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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帘外疏雨湿丁香 ...

  •   她仿佛又回到了北平宣南那幢旧宅院。
      这个宅子,原为一体。入民国后,抽大烟的主人败落了,遂将其拆成咫尺相邻的两户,为的是能多卖几块大洋。左边是个跨院,连同十几缸荷花一股脑地折卖与中医世家江家,大学教授楚鸿儒迁入了右跨院。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楚鸿儒居有定所,遂从江南接来妻子,生了三个儿子。江家挨个儿添了仨闺女。甭管外头多乱,关了大门,围墙里就是个宁静的世界。在这儿,百年佳木阴翳可喜。每逢金秋,楚宅的大红石榴层层叠叠地咧着嘴,挑在伸入江家的绿叶枝里;金灿灿的枣树浓荫跨过墙头,忽明忽灭地掩映着无数红彤彤的脆枣儿;寒露过后,江家那棵歪脖老柿树的果实,又沉甸甸地坠落下来,把楚家新铺的水磨方砖地面都撒满了……这些果实,都被两家的大人孩子你送我,我给你的分来分去。然后,两家团团齐坐在公共地界,赏着月色,乐而食之。
      她还记得,楚、江两家一直共用那扇阴旧的垂花门。春去秋来,门后静谧的墙角处苔痕点点。一大丛芬芳的白丁香年年谢了再开。煤、米、菜蔬、各色花儿,楚伯伯逛琉璃厂看中的明版书,清晨都有人送上门来。午后,院子正中那一大棵紫藤萝后面,半旧的湘妃竹帘被挑起来,孩子们看见楚鸿儒和江宓生各据樟木长案一角,闭着眼,津津有味地度曲;黄昏的霭色笼罩着这个院子。她和楚宁并肩坐在台阶上,细听雨水敲打花枝的声音……

      莫要再留恋!他是叛徒!是可耻的叛徒!雨打花声被一个严厉的声音取代了。这个声音特别的严肃、低沉,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忆境。重返故里的亡灵是丑鬼——解放后风靡全国的《牛虻》里,主人公亚瑟说的。江寒紧捂住掺满银丝的头发,钢笔从右手的指缝无力地掉出来,咕噜噜在书桌上打旋。漏出的墨水洇湿了纸上零落的字。她忽然痛心地想,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再看到那丛丁香了。

      我知道你已认不得我了,宋灵漪。我,是楚宁。
      “情切切,切情情忐忑,叹连连,连叹是叹凄凉……路迢迢,云程千里隔,白茫茫,望不到旧家乡。”
      远远近近的,招待所的收音机传出苏州评弹宛转的歌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津津有味地倾听。穿一身浅灰色干部制服的宋灵漪木立在阶下,瞪大了眼睛。然后,她退了步子。
      你不要怕。我不是鬼,是人。我一天天的熬,数着日子,过了十年。只要有一根稻草,我都没放弃过。我只要找回清白,只有清白。拉我一把吧,宋……同志。求你!求求你!
      一张被揉皱的,散发着古怪的药味的纸递在她眼皮下面。肮脏发黄的纸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她没有看,因为他已熟练地背诵起来。这是一条含混不清、麻木不仁的河,连音节都缺失殆尽。如此摧枯拉朽的悲惨,若换了个人诉说,将会是怎样泪下滂沱呢?可这脊背佝偻的老男人,他只是两眼望天,缓缓地咕噜着,没有泪痕,更不见起伏。他是站在岸边,遥指着挣扎在狂暴漩涡里的自己,淡淡勾勒出一条具体的湮灭历程,一张解剖图。痛苦积得太多,压得太深,反要藏起来。只能藏起来。却终还有不甘,如灰烬里的小火星,惯性地,蝇营狗苟地闪着,闪在卑微的无望里。
      对面站着的已不是一个人,这只是一个破碎了还尽力要聚起来的灵魂。
      只有黑白分明的从少年到男人的眼睛,依旧净透如斯。时间对它没有影响,在一切都被连骨头带肉地吞噬后。但那终已是属于精神病人的罢。她捂住额,痛楚万分。
      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悲惨,还能保持正常,那就不正常了。
      而正常人对待不正常者的冷漠,甚至迫害,在在是令人发指的。
      尽管,他曾救过她的命。即使——他可能还是一个圣人。

      栀子花来,白兰花!
      不知何时,院子里暮霭沉沉。从墙外的曲巷飘进一阵带着香气的叫卖声,提醒这里是江南。初春的江南。

      我没有说,真的没有说!看,这舌头……一入狱就咬,咬断了!他张大嘴,发出呜呜的,类似笼中困兽不甘心的叫声,她却只见一排黑黑的洞。那些牙齿呢,曾经雪白齐整的牙齿,都去了哪里?
      难道经过了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世事是没道理可讲的么,楚宁……我们是在岸上。可我们无能为力。因那两个人确是死了,死了!
      栀子花来,白兰花!收音机不知何时被关掉了,冬青树外淅淅沥沥地传来甜糯的笑语。不远处的轩窗下,服务员正抬着马桶向墙角去。她们不加掩饰地向这里,向这个人投来既好奇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矛盾目光。花朵氤氲的静香里,混合了排泄物浓烈的逸臭。一阵晚风吹过,吹开了木制和合窗,她看到一片片白色花瓣溶在青淡的灰霭里,漫天飞舞。这回是真正的破碎,一点希望的渣都没留,遑论体面与尊严。月亮门外茂密无边的竹林箭一般竖着,有如一种永远被噩运捅着的人生。
      是的,那是二十二年前了——听着走廊上渐渐远去的,踉踉跄跄,破碎的脚步声,她居然镇定下来,开始有所选择地回想过去了——她的心是真的硬了。
      过去,是的,他拯救了她的那遥远的过去。还记得那日的天色是积阴的,冻得并不结实的江南的水面漾出迷离的雾,寒气透骨。一艘轮渡暗沉沉地在水上挪。行至中央,高挑的,竹青色阴丹士林旗袍的背影,她的女伴赵余心的背影,仿佛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又一回招来了瘪三的觊觎。
      本是像狗儿般凑上前来的宵小们,在见了余心的面貌后,却不约而同地向甲板上吐起了唾沫。
      宵小们的眼珠子突然定住了。然后宋灵漪被他们恶俗的调戏一步步生生逼至栏边。她抱紧紫花书包,怒叫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绝望。她看见乘客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过来;余心惨白的脸在人影里忽隐忽现,像一尊雕像。而那冰凉的潭水,呵,她在跳下船的前一瞬还理解不了什么是透骨的刺痛……难道她不是最应能体会在漩涡下面挣扎,绝望到极点时渴盼被拉一把的冰火交织的滋味么?
      拉风箱般拼命喘息着,指尖无助地探出水面,倏尔触及一缕厚实的温暖,立刻牢牢贴上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掂清楚温暖的密度。然后她的眼前扯起一片朦胧的蓝光,氤氲地润开,美得毫不真实,像好莱坞片子似的。对方的睫毛触着自己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清泉,不染尘埃,温暖的气息喷在她冻僵的脸颊上。她,得救了。
      自此,对异性干净的眼睛,凭本能,她始终怀抱一种松弛的信任感。
      后来宋灵漪也想过,自己是否真爱楚宁。在两年后奔赴延安的前夜,她在窗边久久立着。细雨打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浇灭了着火的空气。
      随后就是人隔千里,鸿雁无凭。解放后,老方告诉宋灵漪,楚宁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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