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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你好,再见 ...

  •   抵达车站时,八点已过,太阳渐升。
      人山人海间,孤我一人,忽然地,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这世界变化太快,这城市变化太快,哪里又是停滞不前的呢?
      我拖着行李箱,问了路,打车回小镇。司机是个土著,口音很重,说话也粗鲁,但我听他说话的时候,只觉得万份亲切,好像在异乡找到了老乡。但与此同时,我又有些胆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表情甚至是语言,去面对。所幸他根本没怎么注意我,只顾着自个儿说笑,唯需我偶尔附和一声。这样也好。
      我还记得,自打住读开始,我就对回家抱有一种极复杂的情绪,一面期待,一面恐惧,真是百转千回。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正值青春叛逆期,每次抱着万分期待的轻松心情回家,却又拖着万分疲累的沉重身躯回校,久而久之,渐渐感到失望、厌倦以及恐惧。家,像一个战场,即使是万千锦绣,最终也只落得断壁残垣。人们在那里争吵、疲惫,也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挥霍光阴。终于有一日,我们都爆发了,在爆发中灭亡,从此不再见。我们将最后的温情小心翼翼地留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尴尬地重复着我们的忙碌、思念,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彼此安慰。
      回家前,得先打个预约电话,否则便极可能进不了门、见不到人,这一点,倒有些像某些西方国家的习俗。
      门,从里面打开。
      “爸,妈,我饿了。”
      “饭快熟了,你先换鞋子,进来再说……”
      我妈还是和以前一样,脆弱、粗俗、见识浅,十句话有九句话不离钱,喜欢打听别人家乌七八糟的私事,也喜欢讲脏话,和我生疏,只在提到我弟弟的时候,才有些笑容,显得自在些;我爸爸,脸上始终挂着轻微的笑,双眼却无精打采,大约是因了早些年时欠赌债被追杀、偷盗入狱、出轨等种种折磨,终于也沉闷下去,只不太愿和我讲话;而我弟弟呢,今天不在家里,大约还在某个地方上班——一家汽车公司的生产流水线上,日复一日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我们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说着客套话,仿佛亲密,实则尴尬,想要发火,却又发不出,委实难受。
      临走时,我对他们说:“那张卡里,不会再打钱进去。”
      我爸没有说话,但我妈立马就拉下了脸:“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开始重复多年来对我重复过许许多多次的话,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她竟没有用那些关乎生殖器的恶心话骂我——也许她真的老了。我没有生气,只感到愧疚,因为我们曾是这世上最亲密的敌人,曾相互依偎、相互憎恶。在她眼里,无论我有多好,也不是好的,也不是她心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我走了——”
      “等等!”她还是打断了我,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竟皱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
      “再说吧。”我忍下鼻中酸涩,微微一笑。
      “路上小心。”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听见我爸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从肺里挤压出。
      现在我要走了,在这最后一天。
      门口的墙壁,已经很老了,上面还残留着我们小时候买的明星贴纸,只是已看不清到底是哪一位。
      “你好。再见!”
      我虔诚地看着它们,看着他或她,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大约知道,我是再也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了;我大约知道,这已是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天,是一件大事的起点和终点,虽然那件事尚未发生。打住——说好不再想,我必须暂且忘记那件事,完完整整地度过这样一天!我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市里,像一个透明影,不被看见,不被碰触,只被遗忘。蓦然回首时,红尘喧嚣如火,寂寞似水流年。汽车的鸣笛,人们的欢笑,摊贩的吆喝……如同一只吵得人头疼的夏日蝉曲,聒噪地震撼了天间阴霾,寻不着往日萧条、破败以及云天彩虹、柳枝花环。
      上午十点半,我走到了老街,那里曾是镇上最繁华的地区,现在,也已沦落为一个“曾繁华”了。
      我一直在走,走了很久,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追忆。
      万千人海茫茫里,等我转回头时,才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很整齐,面目清隽,皮肤微白,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况他还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罩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以及一双冷色调的休闲鞋。他看见了我,冲我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表情,有些激动,虽只是痕迹,但是,倒有些像是见到了一个阔别重逢的老友,或者其他什么的……总之很奇怪,因为我确是认得他的,只忘了他的名字。那应该是个很独特的名字,至少在我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独特一时。
      他这个人,长得实在太普通,很容易教人淡忘。
      “庞笑。”他轻而易举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好,好久不见。”我挥了挥手,仍掩饰不住尴尬,因为我只记得自己认识过他,却已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他扯了扯嘴皮子,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这时,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不知从哪里跑向了他,扯着他的衣角,一面拉他,一面不满地叫道:“爸爸,爸爸,你快点儿啊,我们已经落了好远了!”
      随即,我们相视一笑,匆匆点头而过,再没多话。
      即使我们曾经认识过,曾经是同学,又或者同桌,但也只能这样了。时间改变了一切,我们即是这一切中最最渺小、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仿佛空中的霾,一点点,一片片,一团团,冷漠地笼罩大地。
      “再见,老同学。”
      我扭过头,去看他们逐渐隐没于人群的背影,父女两个,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侧脸柔和,小的那个侧脸欢快,交谈着,说笑着,温馨美满,就仿佛太阳底下的光,挂在人脸上,像胡须;而落在手掌心里,像彩虹。我忽然有些羡慕,不知道是为了那一丝温暖绚烂,还是为了那一句爸爸。转眼间,已是中午了,从食品街那边飘来的香味,勾得我肚里馋虫迅速增生,只恨不得将我湮没了才肯罢休。就在不久前,我还在家里匆匆吃了顿饭,菜是我妈炒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咸。可现在,我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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