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更有新人胜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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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的左侧腰被子弹擦伤，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被送进医院处理了一下，当天就坐汽车回来了。旁人问她怎么受的伤，她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她记得好像是蓝焰朝她开了枪，但是又觉得不像——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晚上王亚贤来看她，见她精神萎靡，言行拘谨，以为她是因白日受了恐吓所致，好言安慰了几句，又说：“你年纪也大了，不要跟学校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读完了今年的课程后，就准备成亲吧。”
明心抱着棉被，低下头道：“好。”
王亚贤打量她片刻，笑了一下：“白日里挨了一枪，倒是把你素日的刚硬脾气都打掉了。嗯，这样也好，女孩子家还是要端庄持重一些。”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女仆走上来给明心倒茶拿药，又端来一大盆热水，绞了热手帕，给她擦洗身体。
明心才知道原来这位大小姐每天都要洗澡的，今天因为受伤，所以只用热水擦洗。明心颇为尴尬，抢过毛巾，低声说：“我自己来。”见她站在那里不动，就说：“你出去吧。”
女仆是个年轻敦厚的乡下女孩子，叫做素洁，便笑道：“我伺候小姐吧。”
明心涨红了脸，扶着腰坐在凳子上，用毛巾擦拭了手臂肩膀，很小心地不让水碰到伤口。素洁在旁边整理衣服，又闲闲地说：“小姐的身上大概要留疤了。”
明心嗯了一声。
素洁又道：“伤口刚好就在胎记的位置，恐怕以后都找不到那块小红痣了。”
明心低头看了一眼，她身上可没有什么红痣胎记。
“是吗？”明心状似无意地说。
素洁道：“小姐您胆子可真大，人家都说是您救了蓝先生一命呢。”
明心低下头默默沉吟：“我救了他一命吗？”
“是啊，小姐您素日读书的时候，就说要做大英雄大勇士，我以为您是说着玩呢，但是你今天敢跑到蓝先生身前挡子弹，我觉得您特别勇敢。”
明心心想，我没有想给他挡子弹啊，是他硬把我拉到身边的。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了王老太太的忽然死亡，抽屉里那张蓝焰的照片，恰好被子弹打中的胎记……
蓝焰似乎有心帮自己隐瞒真相，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王明珠腰上会有胎记呢？王明珠的抽屉里又为什么有他的照片。之前林福林寿和她交待王家事务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蓝焰这个人，等等，林福林寿去哪里了。
明心问素洁，素洁道：“那两个人呀，领了赏钱就走了。这会儿肯定在哪个烟馆里喝酒抽烟呢。”
明心心想，既然自己从今往后要做王四小姐，那两个人最好走得越远越好。
素洁伺候她穿上睡衣，又笑着说：“小姐在外面待了这几日，身上黑瘦了许多呢。表面上倒是看不出来。”
明心嗯了一声，忽然问道：“蓝……蓝先生今天来过了吗？”
素洁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今天老爷发了很大的脾气呢，咱们家跟军统的人是对头，小姐您今天却又这样……”顿了顿，抿嘴笑道：“但是像蓝先生那样的男子，也是世间少有呢，听说他还没结婚呢。”
明心脸上一热，拉上棉被，含糊道：“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明心在家养病，几天后伤口还没愈合，又得了天花，好几天高烧不退，满脸满身的红豆，虽然有医生精心诊治，到底吃了许多苦头。沈碧君害怕被传染，早就领着孩子躲到其他别墅里去了。唯有王亚贤常常地来看她，见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嘴里叫着爸爸妈妈，又觉得很心酸，并平日更多疼爱她了一些。
明心孤孤单单地在卧室里养病，满屋子都是消毒水的气味，窗帘低垂，素洁戴着口罩轻轻地扫地，偶尔有护士过来给她量体温，喂她吃药。
这天早上天色微凉，素洁在隔壁房间还没起床，明心听见房门轻轻响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人站在自己床边。她睁开眼睛，见微凉的晨光里，蓝焰正弯下腰看着自己。
明心怔怔地看着他，蓝焰轻声道：“我来找王亚贤谈事情，见你的房门没关，就进来了。”
明心嗯了一声，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他说，但一时之间却似乎什么都不必讲了。
蓝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抬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又拉着她手上戴的棉布纱罩，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明心道：“这个是为了防止指甲把脸上的水痘抓破，要是留疤就不好看了。”
蓝焰想了想，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剪刀，一手抓住明心的手指，咔嚓咔嚓地给她修剪指甲。明心盯着他的脸，轻声说：“你这段时间很忙啊？”
蓝焰捏着她的手指，随口说：“不是很忙。”
明心心想，不是很忙，为什么不来看我，我为你挡子弹，你还开枪打我！
蓝焰看了她一眼，又解释说：“我不来看你，是怕对你的声誉不好，本来那天的事情，报纸上已经渲染得很荒谬了。”
明心心中一阵烦躁，把手抽回来，绷着脸：“那你走吧。”
蓝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明心已经羞得连耳朵脖颈都红起来，只是缩在棉被里嗯了一声，直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探出头，慢慢地把手放在脸上摩挲。
蓝焰说过几日来看她，实际上再也没有来过。而明心的病养好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众人都说，四小姐经过这一场劫难，性情沉静内敛了许多，竟似换了个人似的。王亚贤倒是很高兴。王明珠性格豪迈张狂，小小年纪就有女中豪杰的志向，他对此十分不满，如今王明珠忽然成了闺中静女，倒是很合他的脾气，并且也愿意她再多读几年书。
明心并不愿意去学校，但是身体既然已经康复，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还要受沈碧君的冷嘲热讽。还不如去学校里读书讨清静。
一大早，素洁给她准备了书包和学校制服，两人吃了早饭，坐上汽车去学校里。一路上明心也不敢多问，下了车之后，才发现面前是一所洋人学堂，来来去去的女孩子里有一大半都是金发碧眼，那些中国女孩子说话也都是用英文。
明心当即想掉头回去。可是自家的汽车已经掉头离开了，素洁在车内对她招手：“小姐，我下午接您回去。”
明心呆了半日，只得垂头丧气地进了学校，学校是由一所教堂改建，如今叫玛丽苏女子大学，校长是美籍华人，教师倒有一多半是外国人。因此学校的建筑风格和人文气息都偏向西式。
明心对着院子里半裸的玛利亚雕塑发了半天的呆，听见上课铃声响了，着慌起来，她从书包里掏出课程表，找到自己教室的位置，从后门偷偷溜进去，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明心掏出课本，拿出自来水笔，打开笔记，直起腰板听了几分钟，关于讲台上那个黄头发女老师讲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最后无知无觉地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日，明心渐渐习惯了学校生活，尽管她没有什么朋友，也听不懂所有的课程，但她本身就是寡淡的性子，并不因此而局促不安，反而给自己找了许多乐子。她如今手里有了零花钱，除了买衣服就是买水粉胭脂，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上课无聊时，就掏出化妆镜，专心致志地给自己描眉画眼。
她见教会里的白人女子头发卷曲如波浪，心中颇为艳羡，可惜自己头发剪短了，暂时还不能染烫。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生物学，讲台上的教授是个斯文和气的中年男子，这人授课水平一般，英文水平也很一般，性格也是平平无奇，毫无人格魅力可言，课堂上寂静无声，多数学生都在睡觉。
明心坐在角落里，专心临摹一张电影海报，她最近对绘画感兴趣，喜欢画美人。正在专心描摹嘴唇时，忽然桌面上一个阴影靠近，明心警觉地抬起头，见那老师正专心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格外漆黑明亮。
明心脸颊一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大作，仰起脸歉意地笑了一下。
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低声说：“瑞拉，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明心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瑞拉是自己的名字，下课的时候别的同学都跑出去玩，她垂头丧气地跟着那老师走进办公室，在门口的铭牌上，她看见那老师的中文名字叫刘重山。
办公室简单整洁，刘重山将教案放在桌子上，摘下眼镜，抬起细长的手指翻找文件夹，并不理会明心一眼。明心在旁边等了半晌，娇声娇气地说：“密斯特刘，你叫我来办公室有事吗？”
刘重山扫了她一眼，冷淡地说：“叫老师。”说着，抽出一沓雪白的稿纸递到她的手里，说道：“这是社团新排的话剧，还是由你担任女一号，拿回去看。”
明心接过稿纸，见上面是一行排版铅字：玩偶之家。她略微翻看了一下，虽然完全看不懂，但是她最近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装模作样，因此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把剧本放到自己小皮包里，朝门外看了一眼，说道：“我可以走了吗？”
刘重山推开案桌上的文件，靠在椅背上，一双深邃沧桑的眼睛注视她许久。明心不得不低下了头，心中却在想：“这些人都习惯这样看人吗？”
“我听说你前几日出事了，”刘重山摆弄着手里的一个小相框，里面并没有图片，却是用钢笔书写的一行字：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还好吗？”刘重山问。
明心盯着相框，回答道：“受了点伤，不过现在已经好了……那是什么意思？”
刘重山转过脸，疑惑地看着她。明心用下巴指了指镜框：“那是什么意思。”
刘重山看着镜框，半晌才说：“是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后来他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了。”刘重山抚摸着乌黑的木质框架，轻声说：“你怎么看？”
明心怔了怔，说道：“我……我没有什么信仰。”话没说完就懊悔了，这是一所教会学校，大多数女孩子都是耶稣的教徒。明心脸颊涨得通红，又解释说：“不是，我对教义理解得不深，很多东西都不懂。”
刘重山把相框放回桌子，有些疲倦地摆摆手：“你出去吧。”
明心如蒙大赦，转身就走，关门的时候，却偶然看见刘重山颓然坐在椅子上，表情与身形都露出悲伤破碎的气息。明心呆了片刻，才慢慢离开。
她晚上回家之后，从皮包里翻出那份剧本，倚在床上略微翻看了几页，竟觉得十分有趣。比她幼时读的三字经弟子规好玩了。读完之后又想，那个奇怪的老师让我演女一号，难道要在台上唱戏吗？我本来也不是正经出身，可是王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么也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所在的社团叫做血花剧团，是玛丽苏大学和另外几所学校的几个青年学生共同组建的，刘重山是指导老师，社长是一个热血青年，血花的意思是以英勇之血浇灌爱国之花，社员都是慷慨激昂的爱过青年，组织过许多游行运动，在学生中威望很高。周六周日的时候，明心和社员们在礼堂排练节目。
明心穿着重叠繁复的裙子，坐在舞台的凳子上，一手拿着杏仁甜饼干，娇滴滴地开口“托伐，快过来，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多便宜，你瞧，一套新衣服，一把小剑……这是一个……”明心咬了咬嘴唇，呆了半晌，转过脸看向社长：“什么来着？”
社长是一个戴着厚重眼镜的小个子男生，他眉头紧蹙，显得心事重重，将手里的剧本往椅子上一掼，沉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其他人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眼中皆有愤然之色。弄得明心非常紧张，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众怒。她在社团里并不认识太多人，唯一相熟的就是那个叫刘重山的老师。不过刘重山在社团里也不怎么受重视。虽然名义上是指导老师，其实是教育局指派他来约束学生的眼线。学生们把刘重山当做是监视他们的特务走狗，而教育局则视他为庸碌无能的穷书生，总之是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
学生们忙忙碌碌的时候，刘重山坐在礼堂角落的椅子上，借着明亮的灯光，随手翻阅手边的一本书。周围纷纷扰扰的声音仿佛都不入他的耳朵。明心换了衣服，呆呆地坐在旁边，过了一会儿走到社长面前，轻声道歉，说明天一定会把台词背熟，不耽误大家的时间。
社长一愣，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情。外面局势太乱，大家没心情排练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明心放下心来，又嘀咕道：“什么局势啊？”
社长蹙紧两道浓眉：“你没有听广播吗？日军打过热河了。”此言一出，那些正在忙碌的学生立刻涌上来，脸颊通红，攥紧了拳头，脸上都露出悲愤的颜色，指责政府的懦弱，奉系军阀的无能，以及日军的暴虐残酷。说到激动之处，有人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明心被气氛所感染，亦觉心潮澎湃，又问道：“他们会打到上海来吗？”
“若是照现在的势头，不出三个月就会打到上海。”有人分析道。
明心吃了一惊，不太相信：“他们国土那么小，人又不多，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难道还赶不走他们吗？”
有人抬手重重地拍了明心的肩膀，慨然道：“团结二字，说起来简单，在中国这样的地方却是难上加难，且不说国内各路军阀的混战，单是上海这片地方，就有七八股势力盘根错节，军统、中统、□□、青帮、还有你父亲那帮资本家，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你让这些人团结，那是痴人说梦。”
因为提到了王亚贤，众人忽然警醒了一些，看了看这个大资本家的女儿，又瞧了一眼角落里灰扑扑的刘重山，大家没有再说什么，各自拎着东西离开了。
明心也察觉到了这些人对自己的隔阂，这让她很沮丧，她看得出来这些人年轻、聪慧、有学识、有教养、很时尚但也很有理想，明心很愿意跟他们做朋友。
礼堂里很快空旷下来，明心拎着挎包，沿着墙壁关掉电灯，又漫不经心地对刘重山道：“刘老师，我要关灯了。”她被学生们的情绪感染，也不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刘重山哦了一声，将一本线装书装进自己宽大的口袋里，明心经过他时，瞧见书籍封面上写着绣像本金瓶梅。明心眉头一皱，看了一眼他，刘重山拍拍口袋，郑重说道：“这是崇祯版，孤本。”
明心不知道孤本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不是正经人读的书，她转过脸，轻飘飘地说：“中国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会变成这样。”
刘重山向来都是不温不火的脾气，更不会跟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人一般见识，他笑了笑，问道：“这个罪名可太大了，难道我站在那里挥舞几下拳头，掉几滴眼泪，北方的战局就会好转，国家就会强盛起来了吗？”
明心不及他才辩敏捷，这时便涨红了脸，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刘重山抬手关掉最后一盏电灯，站在月光照耀下的门口，温和地说：“走吧。”
两人出了学校，外面华灯初上，街上车水马龙，熟食店的香味和腐烂垃圾的味道充斥街头。明心一时间拦不到黄包车，只好跟刘重山并肩而行。明心不愿意跟他多说话，便把剧本掏出来，就着路灯背台词。
每次她忘词的时候，刘重山就在旁边轻声提点。明心既觉得厌烦，又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记得？”
刘重山温和道：“这个话剧是我翻译的。”
明心睁圆了眼睛看他，刘重山神色平静，倒是一点炫耀自负的意思都没有。明心收敛了轻蔑的语气，诚心诚意地说：“你可真有学问。”
刘重山笑了一下。
明心见他不是太想说话的样子，只好继续背台词。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帕，轻声笑道：“你瞧。”
刘重山道：“这是丝袜。”
“肉色的，漂亮吗？”明心说：“这时候天黑了，明天——不，只许你看我的脚，哦，也罢，别处也让你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明心了脸颊微热，嘟囔道：“为什么要翻译这种东西到中国呢，好女孩看了也要变坏的。”
刘重山嗤地笑了一下 ：“好吧，是我的错。”
明心哈哈一笑：“说着玩呢。密斯特刘，你真是个脾气好的老师。”
刘重山摘掉眼镜，转过脸看向远方，两排梧桐树疏疏落落的影子延伸到街道尽头。他的英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明心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又露出这种表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更有新人胜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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