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安末年书》木隽砚

126、玉碎（大结局）

　　左子苌温文地走过去，一一将他们扶起身，最后绕了回来，路过闻苏时，眉梢一挑，停下了脚步。“闻公子，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文离，你让我好惊喜。”闻苏淡淡瞥了左子苌身后的文离一眼，声音听不出半分起伏。
　　文离垂首，似是良久，才迸出一句话：“师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岚山的未来，你如何输得起”
　　闻苏听到此语，笑得极清浅。
　　我垂眸，用手捂住眼，竟是不忍听下去。薄唇微启，却半字未吐。
　　“要整个岚山吗可以。”闻苏极淡地漾开笑，回眸看向我，满目悲凉，“先取我闻苏的命。”
　　“唰”的一声，雪色的光芒晃了眼。正是宝剑“鱼堰”。
　　左子苌慢慢收了笑，唇边微露讥诮：“听说‘鱼堰’ 剑传世凭三：茂竹之地多暖阳少风雪，而此剑淬火恰取竹叶上隔夜之雪，谓之至纯至净。古来只赐忠良不予奸佞，谓之至精至诚。剑锋所指皆乱臣贼子，染忠良之血便嗡鸣不止 ，谓之至忠至义。以此三点，天下誉之诸侯之剑，得者多福泽天下，百世流芳。”他伸手触向剑锋，闻苏握着剑柄，两人相对而望，硝烟渐起，“不知今天，它会染了谁的血是忠奸善恶”
　　“子苌。”我低声喊他，声音中隐隐有告诫的意味。
　　左子苌抬头，笑得缥缈冷然：“主上，您难道不想看看，您倚重信赖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我一怔。倚重信赖他说的是谁是他自己吗我费尽心机秉承祖训，将他送上王座；是闻苏吗我展氏害他孤苦伶仃，假意将他捧上天，却在最后关头，让所谓师恩，所谓同门，所谓手足，寸寸成空。
　　“锵——”思量间，左子苌和闻苏已经交上了手。文离身后的无拂阁和三师兄身后的岚山弟子也刀剑出鞘，剑拔弩张。

　　“闻苏！！！”“公子！！！”

　　似乎一瞬间天旋地转，我疾声呼喝，踉跄倒在地上。
　　眼前，闻苏面容惨白，右肩处，一柄短剑从后贯穿，手中的“鱼堰”已经易了主，被左子苌拿在手中，抵在他的胸口。
　　“三师弟。”闻苏没办法回头，只得苦笑着看向天穹。
　　我抬头，看向三师兄。我从不曾知道，岚山有名望的弟子里，夫子布下的对抗闻苏的暗剑，除了四师兄文离，还有三师兄。
　　三师兄握着剑，站在闻苏身后，猩红的血从那人的右肩淌出，渗入雪衣，顺着剑身，流到他的指边。“四师弟是师父养大的，而我，是左大人救活的。”
　　“原来如此。”闻苏低低地喟叹，“你这恩报的还真是好，不刺心口，是要将这机会留给左子苌吗？”
　　“左子苌！”我伏在地上厉喝，“你敢杀他！”
　　“主上，贪心不足蛇吞象。”左子苌眸光凝在手中的“鱼堰”上，声音幽幽地打着转，激得人心发慌。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手掌抵着玉石地面，冷得发颤。阿宁匆忙来扶，我苦笑摇头，避开了她的手。
　　“闻公子得诸侯之剑送终，也该无憾了吧。”左子苌声音阴诡得像是从地狱钻出来的，手微微用力，青筋显露，短剑被往前送了两寸，没入血肉。
　　“左子苌！住手！”我尖叫，声音嘶哑得断了音，却只能眼见三师兄和左子苌同时抽剑，两道血泉喷出，闻苏就像没了木棍支撑的皮影小人，缓慢而无力地倒在地上。
　　雪衣。血衣。
　　从来都是雪衣无尘，温和浅笑的人，此刻躺在地上，了无生气。
　　“锵。”左子苌似是挑衅又似是鄙夷地回头看我一眼，甩下“鱼堰”，冷笑：“到底是只予忠良错了，还是染忠良之血便会嗡鸣错了不过人间凡兵，什么诸侯之剑，传得神乎其神，都是浅短见识，道听途说罢了。”言毕，拂袖而去。
　　“鱼堰”躺在闻苏手边，浸在血水里，死般寂静。
　　我一边匍匐着往闻苏身边挪动，一边怒吼：“都死了吗宣御医啊！”
　　“啊，宣，宣御医！”一边的侍郎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呼喊，“找最好的御医来！”
　　我在阿宁和文离的半拖半抱下，终于触到了闻苏，正费力地将他抱起来，听见这话又是厉喝：“都给我宣来！医不好，统统滚回原籍！”
　　“小城……”闻苏抬眼，眉目温润，“为君者，礼字当先……你犯戒了……”
　　“你看我哪点像个君了？”我摇头，泪水潸然，“说不定，明天我就被赶出城主府了。”
　　“小城，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是我，”闻苏握着我的指尖，所触一片凉寒，“我刚去岚山时，你传书与我，我回得不热切，便是在想，是否要争。
　　“我这一想便是许多年……待想明白，决定放弃，你已久未来信。你未听我只言片语，便认定我在筹谋……我其实很怨。可我知道，这或许……就是你希望我走的一条路。”闻苏看着我，唇色愈发的白，“小城，时至今日，一切如你所愿……但望来生，你听我一言……”
　　“闻苏……”我反手攥住他的手，骨节硌得生疼。
　　闻苏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每个音节都像是飘在空中：“你……选了紫零，我不……”
　　“啊，‘鱼堰’……‘鱼堰’碎了！”
　　“闻苏！”
　　“夫君！”
　　似乎手中的人渐冷，似乎怀抱成空，似乎有人摇着我的肩，在耳边咒骂。
　　“展挽城，你将被闻家人生生世世怨恨，闻苏他不会原谅你，碧落黄泉都不会原谅你！他的儿子，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抛弃了他！他也会怨恨你一辈子！”那个声音尖锐至极，声声泣血，“展挽城，闻家与展家，世世代代，誓不两立！”
　　闻苏……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似乎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句，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闻苏哥哥……”
　　“小城你慢点……”
　　“爷爷，你给闻苏哥哥杏仁吃，却不给小城吃，你偏心！”小小的女孩子，声音骄横又娇俏。
　　“小城，”少年面容模糊，声音无奈，“闻苏哥哥也没吃杏仁。”
　　“那闻苏哥哥屋子里怎么有杏仁的味道”
　　“哈哈哈，馋丫头……那是艾草……”

　　“爷爷，求求你，不要让闻苏哥哥走……”
　　“闻苏哥哥，你别走……不要走……”

　　“爷爷，闻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爷爷，闻苏哥哥又不回我的信，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呀”

　　“闻苏……”
　　“主上！”是女子柔婉的声线。
　　我蹙着眉，睁开眼：“阿宁，闻苏他……”
　　阿宁抿唇，起身走到案几边，拿起一个木盒，走回榻边递给我。
　　我看了她一眼，蹙着眉打开。是一个剑柄。
　　“原本心存幻想，不过是一场梦魇，梦醒，紫零不曾背叛，闻苏不曾倒下。可惜……”我摩挲着剑柄，低喃，“诸侯之剑，亡诸侯，亡于诸侯。”
　　“童筱央如何了”我记得恍惚间，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阿宁垂首，踯躅片刻，方开口：“她已经启程回八关了。她说，她答应过您，生下的孩子由城主教养长大，便不会违约。左大人听说后便派人从她回了城主府。”
　　“她不愿留下来主持闻苏葬礼”我攒起眉。
　　“她在闻公子灵前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什么？”
　　“这是闻弃，最后一次见父亲。”

　　十七年后，有少年鲜衣怒马，冠盖京华。
　　他承袭了父亲第一公子的名号，更承袭其父无双智谋，惊才绝艳，丰姿卓越。
　　其人自幼养于城主膝下，恩宠不衰，地位超然，风头无两。究其缘由，却非才学。
　　城主多疑，而此人母族凋零，无兄无父，权势滔天却是孑然一身。再大荣宠，还是在城主府里转圜。
　　再究其故，其父为先城主所累，为城主所灭，其母族……为其父所诛。

　　闻苏亲自下令，诛杀童繁其部的消息，是我回了八关后才听说的。闻苏在归途中，被安葬在了落瑜山顶，追封文定公，与小格毗邻。只待两天后，我与他们聚首。
　　离新年还有两天。
　　苏家姐弟被紫零赶回了宿星城，北轻城在落瑜山祭拜过闻苏后，留了一天，便带着北思睦回了北崖。
　　左子苌一回八关便入主了城主府，接手了一干事宜，礼部也开始着手登基大典与新年宴饮。
　　一派新生之象。
　　而我，翌日便搬出了城主府。
　　我懒得面对左子苌，更不愿见隋讫旋。便以休养为名，在左子苌的冷脸下搬走了。走时已擢升将军的游巡带着无拂阁一众来送行，他们自己取了“无拂军”的名号，直属左子苌，不日便要开往边关。这一送行，当是永诀。
　　临冲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我将这段话还给了他们，作了临别之礼。这首这征战的诗定了他们的最初，也定了他们的未来。将扬鞭策马，游戏沙场。
　　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尘埃落定，而我的生命，也在一点点走向消亡。

　　“坊主，要听琵琶吗”陶心抱着琵琶，倚在门口问我。
　　搬出来后，我就一直住在来思方，过了几天老板娘的小日子。
　　“不了，”我弯着眉眼，看向南方，“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城主府吗？”
　　“不，落瑜山。”我清浅地笑，一袭弹花暗纹罗裙，泯期坊的手艺，“那里有人，在等我。”

　　三年后，紫家长子紫零子承父业，行走商场，使紫家产业遍布雪安城，富可敌国，却是绝不出境。
　　又是三年，游巡率“无拂军”戍边期满，回八关述职。而后至落瑜山拜祭先主，于山下手植木棉百十株。
　　同年，紫家次子镇远侯紫怜迎娶展宁王姬，成就一段佳话。
　　至此，风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