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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

  •   冬去春来,人事多有变化。付翔突然退学,回了南洋。在动身那日,他持一束腊梅来到女生楼,是为了向宋灵漪告别。梅花是一色的暗红,滴下新鲜的露珠。
      我的终极目标是百老汇。
      最后他说。
      无论如何我们的距离将越拉越远。
      灵漪把脸全埋在暗红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穿白大衣的背影转出月亮门,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随后,楚宁也转去了国文系。剧社和《沉钟》占用了做实验和习题的时间,而他又远非理工天才。楚鸿儒大为光火,楚宁一度以为爸爸要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了,看他的脾气是多么地坏!但父母对孩子的爱,远比他看到的要多得多。

      江南的美丽春天就是这样子过去了。在莲叶初生的季节,上海一个刊物《民族魂》给《沉钟》编辑部寄来一封信。信是主编江漓亲自写的,那是个有名的老报人。他称赞楚宁稚拙却藏不住热情的文笔,盛邀这个“真正的青年”来做《民族魂》撰稿人。
      听到这个消息,老方倒比楚宁更激动。
      记着,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富于深意地鼓励初出茅庐,信心不足的年轻人。
      接下去的一年里,楚宁在《民族魂》上发表了十几篇报道,还应江漓之邀去过上海。
      在卢沟桥的炮声传来的那天晚上,楚宁又做了个奇怪的梦:这次他走进了宣南的旧宅院。绕过绿萝缠绵的垂花门,灼热的阳光照出青年寂寥的影子。他穿廊下阶,直走进院子深处。啊,入夏了,南房的后窗已糊上碧绿的冷布,还是崭新的样子。母亲呢,就在院子里艳红的芍药花后面坐着。看到心爱的小儿子,老人搁下正精心绣着的鸳鸯戏水枕套,从白铜镜架边投过一个慈祥的笑。
      楚宁!
      围墙那边,江寒团团的笑脸在青枝绿叶里闪耀。
      楚宁一口气跑到墙根上,江寒擎着一枝莹白,俏皮地在面前晃。
      怎么,丁香花还在开放?
      他诧异地问出声来,随即醒了。
      黑暗里楚宁泪流满面。他要把北平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到了八月,上海也打起来了。乱离之象在春江亦愈演愈烈。人们怎能抛舍这片洞天福地!小城青年焦心、愤懑、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黎明剧社已做鸟雀散。一连几日,楚宁都在空荡荡的排练厅里烧东西。忽然间老方推门而进,后面跟着个气喘吁吁,短打扮的中年人。
      老杨?
      被烟火呛得咳嗽着的楚宁抬起头来。
      小少爷,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楚宁脚不沾地,跑过深潭,直奔上山,转过腊梅林,一口气冲进敞开的黑漆大门里。
      这里那里,四处散落着捆扎结实的竹箱。其中一些为楚鸿儒潜心收集的碑帖孤本。它们都将如刚有起色的中国经济一样,毁于侵略者的战火。
      竹席床上,半边绿纱帐里,横着老妇人微微耸动肩膀的背影。手持毛巾站在床前的楚鸿儒缓缓回过身来,像老了十岁。
      前些日子,平津线通了车,许多北平师生遂悄然南下。楚宁的两个哥哥也在其中。却不料二哥在火车上突遭盘查……
      死了,日本宪兵队!
      楚鸿儒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小宁子,随我到花园来。
      后花园里,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出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浓烈的气息。
      楚鸿儒自往绿水边的竹椅上坐了。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他轻声哼着平日唱拍的昆曲。后半句突然高亢入云。
      楚宁在假山边捡块石头,默默坐下去,突然听见父亲在问,什么时候去上海?
      江漓已点了名,让他速去采访淞沪战事,他还在发愁该怎么对父母说。
      爸爸,这时候我怎能离开?
      他的泪又流出来了。
      要去。
      楚鸿儒一字一顿。侵略者夺去了我一个儿子,我要为打败他们献出另一个儿子。
      楚宁伏在父亲脚前,半个字都说不出。楚鸿儒抚摸他黑亮的头发。
      小宁子,小宁子!
      抚摸变成了搓揉,要揉进心尖里去。
      爸爸你放心。
      楚宁抹去泪,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是绝不会轻易死掉的!
      屋内传来母亲嘶哑的说话声,楚宁起身进屋。楚鸿儒缓缓站起,依在月亮门边茫然四望,最后轻轻伸出一只手去,似要去触摸那无边的箭一般戳着的竹林。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时节都要炎热。热气裹挟着浓浓的血腥。赵余心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步过石桥,踏上女生楼前的灰阶。忽然她在门口停住了,向树下阴凉的绿苔深深地望了一会。
      在社会学系宿舍里,许多女生都围住琼说着安慰的话。在这个炎热的午后,琼顶着乱蓬蓬的烫发,扁扁的脸上没一丝脂粉,眼睛无神地张开,对着一张摊开的《中央日报》。赵余心刚踏进门,就注意到琼右手的大拇指在抚着左手中指的钻戒。上月她刚订了婚,未婚夫沈宏达是经济系的学生。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们都慌忙地转过眼睛来。
      赵余心!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
      在这个时候,她俨然就是战争总指挥。
      余心慢慢放下书包。这时候她不会去看那副蒙了尘的图画。不期然涌起的温暖,让她的脸红了又白。
      我想——长期抗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她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阳光里闪烁着五彩的光。这是很难在她眼中看见的光。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凌,恐怕只有打赢这场仗,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边,坐着一群外表幼稚的女子,她们倾听着的样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显得如此聚精会神。
      若论对政治的关注、敏感,怕是连王大姐也要在她面前甘拜下风吧。可她又哪里学得来王大姐世俗的老练?即使是窗边这些对时事一窍不通的娇女,在翻开人生的大书之际,也远比她要显得游刃有余。正因为在生活的血肉里一败涂地,她才只能藏在形而上的套子中貌似强大。
      实际上呢,宋灵漪也不世故——她们才能成为朋友——更经常得罪人,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能说会笑。她比赵余心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实赵余心也不是不愿入世——在人生无数凶险的阶段,灵漪的美丽都使她得到呵护。
      女孩子们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折服的样子像一群乖巧的猫。
      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哥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
      一个叫朱莉的说,说完又悄悄拭泪。
      众人都不言语,朱莉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
      这种时候还惦着出国留学?
      有人在反驳,你看沈宏达!
      沈宏达怎么了?
      赵余心忍不住悄悄问。
      他已报名参加空军了!
      真的么?余心也瞪大了眼睛。
      琼的眼泪已涌上来了。好几个女生跟着哭。
      有人陪着琼出去了。
      平日里标准的公子哥儿,竟有这勇气......
      剩下的人还在议论。
      大家都在谈论保卫国土,但真能上战场的却有几人?可沈宏达却已身体力行。他是个真汉子!
      我要为他和琼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赵余心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尽头。
      沈宏达真有血性。
      她愕然地想。“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也包括我。是的,我还是女人。
      那么,谁去抵挡子弹呢?既然国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农民,只是逃不过而已。
      因溽暑炎热,走廊两侧的五彩长窗都被打开了。隔着纱幔,传过来草地上野花缤纷的气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萤火虫四下里闪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礼堂却如黑色的山。那里曾经灯火缤纷,曾经舞曲悠扬,曾经琴箫宛转,却是大梦。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远远望去,或许虚荣,或许不成器的,统统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从来都远离一切欢会如赵余心者,此刻亦不免暗生着恍如隔世的悲凉。
      然后她信步上阶,远远就听见了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她靠在琴房外的墙壁上,不知道自己此时松弛下来的表情像圣母。她极喜隐约传来的琴音。隔着空气,即使不熟练的弹奏也染上了诗意。就在这个时刻她的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来了。
      踏着旋律,她迈入琴房。
      灵漪瞥见了余心。她未作停顿,略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来。几个音接连错了,如几须杂草,随着亮白的瀑布倾泻于地面。余心的脊背长出毛刺来,扎扎的痒。若听不到也就算了,真听到了,就恨不能将这些杂草一一择出,重听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精致——她摇头,无情地嘲笑起自己来,更是在做严厉的自我谴责。
      是啊,战火都烧过来了,竟还在为几个错音耿耿于怀!将来,还能听到萧邦么......
      琴声戛然而止。
      灵漪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到灵魂。
      余心走过去,半靠着琴身。
      听说学校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
      半晌余心才开口。
      我也听父亲讲了。不过……
      灵漪这才望向余心,眉目间萦绕着一丝类似歉意的东西,下面还藏着无法掩饰的怜悯。为什么她会有这神气?
      又来了。这讨厌的怜悯。
      余心冷冷地想。
      我要去上海了。余心。
      余心的嘴唇张开来。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
      灵漪的手指搓了又搓。还是不要告诉余心其实是王大姐叫我去的吧。看她的眼里已写满失落。
      王大姐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的焦点所在。老方要我和他们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楚宁也去,《民族魂》在召唤他。
      这次的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余心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
      灵漪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那么你呢?
      余心没有回答。她该怎样作答?乞求么?白皙秀气的脚脱出了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搓。冰冷的屈辱又一次汹涌地压上头顶来了。她低下头,眼眶是干的。这次,是彻底的破碎。
      可惜他们并不能发现你内心的那些东西。
      灵漪在心里说。
      这样也好。
      半晌余心才淡淡道,喉头强抑着哽咽。她干巴巴地笑了。我想,这也是王大姐们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吧。
      灵漪沉默了很久,突然转过身,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来。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余心把脚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样挺直了向来有些佝偻的腰。
      ......我,刚从家里回来。
      灵漪怔了一会,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使劲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给他们寄一封信。也许就是永别的信罢!
      她从腋下抽出洁白的麻纱手帕,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余心,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么?
      夜已深了,月满西楼。灵漪昂首立在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着她皎洁的目光。是的,我决定了,——好像我总是幸运的。——我要救国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极灿烂的理想。
      余心缓缓走过来,和她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她低声道。保重吧给过我温暖的同窗。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灵漪猛然转身,紧紧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轻拍着那瘦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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