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庐山》遛鱼

6、五

　　假请得很顺利。陈总只是嘱咐了又嘱咐让闻逸尽量在一周之内赶回，参加并主要负责新软件与游戏商的签约，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小媛暂时成了陈总的私人秘书。她送闻逸到电梯口，不无幽怨地说：“我去医院看你，见你被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照顾，也就没有再打扰过……你们。”“你们”两个字说得相当艰辛，但闻逸并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全放在想回到老家后怎么说服爸爸放弃接纳妈妈上，根本无暇理会小媛的不满。小媛又要说话，闻逸回过神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没，什么都没说。”电梯来了，闻逸一步迈上去，连再见都没对小媛说。电梯门关上了，小媛还在原地站着，呆呆地。
　　闻逸家在湖南湘潭的一个小镇上。因为是小地方，人和人之间都很熟识，几乎没有秘密可言。闻逸下了车坐三轮，一拐进他家所在的那条商业街就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邻里街坊异样的眼光。人们窃窃私语，兴奋却压抑兴奋，真担心真关心也是真的想看热闹，一个个眉眼中掩饰不住地不自然。闻逸硬着头皮敲了敲自家的房门。门上挂着的“暂停营业”的小牌子，还是闻逸上次回家特意从北京给爸爸带回来的，这恐怕是爸爸第一次用吧。真的很讽刺，闻逸苦笑。
　　门开了，闻逸等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他马上意识到爸爸这回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这开门的时间可有讲究，太快显得迫不及待，太慢又显得犹豫未决。闻逸太了解他爸了。看来要说服爸爸，并非易事。这么想着，闻逸人已经进了客厅。闻逸爸比上次见到儿子时显然又老了一截，他干咳一声说：“闻逸回来了？”“恩。”爸爸脸上并不轻松的表情让闻逸心里一酸，“爸……”喊了声爸却说不出什么来。两人对峙着，非常尴尬。突然闻逸爸如梦初醒一样伸手“叭”按下了吊灯开关，刚才还昏暗模糊的屋内立刻变得雪白透亮。闻逸爸平时节俭惯了，这吊灯是棋牌室有顾客时用的，平时根本不开。闻逸的眼睛被强光刺了一下，闭上又睁开。这时，他看见了坐在麻将桌边的一个女人。
　　女人大概五十初头的年纪，穿着十分朴素。头上已见斑白的长发挽了一个髻，满脸都是苍老的皱纹。愁苦相。唯有那双眼睛虽混浊却依稀能窥见当年的柔情万种。见闻逸看自己，她触电一样“噌”起身，窘迫不安地双手交握，不敢再向前走一步。这是……妈妈？闻逸僵住了。他真的记不起妈妈的长相了，但他记得妈妈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美很美的眼睛，小的时候闻逸爱哭，一定要让妈妈很慈爱很温柔地盯着他看，他才会慢慢停止哭闹，安然睡去。闻逸的心都快纠结成一团了，他大口呼吸尽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你回来干什么？”一张口却又是闻逸式的冷漠与冰冷。闻逸妈愣住了，眼里一点点渗上泪来，“逸儿……”她哽咽着，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闻逸的脸颊。条件反射，闻逸厌恶地一闪，扭头对爸爸说：“您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您做饭去。”说完低头钻进厨房，看都不再看他妈一眼。
　　在厨房，闻逸用很大的动静洗菜，切菜，想借此来掩盖住外屋的一切声音。他不敢听。但是妈妈低低的哭声却依然从菜板被剁得山响的缝隙里流泻出来，将他的心撕得七零八落。很长时间都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劝慰妈妈还是兀自沉默。闻逸在厨房叮叮当当折腾了半天，终于把饭做好了。他走出厨房跟坐在门口抽闷烟的爸爸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出了门，饭也不吃。商业街两边的住家都传出饭菜的香味和阵阵欢声笑语，这让闻逸更觉孤单。明明家就在咫尺，却好象远在天涯。他在这个生长了十八年的故乡，第一次有了客居异乡的感受。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全是因为那个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出现在他和爸爸生活之中的妈妈？她为什么要回来，打乱他们平静的日子。她走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啊，她也应该在这二十七年里有了新的家庭，另一个或几个孩子。那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在这二十七年里真的想过他们吗？二十七年来，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过。二十七年来，她是不是从未为思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掉过一滴眼泪……
　　闻逸的心乱极了，乱极了。他是来阻止爸爸的，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勇气，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啊。那个他应该喊“妈妈”的女人竟然已经那么老了。闻逸看过他的手，那双手因为紧张而不安交握，非常粗糙，有着血口，比一般女人的手显得粗大。可以由此得知，她这些年来过得并不轻松。她投奔的那个男人并没有让她衣食无忧，幸福快乐。那个男人太可恶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他不知道她是放弃了什么才换来了和他的私守吗？闻逸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直熬到晚上十点半，闻逸才慢慢走回家。他之前只在路边买了两个烧饼果腹，到家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猜想爸爸应该已经睡了，轻手轻脚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爸爸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等他。闻逸硬着头皮喊了声：“爸，您还没休息啊？”他爸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回来这么晚？”不等他找理由又说：“闻逸，你这样可不行。”闻逸不吭声，等爸爸说下去。“你……她现在一个人生活挺苦的。那个裁缝前年病死了，心梗。他们二十多年也没孩子。那人死之后，她靠给别人家做小时工生活，一个月下来也就能挣个饭钱……闻逸，你也这么大了，很多话我不说你也明白。人都有个一时想不开走弯路的时候，人非圣贤嘛，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人一辈子都不犯错呢。她回来了，你能把她往外赶吗？闻逸，她是你妈妈。亲妈！”闻逸爸不说了，也没有走的意思，依旧坐着，等闻逸表态。
　　“爸，您当初就不应该让她住进来！”闻逸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沸腾了，不吐不快：“爸，咱们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不能太善了！她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这里成什么了？爸，你只知道她现在生活得不好，落难了需要咱们了，那您也不想想，她和那个……她和别人高兴快活的时候，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您又当爹又当妈把个儿子培养长大，自立了，他拣个便宜想直接当妈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气上来了呼吸不匀，停了停又说：“爸，您要是嫌晚年生活寂寞，我帮你找个好阿姨。您为什么非要她呀！”“你……”闻逸爸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混小子说的什么混帐话！我看你是在大城市待的日子久了，越来越没人味儿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打电话告诉你不是征求你意见的，是通知你！你工作忙，该回去就回去吧。以后我你也不用管了，我有吃有喝身体健康，不指望拣个便宜当这么有本事的儿子他爹！”说完气鼓鼓离开了闻逸的房间。闻逸愣住了。
　　一整夜，闻逸都无法入睡。在床上他静静躺着，直瞪着天花板。他当然清楚他的话说得过分了，但即便过分也在情理之中啊，并没有说错什么嘛。这个家他真不想住下去了。虽然请了一周的假，可是他想马上回公司去，至少在公司里累死也比在家里憋屈死强。况且爸爸都下了逐客令了，让他没事赶紧走。真可悲，那个女人一来，他倒成了“客人”。闻逸满脑子都是他爸从小到大怎么照顾他的画面，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辅导功课，样样都是亲力亲为。他不亲力亲为也不行啊，谁让家里没女人呢。一个大男人忙完屋里的家务还要忙工作，镇上就一个小学，老师不多，他兼着两个班主任，三门课的任课老师，并不轻松。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家访，所有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
　　爸爸他不容易啊，这一辈子。闻逸的眼睛有些发潮，他为自己不留情面地说出那么多伤人的话而后悔。天快亮了，该怎么面对爸爸呢？还有，妈妈。算了，今天就回北京，免得大家都尴尬。打定主意后闻逸翻身下床，收拾行李，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开始叫了。闻逸想起爸爸会常在厨房碗柜里放一些绿豆糕之类的小点心，招待常来下棋的老朋友们。他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打开灯，去碗柜找点心。菜板旁的电饭煲灯是亮的，打在“保温”上。揭开一看是颜色发黑掺了黑米做成的米饭，非常香。闻逸不解，这电饭煲一夜保温吗？又打开碗柜，放点心那层的下面有两盘菜，上面用大碗倒扣着，是蒜苗炒腊肉和豆瓣鲫鱼。一摸盘子，还是热的。
　　闻逸明白，这饭和菜都是妈妈做的。她记得闻逸最爱吃什么。可她是什么时候做的？怎么都还温热着。难道她猜到了闻逸今天就要离开家，怕他一大早起来吃不到饭饿着肚子赶路，五点多就起床赶着做好的……闻逸心里一软，当时就想拿筷子夹两口菜尝尝。二十七年了，妈妈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吗？但他挣扎了半晌，还是默默把大碗扣了回去，点心也不吃了，走出厨房。
　　闻逸回到自己房间，拎上包就往外走。在客厅里他把包放下，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压在麻将桌的烟灰缸下。见爸爸的卧室里亮着灯就喊了句：“爸，我走了啊。”“哦，路上小心。”闻逸爸的声音绝不像半睡半醒中发出来的那种含混不清，闻逸想他是不是也一夜没睡呢？罪恶感袭来，闻逸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家，往火车站方向走去。火车开动的同时，闻逸收到了谭加加打来的电话，说她打算明天就离开北京回庐山了。刘薇的工作有了着落，她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而且离家那么久，想回去看看。闻逸心里强烈希望自己可以很自然说出一些挽留的话，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正好我明天回去，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