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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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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谭加加到了医院。她进门的时候,闻逸正倚在枕头上看小说。见谭加加走近,闻逸忙正起身子客气地说:“加加,你来了?快坐快坐,路上辛苦了。”谭加加把带来的行李包放在床边的小凳上,笑了笑说:“闻逸,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就把我当成你请来的护工就行。”“那可不行。加加你这次又帮了我一个忙,而且是大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等我出院了带你北京各处玩玩。”谭加加这时正从床下搜脏衣服往盆里扔,一听闻逸这话,站起来拍着手上的灰尘说:“好啊,等刘薇来了咱们三个人一块儿去!哦,刘薇就是我说的那个要来北京找工作的女孩,我们从小就是特别好的朋友。你再躺会儿吧,我洗完这几件衣服就去你家给你煲汤喝。”说完端着装满脏衣服袜子的盆出了病房。闻逸伸了个懒腰。真的很奇怪,和谭加加认识也不过几个月,怎么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就那么舒服呢?有一种家的温暖舒适感。
闻逸看着窗外。夏天了,树叶绿得不像真的。阳光刺眼,有蝴蝶和蜜蜂在花圃里快乐翻飞。一个坐轮椅的小男孩被妈妈推着从石子小径穿过。妈妈……闻逸的心沉了沉,他有多久没叫过“妈妈”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来,他所有成长中的酸甜都是与爸爸分享的。再后来,与爸爸分享的就只有甜了。他把所有酸的东□□自咽下,不告诉任何人。对别人,他是怕他们会可怜他,瞧不起他。对爸爸,则是不希望生为儿子让爸爸操太多的心。爸爸够不容易的了,如今一天比一天老,实在不忍心让他老了老了还不能过得舒心塌实。能忍下的,闻逸全忍下了。
谭加加住进闻逸家后头一件事就是大扫除。看得出来闻逸是个爱干净的男人,衣柜里整整齐齐,房间里也没有什么灰尘。但是再爱干净的男人也不如女人心细,谭加加在房间不易被打扫到的地方还是清理出了很多的灰尘和零散小东西,领带夹啊,CD什么的。还有一管倩碧口红。是他女朋友落下的吧?那个贴在闻逸手机后面大头贴上的女孩。闻逸病了,她为什么不来照顾自己的男朋友呢?闻逸不说,谭加加也不想问。她的首要任务就是照料病中的闻逸,并排重要的是帮刘薇找房子。对了,还有照顾好肚皮。小家伙对她的到来很友好的样子,谭加加收拾屋子的时候它就跟在后面跑来跑去,像个跟屁虫。
闻逸自谭加加来后顿觉生活质量得到了质的改善。谭加加厨艺好,最擅煲汤。今天一个花样明天又一个品种,喝得闻逸直想飙眼泪。那汤可真香啊,浓郁却不油腻,一口下去满口生香。闻逸对谭加加赞不绝口,多年吃速食已经坏死的味蕾重获新生,他天天脑子里就剩吃了。不仅如此,吃完后待食物消化的空档里,对下一餐美味的欲望马上升起,惹得谭加加直喊他是个“吃货”。闻逸并不恼,嬉皮笑脸,“加加你将来开一个专门卖汤的店,我给你投资。肯定赚大钱!”“我做的水平还不到我妈的一半呢,有机会你真该去尝尝她老人家的手艺。”闻逸不语,傻傻笑了。当晚谭加加走后,闻逸做了一个梦:谭加加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两盘菜笑眯眯让他快去洗手。闻逸撸起袖子从她身边走过去洗手,瞟了一眼谭加加手里的菜,是蒜苗炒腊肉和豆瓣鲫鱼。然后闻逸一下子惊醒过来,怔了一会儿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医院。谭加加为什么会在自己梦里做这两道菜呢?闻逸不解。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他对那个擅长做蒜苗炒腊肉和豆瓣鲫鱼的人,日有所思吗?闻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赶快睡觉,但他却罕有地失眠了。
谭加加一天的时间表是这样的:早上五点钟闹钟一响就起床,做好早饭给闻逸送去。八点左右回到家,上网查房屋租赁信息,和中介或房主尽量把看房时间定在下午或晚上。在这段时间里用前一天晚上买好的食材煲汤,那边和中介或房主约好了,这边汤也煲完了。自己顾不上吃,先去医院让闻逸趁热把汤喝了。中午再待一会儿清洗衣物,整理病房。下午到家两点了,再吃午饭,吃完午饭去看房。下午五点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送到医院。一天下来也是很辛苦的。晚上回到家又重复这一流程。几天下来,闻逸胖了,谭加加却瘦得尖了下巴。
闻逸终于出院。谭加加为刘薇找的房子也确定下来,屋内家具电器擦洗一新。谭加加碍于不方便,住进了刘薇的屋子。第二天,刘薇从九江到达北京,闻逸亲自和谭加加一起接站。下了火车刘薇就同他俩进了一家土家菜馆,菜一点完刘薇就开始打趣谭加加:“加加,你还没有向我正式介绍你男朋友呢……”谭加加站起来打她,没打着,“瞎说什么啊!闻逸有女朋友的。别开玩笑!”刘薇看了看闻逸又看了看谭加加,一脸替他们惋惜的表情。在她看来,这两个人有多合适啊。可惜!谭加加替刘薇夹菜问:“薇薇,你公司那边事情都处理完了?”刘薇唉声叹气:“我那老板够狠的,就离合同签的日子差了半个月,还让我赔了他五千块钱。”“这人也太……”谭加加听得气恼,正要发表一番感慨,闻逸的手机响了。两个聊得正欢的女孩同时噤了声。
“喂?爸。”电话那边声音很小,只有闻逸一个人听得清。“爸……我不回去!”闻逸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了,“你让她走!”刘薇迅速看了一眼谭加加的表情,谭加加也一头雾水。挂下电话闻逸的脸色白中透着青,眼睛里一点刚才的温柔都没有,剩下的只有冷漠和一种连谭加加看了也心寒的敌意。“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加加,你陪刘薇好好吃饭。”说完他冲前台打了个手势,“服务员,买单!”闻逸就这么走了,谭加加的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刘薇撇撇嘴,“看着挺帅的,脾气怎么这么躁。加加,我跟你说啊,他不适合你。”“吃菜吃菜。”谭加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忙岔开。两人匆匆吃完饭,回到刘薇的住处。刘薇一晚上都兴奋不已,先是谢了谭加加为她找了个既便宜又干净的房子,继而大谈她对北京的期望和明天就要开始实施的找工作计划。谭加加心不在焉听着,心里想的却是闻逸。他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此时,闻逸正驱车飞驰在高速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懒得去想。车内又响着歇斯底里的摇滚,闻逸头疼欲裂。一个怯怯的童声穿过二十七年的记忆清晰地传入耳中“妈妈……呜呜……妈妈妈妈……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那年他三岁,早上起来发现妈妈不见了。懂事的他自己穿好衣服去喊爸爸起床。到了爸妈床前,他发现爸爸早已起来,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头深深地低垂着,看也不看儿子。闻逸从未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慌了:“爸爸,我要吃妈妈做的小笼包子。我饿了。”停一停看看爸爸没有任何反应,闻逸的心“咚咚”跳得厉害,隐约觉得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一着急先哭了:“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妈妈呢?我要妈妈!”闻逸爸还是不响。
闻逸生气又伤心,在家里各个房间找了一圈,连床下都看了,这才确定妈妈真的不在家。闻逸从妈妈的镜子边找到了一枚蝴蝶型的塑料发卡攥在手里。返回爸妈卧室后又接着跟爸爸闹:“呜呜……爸爸,你把妈妈弄到哪儿去了?呜呜……你赔你赔!我要妈妈!”见爸爸还是不搭理他,闻逸索性蹲在地上撒起泼来,大喊大叫。一边弄出更大的动静来安慰自己,壮壮胆,一边又真的很害怕。小手使劲攥着发卡,指尖都发白了。闻逸爸爸面对儿子的哭闹,完全地无能为力。闻逸哭了又哭,几乎要背过气去。闻逸爸忍无可忍同时也是心疼不已,腾地站起来,一把抓过儿子,对着他的小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哭!还哭!我让你哭!”闻逸惊恐地躲着爸爸的巴掌,反身用小拳头去砸爸爸的腿。闻逸爸被塑料发卡扎着了,问:“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闻逸不给,把手别向背后,嘴里却不敢肆意哭叫了,只“呜呜”抽泣着。闻逸爸气急败坏去掰儿子的手,使了很大的劲才掰开。闻逸手心里,那枚蝴蝶形状的发卡赫然出现在他眼前。闻逸爸情绪失控地一把将发卡抓过去,想也没想就往地上摔。一下没摔坏,他又踩。狠踏几脚之后发卡粉身碎骨了。
闻逸吓傻。明白过来后他冲向爸爸,用牙咬,用手打,用脚踢。爸爸始终一声不吭,也不躲,任由闻逸胡来。打累了的闻逸往门口跑,口中喃喃:“我自己去找妈妈!”闻逸爸这才回过神来,忙伸手抓他。两人拉扯。闻逸脚下一个趔趄,摔到一边。跌撞之中绊倒了门边的一个搪瓷脸盆,盆里的灰洒了一地。半盆灰烬之中,一张俊俏的脸从未烧着的焦黄照片中显现出来。那是闻逸的妈妈。她走得毅然决然,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烧了。连一家人的合照中有她的部分也全剪了下来,一并扔进搪瓷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闻逸的小手从灰烬之中拔出了妈妈的照片,放声痛哭。他虽然是个孩子,但他并不傻。他已经知道妈妈离开自己了,不要爸爸了,也不会回来了。闻逸爸这时再也绷不住了,俯下身抱住儿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闻逸的手在颤抖。他离开高速,把车停在一个陌生的路边,拿出烟点燃,抽起来。一根烟抽完,手指才停止了抖动。闻逸靠在车边,心还微微疼着。二十七年了,儿时的创伤早该愈合,可为何会突然跑出来咬心一口。嘶嘶地。爸爸刚才来电话了,说那个他应该喊“妈妈”的女人回到了湖南老家,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她还想见儿子……闻逸真恨爸爸呀,你赶她走就是了,干吗还留下那个负心的女人?你忘了她是怎么绝情离开你的吗?闻逸掐灭烟头,决定向公司请假回家,阻止爸爸对那个女人的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