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过往 ...
-
尧七是个没有过往的人。竹越不知他的曾经,江湖也不知。他携着剑以如此寒泊的面目出现,仿若与世间上的情仇全无相关。剑客的纯粹只在手中剑上,他足够纯粹,自然就足够心狠。
风抚乱衣襟,带乱剑上红穗,吹落的沙尘落到衣上,染上凄怆一片。竹越望向身边的尧七,却只看到了他在一身尘土中,皓月繁星的眼睛。风扬起他的一头黑发,少年稚气的侧脸眉目高洁,凛然冰冷的如同手中剑。唯有此刻,他才有了少年剑客的最初面目。
这场对决的生死,竹越并不知道。
撒宁提着酒,从远方走来,目光落在竹越身上,迷迷蒙蒙,寥寥乱乱的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
时间恍然如白驹过隙,戚戚然留不下一丝惦念。
还记得,百里师兄是师门里,最最特别的存在,他虽是师门中的大师兄,却也是最放纵孤僻的弟子。总是带着竹越在江湖中四处纵横,连一向严苛的师傅,也奈何他不得。竹越从入师门起便一直跟着他,她总是抬头去望他,望他手中的水凝剑,望他澄澈的双眸,望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她在学习他,他的剑招,他挂在眉梢处不问世事的淡泊,隐在心中碎入骨血的江湖与道义,她统统学来。
百里师兄有许多许多的朋友,他生来洒脱,喜欢与人结交,更加难得是与世无争,向来不把世间名利看重。然而世间朋友易交,知己难求。足够资格做水凝剑百里逸知己的,说来说去,都唯独那个少年成名,轻狂率性,天下无二的鬼才撒宁。
能为朋友者,性格必然互补。
能为知己者,定然是对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撒宁好酒,时常烂醉,醉到醉无可醉的时候,便会纵马狂奔,少年时醉酒打败十一四名剑客的锐气,哪怕过了数十年的江湖磨砺也毫无削减,反倒更加锐不可当。
百里师兄希望成为的,或许就是如此无所畏惧的模样吧。
可惜那时,竹越并不懂他心中所想。或许那时,她懂了他,他便会少一些寂寞。然而,这只能是一个永远美好的或许了。
竹越与百里师兄并不同,她最不喜欢撒宁的狂傲。撒宁每每对着她心中无比尊重的百里逸口出挑衅之语时,她都恨不得一剑刺穿他的身体,结果了他的性命。而百里逸,往往都只是宽厚的一笑,并不回应他的挑衅。
他们的故事本该是如此的。
在刀光剑影生死无定的江湖中,一对好朋友相知相解,相携相助。一个永远宽厚淡泊,一个永远带着少年的义勇好胜。
本该如此的……
大漠荒凉,映出内心空旷的寂寞。撒宁的确太寂寞了,七年前,他失了唯一的朋友,也失了唯一的对手,只留下了手中这柄孤单的剑。剑是剑客的魂,寂寞却好似是剑客的宿命。他们注定要杀死自己的对手,杀死自己的朋友,只为了证明手中剑的锋利,何其悲哀,又何其的心甘情愿。
就在尧七和竹越的眼前,撒宁打开手中的励寒剑,用酒坛中的酒淋淋漓漓的洒过,剑色一瞬明亮,闪烁出大漠的苍凉无垠。他容色淡淡的望向对方,失了焦距的眼空空的看不出悲喜。
“开始吧。”他说。
一如昨晚,若不是身后的红衣女子开口,竹越与尧七本不会注意她。她背着胡琴,红色的衣摆飘飘洒洒,声音和表情平淡的仿佛能被风沙抹去。
“请让我先为两位公子奏一曲。”她声音轻轻的,散在风沙中。
尧七抱着剑并不置可否,竹越只是一直望着她,未曾答话。只有撒宁回应了她的请求,空旷寂寥的目光里终于出现了一丝难言的温和。
“好。”
不知是什么曲子,能这样的动人心肠。刮起的风沙渐渐,模糊掉江湖的风云雷动,寂寞为剑客的清泪两行。终于一曲毕,奏曲的女子深深行了一礼,平静的退到一旁,明眸深垂下,手中紧握着胡琴。似乎对胜负并不关心。
快意生死的江湖中,不知曾有过多少的剑客独身一人,踏遍万千里山水,不染悲欢行过一遭。所寻的,也不过是此刻高山流水的朋友,惺惺相惜的对手而已。
无垠沙漠中,尧七与撒宁脚踩黄沙相对而立,萧索肃宁的风拽起衣襟,横扫剑身。
若说撒宁全无好胜之心,并不准确。但要说他对胜负看的如尧七般执著,也并不确实。他出剑的确比从前慢了,曾经那样一往无前的少年锐气,如今落到剑上,竟然迟缓颓靡,全无杀气。
励寒与断情都是杀人的好剑,却因为剑客的心境不同,而有了不同的气质。
高手对决,决的是心,而非剑招。
这场对决,撒宁从开始便注定了是输者。
风沙漫漫,落在衣袖发上,余阳涂抹剑锋,橙红色的暖阳温煦着淡淡哀伤。
竹越深深的看着两人过招,心中却怅然显出百里师兄的模样。初见在梧桐树下的霁月清风,他抱她在膝头的语声清朗,他总是故作的云淡风轻。还有,如同水墨画般楔在心中的,他柔柔弯起嘴角的模样。
他的笑很好看,温厚的足以宽宥整个尘世的好看,可他却很少笑。能让他笑起来的整个世界只有三样东西,剑,酒,和撒宁。竹越并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的寂寞,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寂寞究竟从何而来。
剑气挑起的黄沙扬成一片,细小的沙硕纷乱的落下,骤然缓慢,相挟着日光模糊的影。竹越怔怔望着眼前,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似乎都没有此刻的感悟真实。
百里师兄的寂寞,是因为他迷失了自己,唯有面对撒宁,他才能找回心中希望成为的自己,他寂寞,寂寞的只能与自己为伴,可若没有撒宁,他恐怕连自己都寻不到了。
佛陀顿悟世间,只用了一个日出。
竹越明了百里逸,十四年的时光,终也敌不过此时的心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