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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船晚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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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她离教外出办事,乘船路过清江。傍晚时分,江畔灯火通明,一片繁华熙攘,倒映在水面,更是粼波似锦,暗溢流光。除了她乘坐的客船,另有几艘画舫停泊在江面。不知是什么文人骚客聚会寻乐,竟还有丝竹声传来,散在江上听着倒也别致。
她正倚着阑干恹恹地听着,心不在焉又半哀半怜,忽一阵箫声漫过所有,将残音连绵成水,如丝如帛,内蓄、婉转,又情深难诉。她下意识地探出船帐寻去,却是歌楼灯火,人影娑婆。
那声音却还在倾吐,缓缓的在随波逐流中悠扬,教人一怔便忘了今夕何夕。
那时她不过十岁出头,月白的长裙,软软的头发和弯弯的眼眉一样,温和得让人没有防备。却偏偏是她,那一年,以一把七弦琴杀尽攻入明月教副宫的二十七名刺客。
偏偏是她,那一年,代表明月教入宫献艺,得到皇后娘娘的嘉许。
惊才绝艳,是当时明月教主给她的美誉,两年后,她成为明月教教主唯一的候选人。
她的琴艺越来越炉火纯青,弹指拨弦间就杀人无数。
然而一年后,教主皱着眉头对她说,你太骄傲。从此她多了两个竞争对手,再不是那个唯一。
谁记得那时她还不到十五岁,那晚夜色中便悬一轮残月,凄清幽冷地鄙夷着,却孤傲依旧。没人注意那夜的月光碎了一地。也许旁人的期望远远超过了对她关心,尤其当她表现出超越年纪的天赋与奇才时。没人教她要保护自己的心,自始自终,于是伤了也不曾愈合,碎了也不及拾起。
不久之后,人们谈及明月教,就会联想起那闻风变色的杀手,残月琴魔。
稍晚,船家告诉她,今夜江面欲要起雾,行船怕是有风险,无奈只得在岸边暂歇一宿。
她换了身轻便的男装,携了残月琴上岸,却全无安顿的心思,于是沿江边寻了家雅致的酒楼。小二看她扮相俊秀,便带她上了三楼的雅座,正对江面辽阔,水灯星点。
小二领她入座后,便准备酒菜去了。她站在楼台前,望向窗外,却是起雾前的夜色,缭绕中渗着点寒气,悬一轮残月。
忽而又扬起那阵笛声,就在此时,不早不晚。
那声音似多了几分醉意后的洒脱,欲将愁苦掩去。她循声步近,却见拐弯处,内室灯火通明,那青衣公子端坐其中。
他见到她,便是宛宛一笑,江夜苦长,公子何不进来一叙。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携琴入座。
原来公子也是雅擅音律之人,刚才真是见笑了。
他注意到她随身带琴,只道她是爱乐之人,却不知那是她的武器,她的性命,乃至一生。
侍儿为她倒酒,雪白的瓷杯,上面寥寥几段梅枝,似要将那梅香引进杯中。
她笑了笑,赞道,好酒。
可惜还没取名字,青衣公子懒懒地望着她。
她抬了抬眉,嘴角一扬,便道,买笑。
青衣公子一怔,问为什么。
世人掷千金,以买醉消愁,为何不能图一晌欢愉,只求一笑。
她淡淡地说,微微的苦涩,却是十足得冷傲。
那公子抚掌,好解,好解。随即举起杯盏,定定道,此酒与你共饮,当值一笑。
残月,江风,薄酒。她甚至觉得醉了。
那青衣公子望着她,那目光落寞得难以拒绝。
你想听我弹琴?她问,又自言,然琴瑟寡淡,无舞何欢?
那公子眼睛一亮,拍了拍掌,便有一位白衣女子进来,怡然一幅,梅枝见过二位。
那女子腰间褐色缎带编织的系带,真宛如枝上娉婷的花。
梅老板舞艺绝冠蜀中,这么说,实在过谦了。青衣公子浅浅笑过,转向她,梅枝的舞,绝在从无定型,循乐而起,随声而变,却浑然天成。
她拢了拢袖,微微一笑,如此美人相伴,自不负君雅意。
从第一个音滑出,梅枝就觉得自己醉了,似望到了自己的梦,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是雨夜里漆漆的一盏星灯,隐隐绰绰;是月下重雾里的一缕残香,幽冷而朦胧;是万壑山林间的半卷流风,脱略又优雅;是绽放在冰山崖壁上的烟花,绝世尽孤独。
一曲将尽,梅枝眼角谧着泪,却在笑,曼拢柳枝展袖舒。
你是谁?青衣公子蓦地站起身,情至关切地问。
却在那一瞬间,满堂的烛火都暗淡下去,只闻一阵幽香,就着月光,见窗外竟有花瓣拂风进来,不知是哪棵树上砌下的,似回雪莹莹。
待青衣公子回过神来,只见梅枝和一地的落瓣,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知她尚未走远,解下身上披风,不甘心地对着窗外道,更漏风冷,请收此薄衣御寒。
刹那两朵星光一闪,只留她轻声一笑。
青衣公子一看,手中的披风已无,正欣喜,却听梅枝唤道,陆公子,你瞧。
回头见墙上挂着的那幅字画,词是韦庄的《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
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两片花瓣,用三分的力道,如暗器般,一片落在上阕的一个‘谢’字,另一片嵌在下阕的一个‘别’字。
谢别,梅枝衲衲地去看陆公子。
青衣公子只淡淡地笑着,目光却尽是温柔。
而她,出了这酒楼,才看清楚那高挂的横匾上,疏影横斜的三个大字:梅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