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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观园的女汉子 ...

  •   春江是个气候润泽、物阜民丰的鱼米之城,最著名的是那湾直通大海的深潭。城以水得名。环潭诸峰四时花卉不断。山间点缀着中西式平房,是专为教授修建的。宋灵漪和楚宁的父亲都是春江大学教授,楚家在这年春天从北平迁来。可他们住得很近却从不相识。
      那日落水后灵漪住了几天医院,随即被接回家疗养了一阵子。在把她送入医院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消失了。后来问赵余心,余心也不清楚。
      余心人如其名,有一颗多余的心。苦难像个魔鬼,总在前方等着她。命运的悲剧使她从头到尾读着教会学校却不能信基督。宋灵漪也不信,她常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教会学校是为学洋文钢琴,却不准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但女孩们的举动甚至思维却无不印染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在春江大学,余心是灵漪唯一的朋友。当灵漪的朋友,是要默许为她做挡箭牌的;同时这意味着你情愿完全被对方的光辉遮盖,自觉充当一个影子。
      叮铃一声,紫色风铃上下左右颤动起来,宋灵漪呵着手推开女生宿舍的门,扯下颈上的白围巾。
      好冷。
      她开心地笑,向站在五彩文窗边的赵余心打着招呼,余心温文而雅地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向江寒透露个真诚的问候。她正小心地给案上的文竹浇水,那神情像对待一个娇弱的孩子,温柔里透着宠溺。
      你呀,真是个活探春。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看着灵漪带着厌烦又得意的孩子气,撕碎书包里刚刚发现的情书。
      那你呢,又是大观园中哪位娇贵女儿?
      灵漪拍拍手,把大衣往床上一扔,半歪脑袋,嘴角噙笑。
      余心将眼光转向窗外。
      灵漪,你是否记得红楼中那个姑娘?悲秋吟月、比心机、斗口角这些属于女孩子的专利,与她从来是绝缘的。
      灵漪漫不经心地修起指甲来。
      也许,我早该下决心,去做个修女。
      余心放下喷壶,怅怅道。可是,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会女中的嬷嬷也不欣赏我。父母呢,当然更不会同意。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真是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点点星光在灵漪的眼睛里闪起来。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人都说宝玉是大情痴。余心忙忙地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要一口气说完某个重要之极的发现,你却可以轻易地明白她是在用匆忙的没事找事来掩盖一些尴尬的悲凉——瞧,护花人却在有意无意间将那个女孩遗漏在自己心房外面。
      这女孩好惨!
      灵漪扔下指甲刀,怔怔望着余心。
      余心的脸忽然有些发白了:是呵,那灵魂,大概是个打不死的魔鬼,破碎了,还挣扎着要一次次重新拼凑在一起。
      灵漪审视着余心,眼光变得悲凉。
      也许千回百转,只有宗教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信教呢?即使那只是为了对自己大发慈悲。
      这段话,余心是对自己说的。她极其讨厌看见灵漪同情的泪水。
      宋小姐,有人找!
      女工又来敲门了。灵漪噘噘嘴,披上大衣去楼下的会客室。这是每天必有的节目。
      这里又只剩下余心自己了。另一个室友琼早翘课跟男友看嘉宝的新片子去了。
      桌上的剩茶热气袅袅,余香细腻。隔了厚重的五彩文窗,他人青春年华喷发的快乐如礼花绚烂,一次次辉映出那张残缺死寂的脸。余心佩服地看见自己的脸色还是如此的安之若素。
      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她的心弦依旧无能保持平静。那么,红尘到底是万难抛撇的罢。可皈依的礁石在哪里呢?读书太多,终是误了。
      这个宿舍的女孩子都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做嫁妆呢倒也不算坏。灵漪落水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当时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一夜风雪过后,校园里忽然四处贴起为东北义勇军举行募捐义演的海报来。余心伫足看了整整半晌,才揭下一张举着,跑进华丽的女生楼去。这个镶嵌五色文窗的建筑,从外面看就像个教堂。
      星期日城里有义演呢,为义勇军!什么,怕有政治色彩?可一个人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不是……
      精致的宿舍就是她唯一的布道场,寥寥三两个对象不是在为约会描画眉眼就是边用水果点心边谈论新片子。
      别慌,有我呢!灵漪上前,向她笑。

      这个周末,自清早起天气就湿漉漉的。两人结伴进了城。
      演出地是一个教会中学。校工听见敲门声,徐徐打开黑漆大门,向两位小姐躬身微笑。余心点头道谢,灵漪则左顾右盼。
      二人一径顺着光秃秃的柳堤而行,穿廊度院,老远就看到前面静悄悄的甬道上站了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一手执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两眼向天。
      什么人?
      自那日落水后灵漪就成了惊弓之鸟。她警惕地站住,拉紧余心的手臂。
      也是来看义演的呗。
      余心把手臂抽出来,继续前行。
      那男人却迎着她们走来了。余心低下头,脚尖在地上乱蹭。灵漪却昂首瞪大小鹿般的眼睛。她们同时闻到强烈的烟味。男人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们,继而深深注目于灵漪,笑容温和诚敬。
      是——来看义演的吧?
      余心看着灵漪,期盼她出面作答。
      灵漪大方地点头:请问从哪里进去?
      绕过那片竹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男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春江大学。
      余心说。
      洒然有清致。一看就知道。
      男人把烟头扔在脚边,旧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灵漪瞪着那烟头。
      我姓方,请就叫我老方好了。
      男人亲切地道。
      灵漪什么也不说,拉着余心往前走了。老方茫然地跟从,还想聊些什么,前面一排冬青树后忽然闪出个面貌娴雅的女人来。这个女子微微一笑,空气里飞着的冬雪就立刻化为了春风。
      她和煦地笑,请陌生的女孩子们称年龄稍长的自己为王大姐,随即轻易就打发掉了老方,让他留在原地等待观众。接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亲热,一边挽着一个,嘻嘻哈哈地向前去了。
      三人绕过竹林,转角处现出个不大的厅堂,里面搭起了精巧的台子,下面摆着几排座椅。好清冷。与余心之前辉煌的想象简直是大相径庭。由此却可见老方们的筚路蓝缕。
      头排全空着。王大姐拉着女大学生走过去。赵余心犹豫了,她从来不知面对热情的人推辞两字该如何书写。她灵机一动,赶紧先拣个位子坐下去。
      呀,真偏!
      叉着腰,王大姐盯了她一眼,哪个看戏不抢中间啊
      还好。
      余心笑指右边位子,表示并不是最偏的。
      她就是这样的。
      灵漪轻声道,旋即坐于余心左侧。
      王大姐蹙紧眉心,盯住余心看了一会,微微摇头。这样她也只得在灵漪旁落了坐。一个戴假发,很清俊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从台上走了过去。
      付翔!
      王大姐立即攫住他。青年向下一望,扯下假发,跳下台来。
      原来这日要上演的话剧《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以一二八抗战为背景创作的新戏。因剧社未能招到女演员,不得已才安排下一个春江大学戏剧系的新生来反串女主角,南洋少女梅娘。
      付翔——南洋华侨。
      王大姐介绍,旋即转过头眨眨眼睛,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小伙子,你今后大概不必再受这份洋罪了。让我们共同诚邀美丽的宋灵漪同学来担任黎明剧社永远的女主角。
      灵漪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眼睛眨了好几下。付翔向她微微倾身,笑着说了句什么。
      怎么你认得宋小姐?
      王大姐上上下下地打量付翔。
      认得。在校园中见过几面。
      付翔满脸认真。
      哦!
      王大姐又笑了,那就快去准备吧。
      付翔向灵漪点点头,这才转身上台,可又忙忙地从侧面走下去了。
      渐渐的,观众一个个的进了厅堂。王大姐过去一一打着招呼。灯光渐暗。灵漪和余心静静坐着。余心侧过头,看见灵漪晶亮的眼睛。
      台角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箱。余心把手放进布包,轻轻抚摸动身时放进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母亲的遗物。
      在开场前老方也进来了。他行至前排,并没有选择余心右面的空位,而是从余心膝盖前挪过去,很自然地拣灵漪左边坐下了。
      那是王大姐的座位。
      灵漪悄声道。
      没有关系。
      椅子渐渐坐满,悠扬的《梅娘曲》响彻厅堂。老方仍在和灵漪喁喁说着什么。余心身边的位子一直空到了终场。
      冲向前去呵,向前进!
      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满堂沸腾,热烈的掌声温暖了寒冷的厅堂。灵漪和其他观众一样起立有规律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样激动的演员们一次次掀开帘幕,向台下深鞠躬。余心这时却有些漠然起来。一个穿着竹布棉袍高大的男孩子从后台默默走上来,将募捐箱搬到台中央。一束灯光不经意地打在他脸上。
      灵漪。余心忽然说,你的救命恩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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