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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入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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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微凉的西风轻拂过吟风轩,将那悠悠的琴音也一并裹挟而去。料峭春寒中,一个娇小的身躯正在瑟瑟发抖——不是别人,正是君悦。说起来她自己也很恼火,今天清早,她满心欢喜地跑来等着醒龙师兄教琴,谁知道刘醒龙只是瞧了一眼君悦的手指便把她赶了出去,连缘由也不说。这倒也罢了,刘醒龙还在琴室里自顾自地弹起了曲子,却是君悦最喜欢的广陵散,叫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在她气恼之时,却有一个东西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砸得君悦小脑袋生疼。她愤怒地抬头望去,却看到吟风轩外的古松上正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与她年龄相仿,正笑意盈盈地瞧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的味道。他头发蓬乱,衣襟微敞,一身粗布衣衫已被他弄得又破又脏,手里还上下掂着几颗石子,仿佛随时会砸过来一般。君悦气得满脸通红道:“你……你……”“我,我怎么啦?”少年笑嘻嘻道。“你为什么砸我?”君悦质问道。少年却在古松上晃了几下脚丫子,满不在乎道:“这倒奇了,我不过是砸了一只在琴室门口发愣的呆鹅,姑娘为何这么大火气呀?”君悦狠狠瞪着他,但是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也的确有些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瞪什么瞪,没见过我这么俊的?”少年道。君悦简直要翻起白眼来,天知道今天走了什么霉运,先是被师兄无缘无故轰出来,结果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野小子。
“小丫头,你的督学是谁?”少年问道。君悦打量了他几眼,心中不悦:“看你着模样,谁大些还未可知呢。”但是她还是下意识说:“是刘醒龙刘师兄。”
少年惊呼一声道:“不是吧?你的督学也是那活僵尸,怪不得……”说着一下子从松树上跳下来,把君悦吓了一跳。他围着君悦转了几圈,终于满意道:“嗯……想知道为什么被活僵尸赶出来么?”君悦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实在不想搭理他,但是她也着实搞不明白师兄为什么生气,只好说:“你知道?”少年道:“你弹琴之前难道不该先把你那鹅掌修理一下么?”君悦举起双手怔怔看了一会,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真是糟糕,栖霞琴要第三页便写了左右手的指甲当如何修理才不影响得音,可她一觉醒来便直奔琴室,早把这些忘在了脑后,无怪乎师兄会生气,这可是和吃饭无箸,写字无墨一样糟糕啊。
一个声音突然喝道:“何人在琴室外喧哗!”少年听了浑身一抖,对着君悦摆摆手说:“不得了,虎姑婆来了,我得走啦!”说着便一溜烟跑掉了。君悦呆了半响,何灵凤正从红梅别苑的方向走过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对君悦说:“只有你一人?”君悦下意识的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那少年隐瞒。何灵凤道:“你不是要和醒龙师兄习琴么,怎么还不进去?”“因为我被轰出来了嘛……”君悦低声咕囔道,硬着头皮走进了吟风轩。
此时刘醒龙已拂完一曲,看到君悦也心平气和多了。“好了,你入门不久,我未免过于苛责……你捂着头做什么?”君悦恨恨道:“没什么,只不过刚才被一只野猴子拿石头砸到了。”刘醒龙疑惑道:“野猴子……怎么会有猴子?”但是他转念一想,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朗然笑道:“是了,算算日子,子风也该回来了。”还未等君悦反应过来,刘醒龙便挥手道:“明日我再教你,好不容易这小子回来,可不能随他满山乱跑。”说着,刘醒龙已经走出了吟风轩。萧君悦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纳闷道:“那野小子到底是谁。听说他回来,就连一本正经的大师兄都这般高兴。子风,子风,我看他叫疯子还差不多!”
君悦自小被兄长精心呵护,从没受过这般冷落,此时颇有些愤愤不平。她在琴室中胡乱拨弄两下后便索然无味,径直朝云雪堂走去了。此时云雪堂中竟空无一人,君悦便大胆放肆起来,堂中一张张前朝名琴被君悦摸了个遍。内堂中有一张琴看起来颇为眼熟,君悦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小心翼翼地将琴翻了个个儿,只见琴腹刻着“绿绮”二字,君悦心道:绿绮不是我们萧家祖传的名琴么,怎么会在这里?她揉揉眼睛,那又的确是绿绮二字。但这应该不是家里的那张,因为古板的爹爹把绿绮看成萧家的命根子一般,是绝对舍不得的。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调皮,弄断了“绿绮”的一根弦,要不是华音护着,自己早被爹爹打断了腿。可是按华音的说法,天下该是没有一般无二的琴吧?不该有这么巧的事才对啊。
她想了片刻仍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她环顾四周,只见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多是些琴学典籍,也有佛经、书贴之类。君悦翻弄了两下,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簿子上写着《松风阁琴谱》几个字,十分好奇,便随手翻来,映入眼帘便是这样一段:“上卷太古神曲一十六卷,乃太古之操,昔人不传之秘,殊无点句,余者自得之……”君悦饶有兴趣的往下瞧,可是越瞧越不明白,真不知这谱子到底神奇在何处。然而就在她合上那簿子时,一张已微微泛黄的纸页缓缓飘落,君悦的心儿怦怦直跳——那纸上俨然是“松风寒”三个大字。她连忙拾起那纸页,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详录了琴曲松风寒的减字谱。正当她想要仔细看个究竟时,云雪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吓得君悦连忙躲到书架之后。听声音,来人可不止一个。
“你这一去便是数月,想必早把琴技荒废了罢?”一个老者缓缓道,口气中似有不悦。君悦心想,这便是师父无疑了。
“莫在师父面前耍滑头,如实道来便好。”又一个声音道,语气虽温和,却带着几分威严。这应是醒龙师兄,君悦暗道。
“遵命,刘督学,刘师兄!”一个年轻的声音似有几分不耐,“回师父的话,师父的教诲徒儿不敢或忘,每日……每日都勤加练习,嘿嘿嘿……”
君悦愣了愣,只觉得这人说话有几分耳熟,可是却又猜不出到底是谁。是于是悄悄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好能从书籍的间隙中望个究竟。只见老松居士一身灰色长袍背对君悦而座,随侍在侧手持纸扇的便是老松居士座下首徒刘醒龙。而那人正与老松居士对面而坐,一身长衫胜雪,锦带玉冠,年纪虽轻却是清秀俊朗,神采飞扬,远远望去,如玉如英。他面前还摆着一张灵机式的古琴,双手轻倚琴上作起势状,引而未发,闲适自得。纵使君悦年幼也看得几分呆了,她见过的男子中还从未有比华音更加俊逸的,而眼前这人却如画里走出来的一般。然而那少年脸带着几分聪颖狡黠的神情,君悦看来分外眼熟。
老松居士早看出他所言不实,于是冷言道:“你沈子风也有勤学苦练之日,怕是要乾坤逆转、江河倒流了。”
君悦听到“子风”二字,险些惊叫出声。子风?那不是那只野猴子么?怎么……怎么现在看起来判若两人一般?她一时间困惑不已,后面的话也听不真切了。
那少年看到谎话戳破,只得干笑几声,摸摸鼻子。
刘醒龙笑问道:“你大哥新婚之喜,依你性子想必玩得十分酣畅,这番回来可要定下心性好好习琴了。”
沈子风笑嘻嘻道:“二哥入赘相府,三哥又偏爱武学,沈家偌大家产没个着落,可把爹爹急坏了,以前在栖霞时便天天逼我回去。如今大哥娶了山西王氏的女子,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恐怕过些年便后继有人。这下子可再没人对我管东管西,天地之大,任我驰骋了,以后定可以安下心来和师父好好习琴。”
老松居士微微颔首道:“很好。下个月便是栖霞两年一度的松醪会,届时万壑谷松风阁,广陵王府都会到我栖霞一观。按惯例,我栖霞会择弟子中琴技佳者一展琴技,既为显我栖霞琴学,也为磨砺小辈琴人。此次便由你和你醒龙师兄担此重任,你可莫要辜负为师的期望!”子风点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君悦恍惚间听到“松风阁”三字,立刻回神过来,心儿怦怦直跳:万壑谷松风阁……莫非那个人要来吗?兴奋之余,她又暗自诧异,这个野猴子明明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够格为松风阁主演奏了么?这样一想,不免有些又嫉又羡。
就在她心思百转间,却听老松居士道:“你便奏一曲平沙,让为师看看你进境如何。”子风应了一声,便挥指弹下,谁知手指方及琴弦,便听“帛”的一声,琴弦尽断。少年望着断裂的琴弦,不禁愕然。
刘醒龙见状,合上手中的纸扇,双眉微蹙,思忖片刻便喝道:“君悦,出来!”
小君悦吓得心头一惊,只得乖乖跑出来。她不及愧疚,只是不明白师兄是如何得知自己藏在书架之后的。
刘醒龙见她脸上满是疑惑,于是笑道:“琴弦尽断,定是有人从旁偷听,想我栖霞之中敢在云雪堂恣意妄为的除了子风便只有你了,这样说你可服气?”
君悦只得吐了吐舌头,羞得小脸通红,却瞥见沈子风在一旁偷偷朝他做鬼脸,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醒龙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用折扇轻敲了敲君悦的头道:“云雪堂是师父平日起居之所,收藏的也全是栖霞的珍宝,你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怎可乱闯?”
一旁的老松居士虽未言语,神色却很是阴郁。先前萧华音以绿绮之事相挟,已让他颇为不悦,如今君悦又擅闯云雪堂,更使他觉得萧家之人皆是些急功近利贪图虚名之辈。虽说与萧华音约定十年内送君悦升阁,然而习琴一事本就少不了天资,并非勉力可为,又加上君悦此番行止,更是对亲授君悦一事难以上心。
刘醒龙望见师父这般神色,便对二人道:“你们二人可还有什么要向师父禀告的?既然没有还不快到吟风轩勤加练习!”君悦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连忙向师父一揖便落荒而逃。跑的时候一边偷藏起“松风寒”的谱子,一边不忘对着子风连瞪数眼。子风也一边笑嘻嘻地瞧着君悦,一边抱着琴往吟风轩走去,全然没了方才师父面前的恭谨。
二人走后,老松居士便对刘醒龙道:“我知你心底仁厚,从不愿见师弟师妹们受罚,但为师所以定下这般规矩自有深意。”刘醒龙不解道:“师父莫不是怕她无意中看到《七殇》的曲谱?”
老松居士轻捋长须,凝视窗外道:“《七殇》乃入魔之曲,岂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年轻弟子难免心浮气躁、 求新猎奇,倘一个不小心得到此曲,后果不堪设想。”刘醒龙笑道:“师父过虑了。此曲即便再厉害,他的主人不还是败在松风阁主手下?”
老松居士摇头道:“不对!”
“不对?”
“世人只知昔年凌梦涯一曲《重华引》大败琴魔楚南琛于万壑谷,并得以入主松风阁,然而却不知凌梦涯也身受重创,时日无多。昔年的比试,也不过堪堪平手罢了。”
刘醒龙不解:“既然此曲这般凶险,师父又何必留着这曲子的谱本?不如付之一炬反倒干净。”
老松居士道:“醒龙,你以为这楚南琛岂会善罢甘休?为师留下这谱本便是想要参透这曲子的破解之法。倘若为师所料不差,十年之内《七殇》之曲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少不得琴界又是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