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张子玉

9、第 9 章

　　“荣初，好久不见。”小野缓缓地站了起来，朝着荣初说着，脸上的笑容莫名难测。
　　“两位竟然认识？”今井一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算认识，不过是以前见过面而已。”荣初淡淡地说道。
　　今井一看了一眼小野，说：“不算太认识也没关系，现在正好有事情要请荣先生帮忙，两位要一起合作，很快就会熟悉了。”
　　荣初冷眼瞧着今井一，又打量小野，说道：“今井长，恐怕这个忙我是帮不了了。”
　　“哎，荣先生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今井一笑道，“我还没说是要请荣先生帮什么忙呢！”
　　荣初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们要请我做什么，但是我不会答应的。”
　　“这……”
　　今井一有点不太高兴。他还没有说是什么事，荣初上来就拒绝，让他在小野面前很没面子。
　　刚想说话，就听小野说道：“今井长，我有些事要和荣先生亲自说，您请先回避一下吧。”
　　今井一看出来了，荣初自从见到小野就没有好脸色，一想这事自己也确实插不上，也就欣然同意，走了出去。
　　现在，屋里静了许多，还剩下三个人。
　　李二钱一动不动，就像个雕像一样。小野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说：“这位先生，请您也回避一下好吗？”
　　荣初端起桌子上的茶，吹了吹说道：“你不用管他，他是个聋子。”抿了一口，又放下茶杯，对小野说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过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
　　小野有些尴尬，他也坐了下来，看着荣初。犹豫半晌，他才说：“阿初，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荣初语调一下子变高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好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样。”
　　小野低声苦笑：“我是对不起你……”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见茶杯与茶盖碰撞的声音。
　　“民国二十年，日军占领东北，不久后开始细菌实验；民国二十一年，日军在哈尔滨的659关东军第731部队开始进行活人试验；民国二十六年，731部队在东北，华北投放鼠疫、霍乱细菌，死者不计其数……还有前年在上海没有实施成功的‘雷霆计划’，小野，你敢说这些都和你没关系吗？”
　　小野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抓着膝盖，已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荣初把茶杯在桌上一撂，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这次来找我是要干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顿了顿，“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研究病毒吧。”
　　小野惊愕地看着他：“你……你知道？”然后神情有些慌张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听谁说的！”
　　荣初冷笑了一声，俯过身子来看着他：“小野，我发现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智力好像退步了啊。我们两个都是学医的，虽然我现在经商，可是要是你找我有事的话肯定是不会找我谈生意，那剩下的还不好猜了？”又坐回去，靠在沙发上看着小野。
　　然而小野竟然露出非常惊惧的表情。这倒让荣初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是因为我说到你的痛处了？”
　　小野低下头，一副十分慌张的样子，嘴里念叨着什么，手一会儿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抬起来放在额头上，似乎不知所措。突然，他一把抓住荣初的手，急切地说：“阿初，是，你说对了，我是想请你帮我研究病毒，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的研究到了一个瓶颈，所以我想求你帮我研究下去，好吗？”
　　荣初笑了一下，目光却是冷的。他嘴里慢慢吐出三个字：“不可能。”手一甩，挣脱了小野的束缚。
　　小野正要说下去，门“砰”地一下开了。一个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野，正要发作，眼光一扫，看到了在一旁的荣初，连忙换上笑脸，声音温柔又有些惊讶：“阿初，你怎么在这儿？”
　　荣初在刚才门开的时候是和小野一起回头的，所以女人的小动作他也看见了。他瞥了一眼小野，不动声色地笑了：“原来是高桥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美和子有些娇嗔道：“你怎么还叫人家高桥小姐，我不是和你说了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叫你阿初，你应该叫我美和子啊。”
　　荣初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说了声：“美和子。”
　　美和子听到荣初这样喊她，心里高兴得紧，嘴上笑着说：“我呀，今天正好要来看父亲，没想到就见到阿初了。对了，阿初，你知道父亲在哪儿吗？”
　　怎么可能是“正好”？
　　荣初心底暗笑一声，刚才进来的时候就给小野使眼色，他们两个之间肯定是认识的，但是这么长时间了，高桥美和子却把小野当做空气晾着，这让荣初不由得心中有点起疑。但是他表面上还是说：“刚刚我和这位先生要谈些事情，就让今井长回避了，我想……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美和子满眼都是盈盈的笑意，看着荣初的目光也是情意绵绵。荣初在这儿呆得难受，便要告辞，美和子还要挽留，但是荣初说时间也不早了，便拍了拍一直站在身后的李二钱，离开了陆军总部。
　　回程的车速很慢，李二钱在前面开着车，眼睛时不时地向后视镜里看。
　　荣初在后面望着窗外的景色，却也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向后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向李二钱扬了扬下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李二钱垂眸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嗯？”这话倒是令荣初很意外，他抬头打量着背对着他的李二钱，想了想，又坐回了之前的姿势，头朝外，冷冷的说道：“那就好好开车，不要东张西望。”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凝重，让荣初也有些不舒服，所以一到家下了车，他就觉得缓了口气。虽然其实在家里的时候也不见得好到哪去，一边李二钱在旁边看着，另一边俞晓江又在那看着，但毕竟算是“自己人”，怎么着也比在日本人那里好。
　　其实日本人的地盘，荣初是最不愿意去的。而且，市长？哼，说得好听，其实跟个傀儡也没什么差别。和荣初有些交情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厌恶做这种受人摆布的“傀儡”的，从他回到上海这两年的作为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荣初这个人很有野心，而且绝对不会甘于居于人下，但是这次，他又怎么会同意做这个“傀儡市长”呢？
　　其实荣初自己心里有个打算，不过准确来说是疑问更恰当些。当初周佛海找到他的时候，就隐隐透露出这是日本人的意思。荣初当然知道自己在上海商界的影响力，所以日本人找他他倒也不是很奇怪，只是后来他拒绝之后，日本人非但没有迁怒于他，反而给了他更高的职位，这就让荣初有点捉摸不透了。因为从这一点上来看，似乎是日本人十分在意自己。可是在他“做了”市长后，却并没有像对别人那样，把一些不好的罪名压给他，也没有让他做什么，反而是放置他不顾，好像真的是把他当做一个“挂名”的市长。
　　荣初本来以为他们会通过自己控制上海商界，然而他们没有。
　　那是想要自己的钱财？也没有。
　　那么，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看到小野，荣初突然有点明白了，日本人是看上自己的研究病毒的能力了。
　　但是……
　　荣初还是觉得有点想不通，就算是要自己帮忙研究病毒，也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做市长啊，日本人不会不知道，与其让自己这样一个头脑精明的人做市长还不如让一个满脑肥肠的其他人来做，为什么是自己呢？而且一定要是自己？
　　荣初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很大的阴谋，他闭着眼仰躺在座椅上，脑中把最近发生的事过了一遍，他突然想到自己已开始被套入圈里的时候的事，那时，是周佛海派黄金德来跟着他，“被跟踪”成功后，周佛海告诉他日本人想要请他做维持会会长。
　　这是一切的开头，也是一切的关键。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日本人盯上他了呢？
　　荣初想得直头疼，可还是想不明白，只好用力捶自己的头。
　　“阿初，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响在耳旁，好像夏日里干涸的土地突然被细雨滋润了一样让人舒服。
　　荣初睁开眼，看到俞晓江正担忧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荣初突然觉得心里的浮躁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太阳穴的阵痛也减缓了很多。
　　荣初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太热了，哎，真是的，明明都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低头正要翻找前两天刚买的蒲扇，手里突然被塞进一个冰凉的东西，那凉意沁入心脾，十分舒服。荣初看着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俞晓江看着他：“我知道你怕热，所以做了个冰镇的酸梅汤，解热止渴，快喝吧。”
　　荣初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俞晓江，哼哼了两声，说了声“谢谢”，就一口把冰冰凉凉的酸梅汤喝了个干净。一股凉意从心肺深入五脏六腑，异常的舒服，也让刚刚想东西想得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很多。
　　荣初赞不绝口：“好喝！真舒服。嗯……呃……还有吗？”
　　俞晓江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好笑，说道：“还有是还有，不过别喝太多，这东西凉，虽然止热，但也伤胃。”就在说话的空档，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杯出来。
　　荣初点了点头，这杯没有喝得那么急，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俞晓江坐在对面看着他喝，也不急着说话。
　　荣初知道她有话要说，就一边喝着，一边说：“你来肯定不是给我送酸梅汤这么简单的吧。”
　　“难道作为同处一室的‘夫妻’连送酸梅汤的资格都没有了？”俞晓江打趣道。
　　荣初咳了两声，眼神往一边瞟：“咱俩不算夫妻。”
　　“就算不是夫妻，好歹也是每天生活在一起吧，说话别那么见外行吗？”
　　荣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反驳的冲动，把杯子一放：“行了，说吧，看在你给我辛辛苦苦做酸梅汤的份上，如果不是有失原则的事，我还是能尽量满足你的要求的。”
　　俞晓江见玩笑开不下去了，便正色道：“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可能会让你有些为难，但是这件事你必须的答应。”
　　荣初见她说得严肃，也不由得直起身子，问道：“是什么事？”

　　“这不可能！”一声怒吼从屋里传了出来。
　　正要推门进去的李二钱一下子顿在门口。
　　“我说了，这不可能！这种事丧尽天良，说什么我都不会做的！”
　　“阿初！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就决定的了得。我也不愿意逼你，可是这样做是为了大局，你懂吗？”
　　“大局……呵呵……大局？”里面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当初就是因为信了你们，听了你们的话，顾了大局，失去了我所有的亲人，就连我唯一的弟弟，也是被你们害死的！”
　　“荣初！”
　　屋里静了一静，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两人的喘息声。
　　李二钱在门口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荣初的声音传了出来，有些疲惫，但已经平静了很多。
　　“这件事没得商量。就算我答应你们去跟着小野研究那个病毒，日本人也不会让我触及核心的东西。而且就算拿到了核心，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就是死。我死了倒是没什么，不过你们下那么大力气安插的棋不就白费了。再说，现在你们也只有在我这里还算安全些，而且要是没了我，你两边都不好交代吧。”
　　里面俞晓江似乎是叹了口气。
　　“阿初，你怎么不能听我好好说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本来我就是个中国人，而且还是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这一点我想日本人也清楚得很。要是我答应了他们，那才是真的要出事了。”
　　“那你是决心一点都不答应了？”
　　屋子里又是一静。
　　“那好吧。我再想别的办法。”俞晓江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失落。
　　脚步声渐渐接近门口，李二钱一闪身就想躲开。
　　“等一下。”这时候里面又传来了声音。
　　“干什么？”
　　荣初的声音犹犹豫豫的。
　　“我说……你刚才答应的，还算不算？”
　　“什么东西？”
　　“你不会因为我不愿意答应你以后就不做酸梅汤了吧？”
　　“你……”俞晓江怒极反笑，“都说吃了别人的东西嘴软，你荣大先生的嘴可以一点也不软，而且脸皮比城墙还厚！”

　　“什么？他不答应？”夏跃春的声音一下子变了个调，就像唱京剧的人突然破了音。
　　“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李二钱在一旁说道。
　　“屁！什么有道理？你不要因为他是你大哥你就向着他。对了，你说那个日本人叫什么来着？”
　　“小野。”
　　“小野次郎？”
　　“是。”
　　夏跃春在原地转了几圈：“是他……原来是他。啧，是他可就不好办了。”
　　“你认识他？”李二钱，也就是杨慕次问道。
　　“哎，孽缘啊！”夏跃春感叹了一声。
　　杨慕次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夏跃春看着他：“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哎，反正这个病毒研究是一定要让他加入的，但是他有肯定不会去。现在没有人能说服得了他，阿次，你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答应？”
　　杨慕次想了想，要说他哥畏惧的人倒是有一个，不过……哎？
　　“去找荣升吧。”
　　“荣升？”夏跃春极度疑惑地看着他。
　　“其实我忘了跟你说，上次我们接待的共产国际的人员就是荣升。病毒这个情况也是他转达过来的。”杨慕次说。
　　夏跃春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