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五)

      和殷其雷说明情况并未花费多少工夫。

      本是军中出身的殷大寨主虽然和养子感情深厚,但也粗豪不做忸怩之态,问清了姜云凡目的后便爽快放行,当然一场送行宴必不可少。

      ——不仅不少,还几乎卷了全寨的人进去,或三五下山采办,或吆喝张罗,寨中大厨更是挖空心思上了不少独创菜肴,自酿好酒如流水一般,不似送人远行,更像娶亲嫁女。

      “老爹,你这也太夸张了吧……”姜云凡不禁讪讪,殷其雷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直看得他浑身寒毛直竖,方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寻亲可是大事,给你大办就是要你记着,不问出个结果,你好意思回来?”姜云凡闻言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感动,还想说话,就被一只酒碗堵住了嘴,“行了行了,老子乐意,废话少说。——陪老子干了!”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他们父子这边其乐融融,当然另一边便有愁苦的。龙幽看着塞到面前的酒碗,来人界后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欲哭无泪。——虽然时日尚短,但和寨民相处融洽的龙幽也被算进被送行的行列里,于是这酒自然也少不了他一份。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是风餐露宿也绝对不进这寨子——发挥出十二分应酬本事百般推拒也不得不饮下几大碗,虽然只是新酿的果酒,对酒量浅得可怜的龙幽来说也足以构成威胁,让他不禁羡慕起小蛮来:要是此时此刻能享受一次怜香惜玉的待遇,就是被误解成什么他也认了。

      反正在夜叉疆域之外,也没人识得他是谁。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苦寻脱身之策,好不容易窥到一个缺口,龙幽立刻遁逃而出,然而粗放惯了的山贼们哪里是见好就收的主,一多半提着酒坛不依不饶的追过来。——“殷寨主!多日来承蒙照顾,在下敬你一杯。”一眼瞥见稍远处的寨主父子,龙幽几乎不假思索的站了过去——一寨之主在客人面前总该有些分寸吧?

      “……龙幽,你完了。”姜云凡满含幸灾乐祸的投过一瞥,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有人替死,他当然乐得不管,而已经把酒意化成豪气的殷其雷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继而哈哈大笑:“好小子,客气什么——你那喝法不过瘾,要来,就干了这个!”

      他从身边抓过一只酒坛,拍了泥封往龙幽杯里一倾,澄澈酒液在坛中打了个转,漫过坛口溢出些许,便散出醇厚酒香——竟是坛上好状元红。

      ……殷寨主,你是记恨我来这一遭就让你们少了个少寨主才这么报复我的吧?

      哀叹一声时运不济,看着殷其雷豪爽笑容,龙幽心知这下自己是逃不过了,索性心一横一仰脸——居然也是酒到杯干。

      “哦——”山贼们正轰然叫好,就看龙幽手一松,脚下一软向后便倒。姜云凡忙顺手扶住他,入手沉重,毫不着力,显然是醉得狠了。

      能把个不是人的家伙都灌成这样,也真是厉害。姜云凡腹诽一句,扛起龙幽,推开一群拦路的寨民往回走:“行了都让开,总不能让人家在这晾着吧?我先送他回房,老爹你也悠着点,别喝太多。”

      殷其雷看着他的背影,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却不停手,转眼又是几海碗下去。他想大概是这酒太好,好到他这样的人心里居然也被催出了一点离愁别绪来,煞是不相称。

      风正凉,月如霜。

      ——

      照顾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显然是件麻烦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龙幽酒品极好,除了昏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之外再没别的反应。姜云凡把他丢回房间,转身就出了门——不是人的家伙放着不管大概也无关紧要。比较起来,老爹更值得担心些,不知道二叔有没有劝住。

      他沿着原路慢慢踱回去,小心地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虽然这本就是为他远行而准备的筵席,但至少今夜,他还不想醉,也不能醉。

      机会难得。

      回到山寨中庭时殷其雷已经不在附近,大概是被方永思劝回房休息了。中心人物相继离开后余下寨民在其他几个寨主的带领下进入了自娱自乐的新节奏,眼下比起之前还要吵闹,除了醉鬼梦呓再没人能听清别人在说什么。姜云凡放心地笑了笑,转身,推开了他居所旁边房屋的门。

      “老爹,在吗……二叔。”

      方永思端着空碗从里间走出来,闻声停了脚步看向他——姜云凡感觉他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大哥在里间,刚给他喝了醒酒茶。我出去看看,云凡你就别出去了,留在这看顾看顾。”

      姜云凡挠了挠脸,伸手接过:“知道了,您放心。”他看着方永思阖上门,方才走进里间,屋内酒气甚重,然而事主本人却并未醉倒,而是好端端的坐在床沿——看似如此。

      “老爹,你没事吧?”他把空碗放在门前矮柜上,殷其雷一怔,飞快地转过头来,:“怎么是你小子——能有什么事?你二叔太大惊小怪。龙幽那你安顿了?”

      “丢他回屋了呗。别管他,老爹,我有件事想问你。”姜云凡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到床前,竭力想着怎么措辞。“咱们山寨,以前有干过什么大事吗,就是打仗,杀妖兽什么的?”

      殷其雷瞪起眼睛:“想什么呢,自从我和你二叔他们几个带着兄弟们在这安家,二十多年来太平得很,哪来的仗可打?妖兽你小子打的还不够多?”他皱了皱粗重的眉头,远超姜云凡预料地反应过来,“龙幽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真是想不到这么多酒也没把你喝糊涂。姜云凡摸了摸头,干笑一声:“他也没说什么……知道你不爱听这个,我这不就是要走了突然想到,才来问问。”

      “哪来的这么多弯弯绕心思。”殷其雷笑骂一声,抱起手臂。透过窗棂映照的月光下姜云凡背后包裹的轮廓分外明显,他顿了顿,抬起下巴一比,“想问那把剑?”

      姜云凡急忙点头。

      “那时我们刚从战场上下来,老二和老四他们商量着选地方建寨,山里山外走了个遍。还没到顶,就在山道岔口的树下面捡到了你,旁边还插着那把剑,就是你唯一带着的东西。”殷其雷嘿嘿笑了一声,“看着四五岁大的小孩儿,身上居然什么都没穿,光屁股。”

      这时候说这种东西做什么……姜云凡臊得满脸通红,连忙岔开道:“那之后呢,没人找过来?”

      “要是有你还能在这?”殷其雷往后一靠,酒意上涌,他微微打了个嗝,“老二说那可能是你家人给你留的记认,我也觉得差不离,就一直给你留到现在,至于你自己弄出来的那些声音,那就真的没听过了。”

      “……哦。”姜云凡低头,虽然他早有准备,也算不上太失望,但受龙幽启发才想到的线索也是被完全掐断了——不过也好,至少老爹他们不会被牵连。他稍稍振奋,忽然肩膀被压得一低,殷其雷收回手,又重重拍了几下,“实在找不到就回来,寨里总还有你的地方。”

      ……姜云凡露出笑容。他起身,怕殷其雷看不到似的用力点头:“放心好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狂风寨的人。……老爹,你先休息吧。”

      没管殷其雷是否回应,他逃跑一样冲出去关上门,寨里在方永思的管制下稍有收敛,但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景象,他俯身看着,脸上的笑未被晚风吹散,反而更加满溢了。

      这是他的家。

      ——

      他的家。

      千里赤地,草木不生,枯灼化作火线在身体里蔓延燃烧。尽管也曾有过丰饶润泽的时光,在近乎毫无希望的灾难面前也变得无人再愿意忆起。

      他觉得焦渴。这本也不足为奇,最初那几年里他往往便是如此,无可逆转的水脉枯竭让他显得憔悴不堪,不管补充多少水分也不能够弥补——珍贵的水源也自然不会浪费在这种地方。

      然而这样的情况,在恢复了降雨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所以这是梦?还是情况又恶化了?

      龙幽竭力睁着眼,他头疼欲裂,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黑雾,一瞬间他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又是为何会如此。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阿幽,龙幽……夜叉。

      夜叉。

      然而这本不仅是他的名字。龙幽喃喃念了几遍,心下忽然便是一阵思念酸楚,明明这广阔疆域并非他一人独有,另一人却多年不知下落,就连仅有的线索也是云遮雾罩,难以捉摸。若不是性命息息相关,他必然按捺不到现在。

      混账老哥。……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在床上辗转片刻,昏昏沉沉地想起龙溟刚刚远去人界的那几年,水源日复一日减少,举国上下却都束手无策。他竭力压下青州和徐州等人的抗议,将水源调拨给更加贫乏的雍州。——那是夜叉以北的心腹要地,几乎便可算是兄长龙溟的要害,而从那次之后青州便一蹶不振,化身祁里即使是再见到直属的龙幽也总是带着怨气。龙幽唯有苦笑,却未停手,他只想一心一意回护兄长,即使毫无消息,只要龙溟所象征的疆域尚且无恙,兄长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归来。

      一定会,一定会……一定就成了这样,连从无差错的冥冥感应都断了关联。从来都是一体双身,心意相连,那么这三十多年音讯杳无算什么,还说让我乖乖等你回来,为什么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龙幽紧咬着牙:我连人界都来了,你要是真的还在而不是我一厢情愿,就回答我啊。

      龙溟。

      哥。

      ……

      心底一阵扰动。仿佛呼唤又仿佛叹息,他听到龙溟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响起。……这样的幻听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龙幽闭上眼不想理会,然而那个声音又坚定地呼唤了一声,声音口吻,熟悉得他几乎要颤抖起来。难道?!——

      他蓦地睁眼直挺挺坐起,酒意未过,体内焦渴仍在,视线扫过桌上多出的大半壶清水,姜云凡虽没看顾,却也没完全将他弃之不理。然而他却顾不得这些径直扑到窗前,全心全意地在心中拼命呐喊着——

      哥?哥!是你,真的是你?!

      “…………是……你”

      声音模糊得像是从深水里浮上来,龙幽慌乱地四顾,想不起怎样才能让它变得更清晰些——是了,全神贯注,心神汇聚!他几乎手足无措地扑到床上,阖紧双眼,全副心神都用于捉紧那终于浮现的一丝牵连。

      ——脑海中龙溟忍俊不禁地低笑一声。

      “不许笑——”知道自己这般慌乱无疑是自毁形象,龙幽有些恼羞成怒,但他此时几乎没心思关注这些小事,他一动不敢动,若不是心意传递,声音大概早已颤抖得不像样子:“哥,真的是你?”

      “……是我。”龙溟的声音也有些抖,却远比龙幽从容,也只是一息便恢复镇定。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孰料龙幽却连一句两句都等不及,只听了两个字便骤然爆发的愤怒和委屈几乎填满他的胸臆,“这三十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阿幽。”心意相连,即便龙幽未明言,龙溟也感受得清楚,他唯有暗叹一声,“我在……”龙幽本屏息听着,然而话尾忽然又模糊起来,他以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又要割断,顿时顾不得愤懑急急问道,“哥?怎么了?”

      “你听不到?……果然如此。”那边龙溟也是一怔,却似是印证了心中答案,并未显得太过惊讶,“我如今所在之地为术法所护,自入内后便再无法与外界联络,想来是今日有薄弱之处——即便如此,过多讯息只怕也不欲外人得知。”

      “你被抓了?”

      “并未,此地不禁进出,我留下不过是为了修复水脉之法,虽不可治本,但也能暂缓夜叉百姓之苦。”龙溟草略解释,随即又问道:“阿幽,既然你能够来人界,那么如今的夜叉情况可是已经稳定?”

      “……算不上太好,但比你走的时候要好得多了,数旬内还能有一次降雨。”龙幽松了口气,闷闷答道,虽然和龙溟恢复联络之事令他欣喜万分,但龙溟只关心夜叉近况也让他莫名不快——他也觉得好笑,难道是自己吃自己的醋?龙溟也感到他异样情绪,暗笑之余安抚道:“如此便好,夜叉尚可支撑,就可为你我寻找根治之法多一些时间。——你能自行前来人界,我很高兴。”

      龙幽不意他忽然如此直白,惊讶之下倒也忘了那些驳杂情绪,几乎是下意识道:“呃,其实也没什么……魔界的方法我也找遍了,又不能坐以待毙,当然就只有找出来。”他顿了顿,透过心绪,龙溟的喜悦清晰分明地传递过来,暌违已久又仿佛从未分离,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却又忽然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什么都能够明白了。他又静默了许久,方才说,“哥,你不能说的,我也不问,但是我怎么才能找到你那里?”

      “我一路皆是循水脉线索而来,你若是也如此,想必能殊途同归。”龙幽许久不言语,龙溟也极有耐心地等着,此刻回答亦不迟疑,不知是已在心底盘算多久的答案。他只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话语里带些微笑意,“我一时还无法援手,水脉之事你需自行处置。他既然让你来,想必这份信任,你已当得起。”

      “嗯,你放心。”虽然知道龙溟看不见,龙幽还是郑重一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当初你让我等你回来,我没等到,这次就换我了。哥,你一定,一定要等我来。”别擅自行动,又消失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绝不食言。”他仿佛又听到龙溟轻笑一声。

      ……

      之后又和龙溟畅谈许久,直到龙溟那边术法屏障再度强盛才不得不中断,龙幽怀着几分兴奋几分遗憾睁眼望向窗外,已近黎明,然而他并没有半分睡意。——虽然龙幽已在人界,之后再度联络也不及先前困难,但龙溟并不清楚术法运转规律,即使再度遇到,龙幽也未必能恰好同时在强烈思念他。念及此处,两人都还是有几分不舍。

      他闭着眼又回忆片刻,忆起喉中干渴不禁想起桌上清水,这才想起来忘了问龙溟关于姜云凡生父之事。不过也罢,既然和龙溟的联系已经恢复,那么总会有机会问的——也许下一次,就是见面的时候。

      他跳下床,倚着窗栏。喧闹长夜早已过去,此时明月西沉,星子散落,天际正由无边的黯色慢慢显出一抹水蓝,偌大山寨唯有当中尚亮着一丝残火,反衬得他双眼熠熠如星。

      前夜将散,东方既白。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