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32、三十一

　　那孩子的心愿让人听了觉得难过。
　　挽宁想起那个宁王世子并非皇室血脉的传闻，心中绞痛，这孩子在诺大的王府之中若是失掉了父亲的庇护，还能有什么呢？
　　她跟在佑霆身后，思索着说辞，却未料到走进房间，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竟早已经还有别人。这是个清秀漂亮的婢女，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穿着桃红色的绣鞋。
　　挽宁吞下口中话，呐呐愣住，心中不觉纷乱。
　　佑霆沉着脸坐在椅子上。
　　挽宁习惯地走向桌边，可小玲早已先她一步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温凉适合的清茶奉上，动作那么自然熟练，末了，还朝她笑着打了个招呼。挽宁不及回礼，她又已转过头站在了佑霆身后，低声劝道“王爷不要动气，奴婢想王妃绝不是有意冲撞……好在世子无恙，不是吗？”她又递上擦汗的汗巾，禀道“御宴所用的衣服奴婢都准备好了。”
　　“嗯。”佑霆一边擦汗一边应了一声，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差，他端起茶杯，眼光瞥见束手立在门口神色极不自然的挽宁，皱皱眉，沉声朝身后吩咐“你先出去。”
　　小玲的动作有很短很短一瞬间的僵硬，但似乎只是反应的时间而已，接着她微笑起来，口中道是，恭敬地福了福身，款款而去，走到门口时竟又笑看向挽宁，双目流光，更显得俏丽动人。
　　这次，挽宁没忘记急忙点头还礼，目送她走出门，不知为什么，刚刚那礼貌的一笑，竟让人觉得挥之不去的深刻，她的眼睛很美，却也很尖利。挽宁呆了片刻，摇摇头，心情低落地转回身。
　　谁知佑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这一转头，几乎撞进他胸膛里。
　　“呀——”挽宁捂住鼻子，眼神怨怒。
　　佑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然笑了，柔声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扬扬眉，直视她，缓缓道“怪我今天疏远了你，才会跑出？”
　　那是疑问却肯定的语调。
　　挽宁顾不得酸痛的鼻子和纷乱的思绪，她的心闻言咯噔一声，因为被洞悉了连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思。
　　“但你却着实不应该，尤其不能去那！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圣驾已到，山里从皇亲国戚到王宫大臣，各色人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若是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人该怎么办？”说着，他又走近了一些，拉住她的手“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的用意。林阮素来个性好强，我实在不怨与她争吵，又怕她会无端刁难，才会故意疏远你。谁知你不领情呢！”
　　挽宁面色变幻，不知该说什么。
　　没错，没错，这根本很容易就可以想明白，他不用她跟在身边照顾，她更该乐得清闲，也该感激，可是偏偏那时她偏偏不是这样想的，当手里牵着飞羽的缰绳时，她脑中闪过的是他会不会寻找而来……
　　佑霆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好意思，就笑了，语调一转变得轻松“不用这样，我并非怕她，只是怕麻烦，现在吵也吵过了，你才觉得过意不去么？”
　　“我没有……我，唉——”
　　“算了，我没有真的怪过你，只是担心。你说说看，是在哪儿，怎么遇到储林的？”
　　他提起储林，面色转为阴郁，这使挽宁陡然想起自己最该说的是什么。
　　“我遇见储林……”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佑霆打断，他似乎不用等挽宁说清楚，就极为肯定地道“他是自己跑出去的，是不是？”
　　“唔——”
　　佑霆面色一沉，带着怒意，又很不耐烦。
　　“这孩子……太过顽劣！”说着，他眼睛一眯，瞳孔紧缩。
　　挽宁哪里能允许不但没帮上忙，却适得其反呢？
　　忙道“储林不过顽皮罢了。他，他聪明极了，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很像你呢——”
　　佑霆眸色更是一深，口气淡漠地问“像我么？”
　　“怎么会不像？”挽宁反问，随即觉得此话太过奇怪，十分错愕地看着他，面色不禁再次变幻。
　　佑霆看出她的迟疑惊异，英俊的面容霎时拢上一层寒霜，不复刚刚的温柔，冷冷地盯着挽宁，问道“你听过什么传闻么？”
　　通常他的话越慢，越波澜不惊，就预示着他的情绪越波动越激荡。
　　此刻，他问话的语调是那么慢而低沉。
　　“没有！”挽宁飞快地答，同时又很快后悔，因为这样的回答，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僵硬了，夏日的暑热成倍发挥着效力。
　　挽宁比刚刚更加后悔，因为她看到佑霆的眼眸一瞬间黯淡下去，他垂下眼帘，偏过头，仿佛在隐藏难堪，低声道“没想到，你也知道……”
　　他的声音低落，参杂了隐忍无法宣泄的痛苦。
　　“王爷……”挽宁走近一步。
　　“你觉得呢？那孩子像我么？”
　　“重要的不是像不像，也不是我觉得怎样，不是所有人觉得怎样！而是……”挽宁屏住呼吸，为尔卓而屏住呼吸“王爷你相信吗？”
　　佑霆的手猛地紧握成拳，肩臂因为用力而紧绷。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可你却对他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怎么？”佑霆腾地站起身，双眸里跳动着燃烧的火焰“你也以为我立他为世子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点儿面子吗？你以为我会窝囊到认别人的孩子做自己的儿子吗！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可怜。”
　　挽宁长长地出了口气，心到是放下了。
　　“我没有”她轻快地答“我从来也没怀疑过，那孩子的眼睛与你如出一辙，不是谁都有这双眼睛的，我只要一看，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即使我不看，也不会怀疑。”
　　挽宁笑了，她拉住佑霆紧握的拳头，试图分开他紧攥的手指。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惹你发脾气的。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不被谣言所动，为什么不喜欢储林呢？”
　　佑霆烦乱地抚了抚额头，叹道“我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骨肉？我只是……”
　　他眉峰紧皱，话只说到一半。
　　“储林今天确实是自己跑出去的，但他之所以出去，却是为了想要见你。也许路上遇不到，但世子走失总会惊动你的，他甘愿被训斥，也想要见自己的爹爹。那孩子的心情，你怎么能不为所动呢？”
　　“你不懂……”
　　“难道是因为”挽宁抚平他紧握成全的手，叹道“尔卓。”
　　那两个字甫一出口，那女子的名字一经提起，佑霆整个人便再次陷入了无措之中，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嚯地甩开挽宁。
　　“你竟敢提起她！”他凶狠地看着挽宁，眼中搅动起暴怒的征兆。
　　挽宁没有显出害怕，反而上前一步“你可以不提起她，永远永远不让你身边的人提起她、说起她，甚至将她存在过的痕迹都抹掉。可是你能让自己心中的痕迹变淡吗？你逃避了三年，难道还能一直逃避着自己渐渐长大的孩子，逃避你们两个共同的孩子吗？”
　　“住口！”佑霆怒喝，那暴戾终于爆发，一拳贴着挽宁的耳畔狠狠砸在木柱上，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摇动。
　　挽宁仍未料到尔卓能让平时那沉静从容的人瞬间变得慌乱至此，惊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痛苦苍白的脸。
　　他擒住她的下颌，声音沙哑“挽宁，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结？我说过，你不懂，你不会懂，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你看到这庭院的豪华了吗？你知道宁王府的气派吗？你知道我位极人臣的亲王爵位吗？成群的仆从，锦衣玉食的生活……在普通人看来多么羡慕，可是我要的并不是这些！”佑霆眯起眼睛，黑瞳散出凌厉异常的光芒“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挽宁！我要的不是田宅豪苑，而是天下山川，不是位极人臣，而是至高之位！因此，现在这些所有的，在我看来是那么可怜，可恰恰为了保住这可怜的东西，我竟然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爱、恨！我付出的是我的心！我亲手杀了尔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情一瞬间寒冷异常，仿佛承认了这件事，那么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不管我爱她，还是恨她，都是我亲手杀了她，从我们相遇那天就注定”他暴躁的语调渐渐变缓，变成了近乎虚脱的低语“从那时开始，每一次想到她，每一次……都会痛不欲生，分不清身体还是心，所以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提起这个名字。对于储林，我是不敢见……他的确很像我，可也很像他母亲，尤其笑起来的样子”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摊开双手“手上沾着他母亲的血，怎么敢去见那孩子？”
　　“这些你都明白吗？”佑霆那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难过与失望。
　　挽宁猛地捂住嘴吧，忍住眼中的泪珠儿，狠狠地咬着嘴唇。她不该说那样的话，不该提起尔卓！她明明知道每一次说起对于他就会像是凌迟般的疼痛，就会被揭开无法愈合的伤口，可是她仍然说了，自己到底要求证什么呢！？
　　这样做真是可恶至极！
　　“王爷……”挽宁懊悔地唤道。
　　“你不明白。”佑霆垂下眼帘，脸色苍白如纸，目光苍凉。
　　“王爷？”挽宁担忧地上前一步。
　　“你先出去。”佑霆扶着木柱勉强站立，身体微微颤抖。
　　“你的伤……”挽宁并没有朝门口，而是又向他走了一步。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佑霆不愿她过来，用力高声喝道，猛地挥手，衣袖将茶杯拂落在地。
　　茶杯滚落于地，摔成了一片碧玉碎末。
　　挽宁一怔，神色黯然，咬着嘴唇，终转身快步奔出屋子。
　　也许她这一次真的犯了个大错，她低估了尔卓在他心中的重要，或者说她根本无法真正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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