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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锄明月种梅花 ...

  •   十二月九日这天,北平学生举行了游行示威。在春江,圣诞和新年期间却要加演《回春之曲》。是的,盛大庄严的节日即将来临。这里那里,到处飘起了洁白细小的雪花。
      老方挥舞报纸闯进排练厅,身上的寒气霎时冻结了温暖。这是个闯荡南北,已活过几辈子的神秘男人。他第一个嗅出了还很遥远,却能扭转乾坤的气息。
      我们也要有所作为。
      放下报纸,老方意气风发地对着周围一圈年轻的脸孔说。
      那我退出。
      付翔突然举手打破沉寂。他昂起头。我只想演戏。
      楚宁低下头,卷着英文的《物理学》。
      那么你呢?
      付翔转头问灵漪。
      灵漪不语。
      啊,我忘了,你是天生的叛逆者。
      付翔笑着。下午有《戏剧通史》,现在还赶得上听半节。
      排练室骤然显得空落落的。灵漪看看余心。对方也回望着她。
      灵漪啊。
      永勤亲切地揽住姑娘的肩膀,你能动员女生楼的小姐们来参加游行么?
      对她们,游行不如游湖来得重要。
      接着她的话音的,却是余心。她忍不住了,她要表达自己丰富的思想。
      王大姐皱起眉头来,盯了余心一眼。灵漪却笑了。她知道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哲人,却也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童。

      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反对不抵抗政策!坚决响应北平同学!
      一周后,在纷纷撒落的雨夹雪中,一支不大的队伍呐喊着向那著名的深潭进发,一路吸引目光无数。
      这些学生到底想干啥?
      队伍穿过一条仅可容人的曲巷。米店伙计正忙着卸排门,旁边是家鞋帽铺,老板娘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在菜担前挑挑拣拣。听到呼声,他们无不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兴味浓郁。
      学生们平日深居象牙塔,这样琐细的清晨市井画卷在他们看来很有趣味,只恨不能停留。赵余心却细心,捕捉到只言片语:看,女学生啊!......住着小别墅,读着学堂书,还不知足,要胡闹......饿上两顿,瞧他们还闹不闹......你怎么还往篮子里捡呀!晦气!
      这时赵余心真想念鲁迅。
      啊,警察!
      前面忽有市民高喊。一队军警瞬间如风卷残云冲散人墙。
      我们快跑吧。
      余心吓坏了,拉灵漪。
      灵漪岿然不动。真真岂有此理!
      有人跑掉了,有人上去理论。论着论着突然双方大打出手。市民早逃之夭夭。
      见一军警揪着王大姐的头发向外拖,老方疾冲上前猛砸一拳。另一军警手中的大棒劈头盖脸向他罩下来。灵漪未加思索,扑过去用力将老方推开。呼哨声中,她和老方一起跌倒,大棒擦着她的额角,在地上戳出深印。
      赵余心吓得往僻静处跑去。
      吃饱了撑的,少爷小姐们!
      从斜刺里又猛窜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警察来。余心一个趔趄正跌在棒下,神智全失,只啊啊狂叫。不远处楚宁正焦头烂额,救这个拉那个,急得直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听见唤声,他奔过去,大棒已急舞而下,他躲避不及,干脆一翻身护在了余心背上。

      ——几十年后,当王大姐与老方的独子方胜利赴美留学之际,出了大力的宋灵漪到机场送行。登机前,年轻人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留下,而不是出洋留学?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多是被救亡激情裹挟的爱国者。之所以对那个理想有如此真诚强烈的向往,就是因为看到资本主义危机四伏,解决不了迫在眉睫的国难和社会公平问题。
      沉思良久,宋灵漪如是答道。
      其实早在那一年的岁末严冬,当军警团团包围春江大学,搜捕“激进分子”时,在教堂似的华丽女生楼下,他们就向这群大小姐提出过类似的问题:住着小洋房,顿顿吃大米,为啥还要去闹事?
      虑及大学地位和“大小姐”们的特殊身份,军警很客气,只盘查一番就走掉了,可多数人还是吓坏了。赵余心一直躲在最后面——
      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悔了。
      军警撤离后,她失神地说。
      怎么你已怕了?
      不全是。你不觉得我是块试金石吗?任什么东西在我这里都会先划个问号。我越来越明白,时代于我像可随时更换的外衣。即使换了另一件,命运也不一定会发生根本的改变。也许“革命”亦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革命”。我是棘手的个案。
      余心之所以这样灰心丧气,是因自那次惊心动魄的游行后,王大姐就常到女生楼来串门了。她和看门女工混得烂熟,有时晚了还住在这里,当然不是为戏剧。
      有一个静谧的下午,屋里空荡荡的,女孩子们都出去了,只赵余心独坐在五彩窗下聚精会神地读着书。
      怎么你总在安全岛里躲着?
      王大姐突然走进来。
      初春的阳光照着墙上新挂的水墨画,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一片茅舍疏篱。王大姐负手,很有兴趣地一字一句读空白处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读完了,嘴角微微一咧。
      余心忙站起来,边拿热水瓶边道,我正想请教你呢王大姐。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的地位”呢?
      王大姐惊愕地盯她一眼。马克思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王大姐把案上的书拿过来,塞到宋灵漪的床褥下。
      是灵漪主动给我的。
      余心脸红红的。
      大概——是马克思青年时代说的罢?
      王大姐含含糊糊地,想把话题引开。
      我太感动了,马克思到底是马克思。
      赵余心却揪着不放,那固执的兴奋劲让王大姐也无力回天。
      大姐,由此我联想到雨果的一句名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么,雨果这个人……
      王大姐于是头一次仔仔细细,全方位地打量着对方。余心被看毛了,一抹兴奋的红晕浮在她苍黄的脸上。
      这世界全不需要书蠹。你应到外面去见识见识。
      过了半晌,王大姐语重心长的话把兴奋的余心一棍子打趴了。
      身为新时代的女子,不要只沉溺于个人的苦痛里唧唧歪歪的无法自拔,应学会倾听民众,民众的呼唤!
      是的大姐,我还有些想法,正是关于“民众”的。
      余心依然不放弃,而且如此迫不及待。她像已在无边的寂静中深入思考过各类型问题,单看对方需要哪一种,随时待命。
      说。
      有个现象,我暗地里琢磨很久了。为什么山上那些中西式的美丽房子,只教授才有资格居住呢?这资格二字,就代表着不彻底的人的地位吧?不过,人人对此都司空见惯。无论助教,还是工友…….
      就这个么?芝麻绿豆。这与我们伟大的目标毫无关联。我的赵大小姐哎,你真比马克思还要马克思!
      王大姐神色几变,最后点着余心的鼻尖,还是笑了。
      余心也跟着笑。
      茶就在这时完全泡开了。余心小心翼翼地托起来,递给王大姐。碧绿的叶子在热腾腾的水里载沉载浮。王大姐闻了闻,闭着眼睛摇摇头。真香啊。
      她呻一口,忽然举着杯子说,知道吗,楚宁快出院了。
      那天多亏楚先生救了我。
      以后记着不要当别人的累赘。
      王大姐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道。
      见雾气染红了余心的脸,王大姐又大骂军警。就在这个时候叮铃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翩翩掠进的灵漪像只孔雀般昂着头。
      哟,去哪儿了?
      王大姐回过头,眼光像机关枪,上下左右齐扫过去。瞧瞧,多么漂亮的人儿哟!
      灵漪自向落地长镜而去,对着镜中人一笑。她似乎没听见刚才的问话,只把脱下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再顺手拿起梳妆台上镶嵌玳瑁的小玉梳,慢条斯理地整起被吹乱的刘海来。
      我想跟王大姐去看楚先生。
      余心望着镜子。
      好啊,灵漪潇洒地转过身,一道去。
      你是该去。
      王大姐哈哈一笑,站起来。他,不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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