我这才发现他周身已全然湿透, 只有身上的大撆是干的. 我再回头看师父身上那件STANFORD开衫的衣角处也有水珠滑落, 但大部分水气已被他的内力蒸干, 所以我初见之下并未发现端倪. 这是怎么了?
“Thanks a lot, Professor Roe.” PAUL看到一旁的师父, 竟然道起谢来. 我满腹狐疑摸不着头脑. 直至发现PAUL身上残留的藤蔓和他身后的悬崖绝壁, 突然觉得此景此地似曾相识. 我环顾四周, 一块贮立的石碑跃入眼帘, 碑身字迹早不可辨. 我心头一揪, 猛地忆起原来这里就是哀牢后山三关把首的机关入口.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被蔓藤拖下那片深涧, 亏得自己机灵死死拽住峭壁上的枝藤才大难不死被万天成所救. 如此看来, PAUL今晚必然也是在这一带乱走乱顾, 从而误中千年前的机关, 被拖下崖底的深潭, 后又被赶来的师父救起. 是以两人才会都全身湿透.
我倒吸一口冷气, 师父布置的机关岂是一句厉害了得, 竟在千年后仍能正常运作, 置人于死地.
我满目凄然地望向师父, 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 如果今天PAUL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 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他.
他迎着我的目光, 没有躲闪, 未加回避. 许久, 我听见他轻叹一声.
“回去吧.” 他走上前来, 往PAUL肘下一托, PAUL便从地上直起身来.
“不了, 我们这就走.” 我扶着PAUL疲惫的身体, 语气坚定.
他转过身来看我, 那眼神好像我又在跟他闹别扭, “深更半夜的, 你要上哪儿去?”
“我们回旅馆.” 我气喘吁吁地支撑着PAUL的身体, “我们明天就回美国. 教授您想在这儿呆多久就呆多久.”
师父盯着我看了半晌, 突然朝PAUL伸出手来. 我一惊, 发现他前来的手势竟是先天罡气 “开山劈”中的一招 “下弦月”. 我生疏武功已久, 这一下脑中空白, 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待我回过神时, 只觉肩头一轻, PAUL已身在师父的招架之下.
“师父, 不要!” 我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江湖的感觉一下回到心头. 我顾不得已无内力持身, 伸出两指便去抢夺PAUL. 完全是种本能反应.
他见我袭向他面门的两指俨然是当年幽冥三击中的 “拈花微笑”, 便知我已忆起前生的招式. 当下便不再敷衍, 站稳脚步, 单手拂过我出击的攻势. 我不甘心, 转身一招 “凌波千劫”攻向他锁住PAUL肩头的右手, 虽然明知不能令他放手, 却总是要恁地勉力一搏, 我聂小凤一旦性子上来, 自是九头牛也拉不住.
师父见我对武略招式的记忆已然渐渐归位, 竟然一手提过PAUL,一手玩笑般与我拆起招来. 我心中大怒, 前世里的戾气与怨恨瞬间齐涌心头, 恨不得此时能有把七巧梭握在手上. 这片空地便是我被锁琵琶骨的地方了. 如此屈辱的伤心地上如今却晃闪着他揶揄的笑靥. 百来回合后愣是碰不得PAUL分毫, 我气得牙根紧咬. 他恁地可恶, 竟三番两次有意将PAUL递至我跟前, 却每每在我以为稳操胜券唾手可得时猛收回去. 可怜PAUL瞪大了眼睛, 近一米九的高大身材彷若稻草人般被他提来捻去.
“罗玄!” 我气急败坏, 眼见PAUL被他折腾得脸色紫青, 而我却无能为力, 心中挫败感顿长. 难道我聂小凤, 生生世世都不是你罗玄的对手么?! 一念至此, 我暴喝一声, 类似九阴白骨爪的勾爪生生朝他扑面而来. 这本是个同归于尽的招式, 我却明知他不会硬接此招来伤我身体, 所以放心大胆地欺身而上. 见到我这不要命的招数他果然略显犹豫, 侧身格下我的手爪, 掌风却顺势滑落扣住我左肩, 我一慌, 抬手去压, 只觉他手中力道千钧, 怎么也无法撼动厘毫. 当年我就是这样被他制住, 将天蚕丝生生打入了体内. 我心下一慌, 前世里熟悉的恐惧再现, 只忆得接下来他就要锁我琵琶骨了.
我惊恐地与他对视, 他眼中的玩笑目光此时已全然褪去, 神色凝重地看我. 我的右手还在努力压脱他扣在我肩头的手掌, 一如当年般不自量力. 他眼中突地精光一现, 有力的手指倏地弹出, 我便同前世中一模一样, 沙袋般被他轻易推转了身去, 后脊因刻骨惊惧而泛起一阵冰凉, 我几乎尖叫出声. 然而一股热力紧接着覆上我的丹田, 我尚未反应过来, 身子已被朝后揽去, 泛凉的背脊陷入一片温热.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却令我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打个哆嗦, 他低迷的嗓音已在耳畔响起: “闹够没有?” 我呼吸急促, 本能地扭动身体. 他的手掌紧扣着我的小腹将我牢牢熨贴在胸膛上, 浑厚的热力渗过薄薄的羊绒衫汹涌地侵进我体内. 我面红耳赤, 不安地攒动身子想要挣脱. 这是我第二次在PAUL面前与他如此亲近. 我可不想再让PAUL看到他与我这般场景.
“嗵”地一声, 我心头一惊. 师父的脸颊侧向一旁, 唇角迸出血丝. PAUL竟然一拳打在师父脸上, 这一拳突如其来, 拼尽了他全身气力, 他喘息不止.
师父掉过头看他, 我背着月光看不到师父的表情, 只吓得魂飞魄散.
“不要!” 我惊慌失措, 拼命扯住师父扼住PAUL的胳膊. 他只要稍一运力, PAUL就会经脉尽断, 死在这寒风萧瑟的初冬的哀牢山上, 就像当年的我, 那么命如草芥地挣扎在他恩威并重的五指之间.
“放开他!!”我尖声嘶吼, 尘封的旧伤又被扯裂. 我看到面色发青的PAUL, 那倔强的傲慢眼神, 抿紧的英挺嘴唇, 仿佛一面镜子. 师父一如当年微眯着眼睛, 其间透出的森冷精光令周遭山石相形褪色.
他嵌住PAUL的手指修长有力, 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同样一双手, 在同一个灵魂的驾驭下, 可以做出很多不同的事来.
“罗玄,”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 你敢伤他一根头发, 我聂小凤永生永世, 与你势不两立!”
他眸光一沉, 仿佛陷入遥远心事. PAUL的身躯猝然瘫软在地, 他毫无预警地松了手.
PAUL跪伏在地, 大声咳嗽, 高大的身体蜷曲作一团, 面色惨白. 我上前紧紧搂住他, 泪如泉涌.
他注视着我俩, 骛地转身离去.
次日, 我与PAUL 离开哀牢山. 登上盘山缆车, 迎着往生的风看两侧青黛万重, 略过身后, 看当年的汩汩溪流渐行渐远, 终于融为山峦间一抹不辨的亮色. 亘古的太阳车挥洒着强盛的力量, 把如此绵延的大山凝固成视野中长长的青丝白发, 冰雪覆盖的哀牢山顶, 瞬间软弱. 我在心头暗下誓言, 今生今世, 不再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