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雪》多年前的余音

5、袅晴丝摇漾闲庭院

　　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王大姐推开山脚下一间出租房的破旧门扉，抬脚走了进去。她首先向倚在床边盯着书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的男人投了个不愉快的眼光。
　　莫抽了。
　　她从男人嘴里夺下烟头。
　　老方一笑，抢过来，扔进烟缸。
　　留着吧。
　　我有个新发现，老方。
　　女人是永远敏感的。
　　讨厌。
　　王大姐瞥他一眼，站起把烟灰倒进花盆，手指在土里戳了两个洞。知道么？其实赵余心也是可用的。
　　谁？
　　老方似乎很困惑。
　　那个宋灵漪的影子！
　　王大姐吼。
　　老方捂上耳朵。
　　她远不像看上去那么呆笨没感情。
　　王大姐拉下他的手。
　　可这样的人往往就是没感情的，经历决定了他们的心。
　　老方扭头向黑蒙蒙的窗外望去。
　　不，你们男人从不懂女人。我强烈感到赵余心想证明些什么！
　　小楚受伤了，《沉钟》的刻板和印刷我已安排春江高专的小郭来主事。他是乡下人，没约束。小伙子很机灵，刚租了间小院。
　　老方突然站起，拍拍身上的烟灰，打断她的话。
　　好啊，你真能干。
　　问题是当局对单身男子追查较严，而且搞印刷，动静大，需要个放哨的。
　　怎么你想给小郭找个假妻子？
　　王大姐会心一笑，拍拍手走到灶间。她扫了乱糟糟的台子一眼，抄起饭锅，从盒里舀了两勺米，犹豫一下，又倒回半勺去。
　　你总爱打断我。——刚才你不是说，赵余心很想证明什么嘛。
　　老方溜达着来到她身边。
　　手一抖，锅被顿在了灶台上。
　　怎么，这回倒第一个想到她？
　　人尽其用么。
　　为什么不让宋灵漪去干这事儿？
　　她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
　　那为啥子赵余心就可以？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永远是三六九等的，即使是干了革命的男人。
　　老方无言，半晌点头：大概多数是这样的——毕竟革命者也是人。那么，你还去不去呢？

　　周末是当地学生回家的日子。赵余心缓缓步下女生楼的灰阶，走过精雕细刻的石桥。还是灰棉袍、黑布鞋，但颈上多了条红围巾。一排闪着淡灰色亮光的栗子树长长地向远处漾去，紫身白顶的校车出了校门，急驶向前。
　　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点缀着一些简陋的小饭馆。余心郑重其事地走进去的，就是其中的一间。还不到中午。这是精心选择的时刻，她没错半秒。做早市生意的小商贩这时已吃完点心离开了，几张空荡荡的桌子上积着厚腻的油垢。
　　赵余心捡了张向阳的，径直坐了，把蓝印花布包放在掉漆的桌面上，并小心地避开一摊茶渍。
　　小姐——您要点啥？
　　柜台后的伙计已打量她很久了。
　　不不，我——等人。
　　她悄悄抹去额上的汗。
　　一个大姑娘到这样的小酒馆来“等人”！如果父亲知晓，肯定气死。她忽然想。
　　屋子很安静。外面是个死胡同，堆着些菜根蛋壳。温暖的阳光倾泻在她身上。居然——很美。她笑了。再没有一天比这一天更接近希望顶峰的了。后来只是过日子了。
　　忽然闯入的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它像一把火烧毁了正在自我编织的梦境。她有些无来由的怕，然后把头发都在耳后拢齐，怕他等急了，她忙忙地回过头去。
　　在屋子正中，挺着一个矮敦敦的毛头小伙子。看见她，他脸上的汗霎时全结了冰。这岂不是余心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表情吗？她的心也掉进了冰窟。
　　小伙子似乎想打人。这也是属于男人的兽性。他一飞脚，一粒倒霉的石子滴溜溜直滚到墙边才堪堪停住。
　　细长眼睛的伙计站在柜台后，看看他，又看看她。看够了，才慢悠悠招呼道，先生要吃点啥？——还是，找人？
　　哦。
　　对方的手足无措充分显示出学生特有的幼稚。伙计不动声色地继续注视着。
　　小伙子顿了顿，转到离余心最远的墙角才坐下来。伙计像个同谋似的跟过去。
　　一碟花生米，二两绍酒！
　　高唱着菜名的伙计途中向窗边飞斜的眼珠险些儿撑裂了眼角。赵余心发现不知何时袍襟的棉线已全被自己捻碎了。这些敦厚的棉线比人类更与她亲近。那个小伙子也像怕冷似的，在拼命对搓着红彤彤的手掌。
　　菜很快上来了。小伙子摆手让伙计走开，自斟自饮，凄艳的酒香随着炭烟袅袅地转。
　　一股冷风吹进来，门口立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眼光冰冷，尖锐如箭。余心全然不知自己投去的目光与无家可归的狗儿毫无两样，男人却直向屋角走去了。
　　小郭你这家伙真让我好找啊！你姐姐从乡下看你来了。
　　老方一下下笃笃地敲击着桌面，是阴沉沉的声音。
　　哦，好，这就走。
　　小伙子立刻跳起。伙计，结账！
　　带上花生米。
　　老方吩咐。
　　当肮脏的棉布门帘迅即落下以后，稀薄的阳光还顽强地在窗外徘徊了一会。接着陆续有顾客进来了，大声喧哗，要酒要菜。附近的一桌，有人迫不及待地划起了拳。余心的脸始终扭过去，对着那堵冰冷肮脏的墙。她实在是坐得太久了。那细长眼睛的伙计捧着杯盘出出进进，每次都忍不住向这尊冰制的雕像投去一个古怪的眼神。
　　雨雪住了，温柔的月光投进五彩文窗，洒了窗前的余心一身。她终于站起来，将文竹前那台七十六转唱机的唱针轻轻一搭。听啊,悠扬的乐声响起了,响起了.....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柔橙金黄,
　　骀荡的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
　　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__
　　你可知道吗
　　那方啊,就是那方......
　　余心抬起手，把唱机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