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雪打风吹去 ...

  •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春江大学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终又被雪打风吹去的海报,全是楚宁蒙着被子,在油灯下一笔笔绘就的。
      大半年以前,楚宅还安在北平宣南半幢小小的旧宅院里。楚宁的父亲楚鸿儒长期在城里的几所大学教钟点课,然后他的两个大些的儿子前后脚进了西郊的大学,都学工。1935年紫燕南归之时,楚鸿儒意外地接到了春江大学国文系的一纸教授聘书。他思虑良久,遂将种满紫藤萝、枣儿树和石榴树的半个四合院转卖与邻居、中医江家,是个连根拔起的意思。
      楚宁如今才明白古诗词里的“北雁南鸿”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从小就痴爱这些历史呀文学什么的,可楚鸿儒却非逼他像两个哥哥那样学工不可。春江大学工学院是新创办的,很聘了些留过洋的博士当教授,楚鸿儒只怕儿子考不上。不想这年夏天的工学院入学考试,主政的却是位于国学颇有心得的老先生。此公主张国文乃一切学科之根基,故部分试题倒是对对子和写政论。这可难不倒楚宁,他竟糊里糊涂地高中了。楚鸿儒乐得合不拢嘴,暑假里特携楚宁游了趟上海,还遂儿子心愿买了套商务印书馆精装的《世界通史》以示奖励。
      楚宁托鸿雁通音讯,江老中医的小女儿江寒回信祝贺之余,说自己也刚考取了清华经济系。
      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呀!他永不忘记的少时玩伴!
      在抗战前的教会大学,普遍盛行着一种针对男新生的残酷把戏,名唤“toss”,是个飞越大洋传来的玩意儿。译名更是传神——拖尸。凡倔强不服管教及性喜追逐女同学的新男生,在入学之际都免不得会被老生乘机狠整上一场。老生既是熬出头的猫,那么约定俗成,新生就只能做被玩弄的鼠喽。年复一年,岁岁无改。
      于是在这个秋季的入学当日,尚未及拜会师长,楚宁就收获了一纸神秘通知——晚上七点到体育馆集合。他因二位哥哥在北平读的就是美国人资助过的大学,颇猜得出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大家过来。
      体育馆紧闭着紫铜大门。新生们站在外面,个个都是迷登登的样子。楚宁笑嘻嘻地召唤大伙拢成一圈,头凑着头,神秘地嘀咕了一阵。
      给我跪!
      楚宁打头踏入大门,果不出其然,脚未落稳,腿窝就狠挨了一下子,旁边冒出许多嘿然的狞笑,像丛生的魔鬼。
      就不!
      因随江伯伯学过几招大雁气功,这会儿楚宁真气下行,大吼一声,依旧站得笔直。
      这小子不服软!
      威风惯了的猫们竟是头次遇到这样难调教的鼠,索性一拥而上,抓住他的四肢就往泳池丢去。
      楚宁扭打着,不忘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哨,后面的新生全气汹汹扑来投入激烈的搏斗。到底新生听话,来得齐整,在人数上就占了优。那个清俊的戏剧系南洋生,臂力尤其不小。结果老生们反被扔进泳池去,做了回落汤鸡。
      楚宁见几个老生直在那儿扑腾挣扎,赶忙跳下水去,把他们一一捞将上来。
      随即他把湿漉漉的外衣一脱,扔在身后,朗声大笑。
      新生的笑声充满了偌大的体育馆,碰撞出悠远的回音。
      新生反“拖尸”,春江第一遭。
      到后来,就连老师间也在传播这件趣闻。而课余醉心于拍曲觞咏的楚鸿儒却不感兴趣,故永不知领导者竟就是他这莽撞单纯的小儿子。

      这场“斗争”下来,楚宁不期然成了个“名人”。
      不久之后,在一个异常幽静的午后,图书馆通亮的落地南窗挽起了半边长长的白丝帘,掩着窄窄的台子上绿因因的文竹。樟木案上,《资治通鉴》卷着,搁在物理习题册旁边。阳光打在楚宁毛茸茸的黑发上。那穿竹布旗袍的矮小身影就是在这时闯入进来,挡住阳光的。楚宁抬起惊异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温和沉着的微笑。
      我姓王,历史系旁听生。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纸类似证明的东西,放在桌上。
      刚刚来到这个盛产公子哥与娇小姐的象牙塔,就听说了你的大名。现在,黎明剧社正为东北义勇军筹备一场募捐义演,可群众还没被发动起来,人少势微。你既有如此表现,必有不凡心志。怎么样?有这个热心来为国家民族做点实事吗?
      女人真是一见如故的,抛却了一切必要与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她炯炯地盯住楚宁,又不经意地瞥瞥桌上的习题册,嘴角微微翘起。
      楚宁把册子合起来,接着她的话音说:为义勇军义演?好,我干。
      王大姐深黑的眼睛在阳光中闪着灿烂的光芒。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青树的叶子却永远碧绿。年轻的楚宁就这样一手包办了整个剧社的后台。

      《回春之曲》的首演是如此成功。在盛邀下灵漪加入了剧社,司梅娘之职。付翔回归本色,出演回国参加抗战的男主角,南洋青年维汉。尔后,经王大姐宛转授意,灵漪又求父亲出面作保,请校方借予剧社一间空房作排练厅。这日下午无课,几个成员一商量,提着水桶、粉刷,整饬屋子去了。
      此际正趋一年中最冷的时节。灵漪却素不畏寒,故只将长辫盘头,蒙以手绘梵高向日葵图案的丝质方巾。干着干着,索性将大衣也脱了,在月白旗袍外套了件藕荷色夹腰马甲。老方随侍在侧。
      嗨,活像在演戏!这些不知轻重的少爷小姐呵!
      王大姐一股气堵在心里,又不敢出声。
      楚宁吭哧哧刷完半面墙,一转身,和来拿簸箕的灵漪对了个正着。啊!两人都莫名的有些尴尬,同时扭过头去。
      嘿,楚宁!把腻子递上来。
      梯子上,付翔在向下张手。
      就在几日前天近破晓时,楚宁做了个古怪的绮梦:四处都迷蒙地张着浅绿色雨幕。他看见自己居然正站在山坡上,和一个女孩子认真地接吻。那是个高挑身材,长长的乌发挡住了脸颊。他们轻搂彼此,细微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身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瞧,对方竟已被雨水浇了个透。他急着要提醒她换衣服,不提防间那长长的头发被拨散开来了……
      江寒!
      楚宁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然后他一股脑坐起,怔望着窗边隐约的鱼肚白,半晌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在这个活动里,灵漪把余心带过来了。余心活像个过新年的小孩子,兴奋的光在眼底一跳一跳的。
      我啊,这是首次和一个集体在工作……看来被高尚目标吸引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胡乱地想。
      虽然……可我又怕什么呢,我是特殊的一无所有。
      在她心底,生着个五光十色的舞台,却是永在唱独角戏的。今日的兴奋是催生新戏的细雨。灯光打起来了,她站在台中央,向虚空的大地朗诵着即兴的台词——让我们挖出这发霉世界的旧根子,培植新土吧!
      她从不否认,在自己的激情里包藏着若干自私的成分。她认为人生来有两种不平等,一类是人人可见的物质上的差异,另一路却来自十分隐蔽的精神领域。在漫漫长途上,若是只能永作孤零零的“你群”(YOU-GROUP)而融不进“我群”(WE-GROUP)里去,乃至只能靠神光离合的想象来构铸天地间最为丰富最美丽的情感,那荒凉究竟是怎样的一望无际呢?即使在最隐秘的独角戏里,这句话也没有勇气吐露出口。
      古往今来,在推翻原有社会秩序的队伍里,必充斥着这样的人罢。
      然后,角色又如释重负地道。
      还因为——角色摇身一变,化为了古希腊的歌者。在空廓的圆形露天大剧场中央,她头戴鲜艳的花环,雪白的纱衣里,一截手臂泛出莹白的光——这是个一部分人为另一部分人服务的世界。福份是不可享尽的——然而那另一路人却似乎从不懂这浅显的道理。为何卑微的鞠躬和辛勤的劳动就是换不来一个平视的眼神呢?不都是人么?还有那一队队被牵被打,牲口样的壮丁。一看到甚至想到他们,我就觉得要流泪。
      歌者的喉头哽咽了,声线沉到更低的地方。
      这样的人触目皆是。看,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注视着繁华的街道,标致的汽车,山间的别墅,以及奔驰而过的黄包车上外表幸福的人。沉醉于一己欢愉却毫不自知的冬天般的人啊,你们可知罗马帝国即将覆灭!世上又将燃起怎样的火!
      而这两个神秘的火枪手,正在慢慢点燃火种。不是么?
      最后,歌者天真地微笑着,用一种与稚气眼睛完全相悖的敏感了然的神态,望着那对神态老练的男女。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柔橙金黄…….
      教会女中教唱的颂歌回荡在仲夏夜芬芳如梦的森林里。尔后,她才发现自己必须与现实中一排顽固的窗帘钩做一次慌乱的斗争。舞台的灯,迅即灭掉了。
      在下面看了一会后,付翔终是忍不住了,以指撮声。余心犹豫着回过头去,向下一望,满脸泛着掩不了的惊疑之色。付翔却很酷地摆摆食指,示意她下来,随后自己跨上凳子。
      窗帘。
      他张开手说。
      麻烦在于,付翔的动作同样是七扭八歪的。她在地上杵着,越望下去越提心吊胆,那些刚才还回荡在心底,予她芬芳,予她幸福的歌儿早不知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这时她就是坐在剧场一角的观众,活生生揪着颗心,生怕上面慷慨陈词的名角脚下一滑,来上个大马趴。
      好在一切也就这样歪歪扭扭地结束了。付翔拍拍手,黯然跳下凳子。两人同时悄悄松了口气。付翔无声地走开。冬日的斜阳照进来,余心平日铁板样的脸染了一层薄霞。
      转眼间稀薄的阳光漫入了很浅的黑暗,有人开了电灯。
      一二三,唱!哥哥,不要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口,唱着那动人的歌谣……
      王大姐手腕翻飞,悠扬动听的《梅娘曲》从青年们银铃般的歌喉里齐整地淌出来。
      再会了,南洋!你风正长,海正绿……
      付翔拍拍手上身上的白灰,拣个角落坐下,独哼着戏中另一支插曲。唱着唱着,他心里平添了几许怊怅。没有人理会他,他像个老头子似的慢慢退到门口去,眼睛里的阴郁在即将逝去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讲的故事……
      他嘴唇翕动,用英文背着《麦克白》。
      你到底是什么呢。他阴沉地对自己说,无论披着怎样的外衣,下面依旧是个戏子罢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