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时间蜻蜓

4、曲意

　　于是，他回头，见到她站在窗前，小楼风晚，月淡星弥，反衬得她清晖如水，而这身影似曾相见。他心中一惊，却只落成微微一笑。
　　而她，原无意打扰，此刻却终是披衣下楼。
　　是我扰你安枕了吗？他温和地望着她，歉意道。
　　她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吹一会儿曲，他淡淡地开口，聊解寂寞罢了。
　　她颔首，这样的夜，原来浅怀心事的，不止是她。

　　树林里的那些人应该是被下了蛊，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轻轻摇头。
　　也对，他宽慰她，任何人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事，都不愿再提起。
　　她不作声，这样的狙杀，她不知经历过多少。只是通常她都是那狙杀的猎人，而今却成了目标。
　　他感觉到她的忧伤，却不知如何开解，于是拿起笛子，温言道，若你喜欢这笛音，愿这一曲能让你暂忘烦扰。

　　那是南朝的曲牌《菩萨蛮》，她望向他，说不清的惊讶与感激。
　　‘云羽步芳尘，晚纱落星辉，
　　绿波遥送醉，绕闻竹音翠，
　　风重秋笛残，玉手卷珠帘。’
　　那年入宫献艺，住在梨园附近，晚上就曾听庭院深处断断续续传来这样的笛音，宫娥们指着那方向说似是冷宫传来的。那时，她就想，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吹着这样寂寞的歌。

　　凭谁料后面的起承转合……
　　她心中前世翻涌，落在脸上，终只漾成落寞的笑。
　　他却被那样的神色烫到，险些吹破月夜。
　　为什么，在这静无人烟的后院，这不能说话的陌路人，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半晌，他沉默，不知为何，你让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也许更应该说是旧识。
　　她怔了怔，抬眼看他。
　　……但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他低低地叹。
　　是啊，当时怎就忘了问他姓名，她念及。
　　这不知何起，偏一往而深。
　　你中心许是笑话我呢，他悠悠地道，目光不经意地在她脸上流转，确是有些人，一句话，一段笑，便一见若平生，让人铭心刻骨。
　　闻言，她手微微颤了一下。他继续道，我甚至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缘仅一面，却念念不忘，实在是……。
　　她的头低得很低，露出一截莹白的颈。
　　他便这样痴痴地望着，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她抬首淡笑着，拉了拉他的手，站起身。
　　他一时未能会意，看着她向客栈后院走去，回身对他一笑。他不禁跟进几步，原来后院连通着厨房。
　　你饿了？
　　她摇头，轻轻指了指鼻子。
　　他突然会意，原来是奔着酒香而来。她不提也罢，此刻，他竟亦觉得酒香扑鼻。
　　看她最后挑了两坛，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厨案上。
　　回到院中，一掀封纸，果然芳香四溢。他原本担心她中毒在身，不宜酒过，还从厨房捎带了两盏酒杯。此时，却被她笑着按下，见她提酒倾饮，自有一股风流，他也举起酒坛。
　　这偏僻客栈酿的酒，也不知用的什么秘方，却出奇地清洌，似淡却内含深蓄，似无奇却叫人留恋，如这月夜里封尘的心事，一念便连绵而来，引人沉醉。

　　他忽而想起，当日曲岸江楼，与她也是这样杯盏相逢，恰醉晚风。
　　转念一想，江湖儿女，又谁没有一些人事，始终感怀萧瑟；没有一些过去，永远心慕神往？正因如此，这样的夜，才尽酒兴，浮一梦寒。
　　对了，我叫陆湛，他有些迟疑，你呢，叫什么名字？
　　她犹豫着，原想示意他自己不能说话。但，仅这一次，带着一张别人的皮相，让他记住自己，哪怕只有名字。
　　她轻盈地笑，看着他，然后抬头指了指那轮悬在天边的月亮。
　　月？他喃喃自语，凝眸看她，明月千里……映相思。

　　她垂下眼帘，拾起吹落在石桌上的一片竹叶，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放到嘴边。
　　如果可以，我愿只与你琴音相对，那些话不出的心声，望你都能听懂。

　　这月，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月，是露寒烟冷蒹葭老，天外征鸿寥唳。
　　这月，是缥缈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

　　他侧耳听着，却是惊心，这曲音，恰恰是这露白霜青里，蕴着的一脉蕊寒香冷，才绘成的冰姿清骨。他怎会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