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冰雪更冷的你》陈留王

7、犹带昨夜冰霜颜

　　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片刻，路灯投洒下淡淡的光晕，几只蛾子绕着玻璃灯罩上下翻飞。良久，明心才说：“我回去了。”径自转身离去。
　　她轻飘飘地上了楼，在自己房间里闭着眼睛跳舞，素洁捧着睡衣走进来，说道：“小姐，现在要洗澡吗？热水已经放好了。”
　　明心哦了一声，接过睡衣，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到一楼客厅，抓起电话，拨了社团办公室的号码。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沈碧君在隔壁的茶室搓麻将，房门敞开着，她高声问道：“四儿，刚才送你回来的是哪家公子？”
　　明心紧张地握着电话，朝沈碧君摆了摆手。

　　沈碧君嘴角微掀，朝几个牌友笑道：“我们家四儿平时不声不响，手段可高明着呢。”
　　明心放下电话，又拨了刘重山办公室电话，依旧是没人接听。
　　社团打算明天早上举行一次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而今天蓝焰刚告诉她，警cha局已经决定抓人了。明心虽然和社员们的感情不深，但是她知道他们都是很好很善良的学生，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遇害。

　　明心叫阿德备车，沈碧君尖着嗓子说：“都这么玩了，四小姐又要去哪儿啊？”
　　明心随口道：“见一个朋友。”
　　沈碧君哼了一声，身体随之摆出一个波浪：“四小姐现在人大了，我是不敢管的，要是老爷知道了，又该怎么说呢？阿德，老爷回来了吗？”

　　阿德站在门口，一边目送四小姐离开，一边回答太太的话：“老爷不回来了。”
　　沈碧君把一张牌扔到桌子中央，气哼哼道：“老的不着家，小的也往外面疯跑。”

　　明心记得血花社经常在一家茶楼聚会，她命令汽车夫开往茶楼，眼看半旧的木质茶楼里散发出幽暗的光，她心中微喜，跳下汽车，几步跑进去，却见大厅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乡民，除此并无他人，明心问跑堂：“我同学今天没来吗？”
　　那跑堂是认识她的，遂笑道：“今天晚饭的时候他们略坐了一会儿。”想到最近局势有些紧，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明心出了门，心想就算社团今晚聚会，这会儿也早该散了。社长是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自己不但劝不住他，反而可能激起更大的决心。她忽然想到了刘重山。他是血花社的指导老师，在学生心中多少有些分量，再说他年纪大，毕竟思虑更周全一些。

　　明心嘀咕道：“密斯特刘住在哪里呢？”
　　汽车夫小梁经常接送她上学，加上年纪又轻，颇想讨好这位小姐，便出谋划策道：“刘先生是单身，应该住在教师宿舍吧。”
　　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赶到玛丽苏学校，在职工宿舍的门口遇到烫了卷发的中年太太，那太太瞄了几眼小梁健壮的胸脯，一手举着烟卷，吐着烟圈，说道：“刘先生？他说今晚有事，不回来了？”
　　明心趴在车窗口，问道：“什么事啊？”
　　卷发太太扫了她一眼，翻了一个白眼：“侬怎么晓得啦。”

　　小梁婉拒了卷发太太进屋喝茶的提议，开着汽车在街上乱逛，眼看明心连连打哈欠，便好心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明天一早到学校里找他们，总不会耽误小姐的事情。”
　　明心伸出手腕，借着霓虹灯看着手腕上的钢表，时针和分针一起指向了最顶点的小钻石。她犹豫了一下，又下定决心：“我今晚上一定要找到刘重山。你沿着街道慢慢开，遇到书店、咖啡馆就停下来。”顿了顿又问：“小梁，你困不困？”
　　小梁本来要打哈欠，听了她这句话，当即挺直了身体：“不困，小姐。”

　　深夜的上海，仅有几条街道灯火通明。明心看到披着白色披肩的冯云霞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百乐门。电影院门口，几个身穿短衣的男子在街上走来走去，防止别的电影院抢生意。其中有一个身形略高，衣着体面的男子，明心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人就是乔辞。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把车帘拉上，她现在是王家的四小姐，任何跟过去有牵扯的东西，她都不想沾染。

　　小梁也加快了车速，尽量离开这种混乱的地方。街边几个半大的孩子扑到车前，伸着脏兮兮的小手要钱。明心从手提包里把零钱都给了他们。
　　小梁见她把纸币一张一张地放到小乞丐的手里，便说：“小姐您人真好。别人家的太太小姐都嫌这些小孩脏呢。”
　　明心随口嗯了一声。
　　小梁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闭嘴了。

　　两人对找到刘重山这件事情已经不抱希望了，明心趴在后座椅上睡觉，小梁也把车速放慢，嘴里嚼着槟榔提神，路过一家彻夜经营的银行时，小梁忽然道：“咦，这不是刘先生吗？”

　　明心反射性地坐起来，又推开车门跳出去，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原地转了个圈，问道：“在哪里？”她很快看到一栋漂亮的商铺门前站着两个人，一身蓝衫戴着眼镜的刘重山，和一个高个子男人。

　　明心几步跑过去，对着刘重山，说了句：“密斯特刘。”忍不住打了一个能看到后槽牙的哈欠，刘重山有些疑惑，但还是微笑道：“这么早就出门了。”
　　明心说：“早？”她看到天空黑夜将尽，才意识到已经是凌晨了。

　　“啊，看看这是谁？”旁边传来熟悉而夸张的声音：“美丽的小鸟，我们又见面了。”
　　明心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昨天那位白人青年。明心勉强朝那人打了一个招呼，为免他继续说出阿谀之词，她急忙对刘重山说：“你劝劝社团里的人，取消今天的游行活动吧。警cha局打算抓人了。”
　　刘重山点点头，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对白人青年说：“弗兰克，请再考虑一下，你知道在这样的国家，想做点事情有多么艰难。”

　　弗兰克像踩了电线一样连连摇头，嘴里叫道：“no，no，no，no，no，我很同情贵国的处境，但首先我是个生意人。”
　　刘重山绷着脸，不再说话，转身就走了。明心急忙拉住他：“先生，我刚才跟你说的……”
　　“我知道了。”刘重山露出少有的不耐烦神情。
　　明心愣了愣，只好目送他离开。

　　弗兰克便像演员一样开了腔：“啊，今天的晨风这样温暖，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小姐共进早餐呢？”
　　明心心想，这个外国佬怎么这样讨厌。她说：“下次吧。”
　　弗兰克眼馋似的看着这位中国闺秀，开口道：“要是能和小姐在餐桌上谈话，说不定我可以降低那笔钱的佣金。”

　　明心疑惑道：“什么佣金？”
　　弗兰克道：“就是您和刘重山先生一起寄存到鄙行的一笔款子。”
　　明心心想那应该是王明珠和刘重山一起存的钱，他们俩的关系还挺不一般。
　　“多少钱啊？”明心随口说：“我都不太清了。”
　　“一百一十四万九千五百四十三。”弗兰克说道：“照例我是要抽十分之一的佣金，也就是十一万四千九百五十三块三毛钱。今天晚上我跟刘先生就佣金问题进行了磋商，似乎不太顺利呢。”

　　明心自听到那个数额之后就呆住了，上海现在的物价是，一块银元可以换十二个小洋，一角小洋可以换二十五个铜板，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根油条。
　　一百多万，这个数额显然突破了明心对金钱的认知。不过她意识到反正这些钱不是自己的，心态很快就平和了下来。她很严厉地拒绝了弗兰克共进早餐的邀请，坐上汽车的时候，还看见弗兰克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心碎的表情。

　　汽车驶回王公馆的时候，天色微明，几个佣人在路边打扫落叶，明心远远地看见街边站着一个穿黑衣戴礼帽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只觉那男子肩宽腿长，是个很倜傥的身形。明心无端觉得心跳加速，忙打开手包，掏出化妆镜，描了几下眉毛，擦了口红，补了粉扑，刚合上化妆镜，就见汽车无声无息地从蓝焰身边滑过。
　　明心急了，抬脚踢了司机的椅背：“停车。”
　　她推开车门，慢吞吞地拿着手提包，一步一步地走向蓝焰，脸上做出很平静的样子：“好巧呀。”

　　蓝焰摘下帽子，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微笑着说：“不是巧。”待明心走近了，他才轻声说：“我昨天说，有空就来找你，刚好今天有空。”
　　明心心中欢喜，却不好太露行迹，只是矜持地一笑。

　　蓝焰朝她身上扫视了一眼，道：“你好像一夜未归，要不要回家换衣服。”
　　这话很合明心的心意，她想了想，却又轻轻说：“你站在这里，不要跟过来，我家里人多，沈太太又是头一个嘴碎的人，她要是见了你，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呢。”
　　蓝焰微微一笑，很体贴地站在一旁。

　　明心袅袅婷婷地坐上了汽车，待离开蓝焰的视线，当即撒腿往楼里跑。

　　蓝焰等了几十分钟，就见明心一身蓝色洋装长裙，慢悠悠地转过花丛走近，尽管竭力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但脸颊微红，鼻息微动，显然在极力地喘息。蓝焰摸了摸她打着卷的头发，说道：“头发还有点湿，怎么不吹干了再下来？”
　　明心捂着胸口，微笑着不说话。

　　两人坐在汽车上，蓝焰状似无意地说：“昨天晚上我送你回家的时候是九点二十。”
　　明心说：“哇，你记得好清楚。”
　　“那个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你后来又做什么去了？”蓝焰问。
　　明心犹豫了一下，不好说自己跟自己同学告密了，她随口说：“是学校的事情。”
　　“什么事？”蓝焰问。
　　明心不喜欢他这种审讯犯人似的问话，不悦道：“不要问了，我不想说。”

　　蓝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他受过特工训练，同时也是一名刑讯高手，无论意志多么坚决的间谍，在他面前无不崩溃瓦解。这世间的所有人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容器，他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容器里的秘密全部掏出来。

　　明心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娇嗔道：“不许这样看我。”
　　蓝焰转过脸，看向车窗外越来越拥挤的人群。
　　明心问道：“你在王公馆外面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蓝焰心不在焉地说。
　　明心拉过他宽厚的大手，放在自己脸上，轻声说：“手都凉了，还说没有很久。”
　　蓝焰身体动了动，拉紧窗帘，把她抱在怀里。

　　街上人潮汹涌，汽车东拐西拐地前行。明心听见学生呐喊的声音，心中一沉，转过脸看向外面，地上散落着几张宣传单，几个小贩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回家。
　　司机道：“先生，前面路口戒严，只能绕路了。”
　　话未说完，只听一阵乒乒乓乓清脆的声音，宛如过年时候的炮仗。明心打了一个哆嗦，她知道这是枪声。她拍拍司机的肩膀，说道：“往前开，咱们去看看。”
　　司机没动，他自然只听命于蓝焰。

　　蓝焰温和道：“电影马上要开始了。”
　　明心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双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外面，枪声过后，便是四处奔跑的学生，司机虽然拣了一条僻静的道路行驶，但明心还是看见地上一大滩鲜红色的血迹，不多时又看见一条半旧的裙子。这裙子和王明珠衣柜里的学生裙是一模一样的。明心只觉又是惊恐又是愤怒，一颗心彭彭乱跳，脸颊也涨得通红。

　　蓝焰也许看到了她的神色，也许没看到，但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了电影院，里面播放着一部外国电影，既无翻译又没字幕，明心是连汉字都认不全的，蓝焰虽然受过教育，但远没到可以鉴赏这种风花雪月东西的地步。明心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从蓝焰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声说：“我出去一下。”
　　她仪态万方地出去，又左右看了一眼，走到售票窗口，递过去一张纸币，说道：“借用一下电话。”
　　她手指哆嗦着，拨了几次才拨通玛丽苏学院职工宿舍的电话，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哦，你找刘先生啊，正好，刘先生刚回来。”电话里传来一连串噔噔噔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好，我是刘重山。”

　　明心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王明珠。”
　　那边停顿，然后哦了一声。

　　“我昨天晚上找了你一整夜！”明心说：“我跟你说过今天警cha局要抓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告诉学生，为什么还让他们初来冒险！今天街上到处在街上，有枪声，也有血。他们都是你的学生，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就应该阻止这种事情！”
　　明心的话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刘重山猝不及防，停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最近在忙别的事情，我提醒过他们……”
　　“你在忙你的事情！”明心大声道：“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你跟着你那一百万下地狱吧。”她把电话撂下，气得瑟瑟发抖。
　　售票员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明心转身，见蓝焰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

　　两人没滋没味地看了后半场电影，然后去咖啡店吃冰激凌，明心用小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奶油，放下，呆呆地望着橱窗外的人群，半晌又重新摆弄奶油。

　　蓝焰道：“原来你昨天晚上找你的同学了，那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不会生气的。但是一百万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了这么阔气的朋友？”
　　明心放下叉子，没好气地说：“不是朋友。”
　　蓝焰微笑道：“原来你发脾气的样子那么吓人。”
　　明心脸颊一热，分辨道：“我平时不那样的。”
　　蓝焰道：“谁会一天到晚发脾气呢？不过整个电影院都听见了你的声音，不然我不会出来的。”
　　明心只好放轻了声音：“以后不会这样了。”

　　蓝焰忽然道：“不是同学，那就是老师了？”
　　“是。”明心说了这个字，忽然醒悟过来，有些恼怒道：“你不要总是这样，好像审问犯人似的对待我。”她把盘子一推，赌气想要离开，又想到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宝贵，只得呆坐在位置上。停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认识的那些同学，他们都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人，他们有学问，有教养，又很尊重人，不像沈碧君那样，对待下人颐指气使，对待地位高的人又逢迎巴结。他们从不巴结富人，也不欺负穷人。他们很有思想，口袋里好像没什么钱，但心中好像装着全世界。”
　　明心看向蓝焰：“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蓝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见过很多。”

　　明心指着外面匆匆而过的宪兵：“你看这些没有脑子的人，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上司让他们杀人，他们就举枪，他们就是为虎作伥的伥。”
　　明心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在政府做很大的官吧？”
　　蓝焰神色阴沉，看不出喜怒。
　　“你和那些麻木的人不一样，你是会认真做事的人。”明心叹气道：“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很大的权力，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权力，一定要做正确的事情啊。”

　　蓝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如果我没有把你的身世调查清楚，现在几乎要误认为你也是那种人了。”
　　他现在的表情有些狰狞，以至于明心害怕地瑟缩了一下：“什么？”
　　蓝焰揉了揉脸，说道：“你今天说话很有意思，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明心又羞又喜，嗔道：“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不笑话我就好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蓝焰道：“是不是遇到了很好的老师或者同学？”
　　明心想起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同学，心中一阵沉重，低声说：“他们的确是很好。”

　　两人又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事情，蓝焰从店长那里借来纸笔，写了一个地址给她，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想见我，随时可以来找我。”
　　明心并不去接，只是说：“我找你做什么？万一撞见了别的女人，很好看吗？”
　　蓝焰把纸折叠起来放到她的包里，微笑道：“没有别的女人。”顿了顿又说：“我不是在政府做什么大官，我只是个处理情报的人。这个情报机关的创办人是安先生，他是整个情报世界的国王，而我负责上海这片区域。”
　　明心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蓝焰讲话的样子好帅。
　　蓝焰见她呆头呆脑的，也就不再跟她说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