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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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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更定矣,柳仲远辗转难眠,见月色入户,一时兴起,准备出去走走,刚推开门,却见对面的屋子隐约似有光亮。镖头他们都去琼娘的客栈喝酒了,此时早已醉得东倒西歪,怕是不会回驿馆的,更何况对面的屋子并未住人,只用来堆放那几箱子供品。柳仲远屏住呼吸,蹑足前往,想要一探究竟。
“谁!”火光骤然熄灭。
才刚一接近,柳仲远就被一股力量拽进屋内,那手强劲有力,捂着他的嘴。
“想活命就别出声。”
柳仲远忙点了点头,那人便放了手,又点上了蜡烛,旁若无人地在箱子里翻翻找找。烛光映着那人的脸,剑眉星目,却又带着那么一点儿玩世不恭的邪气。
“你……”
“说好不出声,你这人怎么言而无信?”那人皱着眉,不满地看向柳仲远。
柳仲远闻言轻声道了个歉,继而默默站在一边。
“你这人倒是有趣儿。”那人把事先放在一旁的小包袱抖开,将里面的东西倒进箱子里,又将刚刚翻找出的小物件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一把抱起杵在一旁的柳仲远飞身出去,在驿馆外的一棵树上落了脚。
“你刚刚在里面想说什么?说吧,不过你可要考虑好,说错一句话,我就把你扔下去。”虽然这样说着,那人的手臂却紧紧环着柳仲远,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人掉下去。
柳仲远忽的有些心悸。虽然由于太过遥远,连记忆都开始有些模糊,但他确实想起了的儿时庭院里的那棵树,也是这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身后也有这么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只不过记忆中那一树的蝉鸣此时却被寥戾的风声取代了。
“你……”那人见柳仲远许久也不开口,竟也有些手足无措,莫不是真把人吓坏了?
“啊,抱歉,忽然想起我父亲了。”柳仲远回过神来,问道:“你是今日那个劫镖的?”
“是。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刚刚在做什么。”
“我的确想问,但是怕被你推下去。”柳仲远笑道。
“嘴上这么说着,我看你可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柳仲远动了动身子,“我能转过去吗?”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那人炙热的鼻息是不是拂过柳仲远的后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看到我的脸会被灭口的。”那人故作威胁。
“那可如何是好?”柳仲远自顾自地转过身,“刚刚在屋子里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柳仲远,见他微微有些发抖,想是故作镇静罢了。
“你明明就在害怕。”
“只是夜阑风凉罢了。”柳仲远道:“不过既是将死之人,不如你告诉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好让我做个明白鬼。”
“你不是一直在一旁看着吗?换了几样东西而已。”
“那箱子里的东西可都是李丞相进贡给北疆王的。”
“我知道啊,正因为是那个什么丞相给北疆王的,我才来的。倒是你,半夜三更穿成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
柳仲远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女装,无奈笑道:“我?我也是李丞相进贡给北疆王的。”
“我来时听说这次送来的是陈府的千金。”
“我就是陈府的千金。”
那人只恨不得给柳仲远一记白眼,“普通人便罢了,若是连男女都分辨不清,我还走什么江湖,况且声音如此清朗的小姐在下倒也是第一次遇见。”
“不说话时,我就是陈府的千金了。”
“不敢以真姓名示人,莫不是哪路宵小?还是说你已害了陈家小姐,既然如此,那我便要替天行道了。”那人作势单手锁住柳仲远的喉咙,却未着一丝力气,似是在等待辩解。
“你不能杀我。”柳仲远也不害怕,只抬着头望进那人清澈的眼里。
“为什么不能?”
“我要见北疆王。”柳仲远目光坚定,“我一定要见到北疆王。”
“见到了又如何?”
“杀了他。”
那人怔愣了一下,缓缓放下手,那一瞬间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喃喃道:“你似乎并不会武功。”
“如你所见,我确实不懂武功。”许是被夜风吹冷了,柳仲远缩了缩身子。
“那你如何杀他?”
柳仲远不语,只将右手伸到那人眼前,那手指节修长,指甲也修剪的整整齐齐,唯独幺指的指甲较其他的略微长了些许,但若不仔细观察,倒也看不出什么来,那人却了然的点了点头。
“你与那北疆王可是有什么恩怨?”
“没有。”
“无冤无仇,却又为何要杀他?”
“大概与你今日所做之事的原因是相同的吧。”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为了什么?”
“江湖侠客,行侠仗义。”
“这回可是你猜错了,比起行侠仗义,我更喜欢快意恩仇。反倒是你,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想着行那刺客之事,怎么,平日里话本传奇看多了?”
柳仲远被话呛着,却也不卑不亢,道:“那北疆王对君主不忠,对臣子不义,对百姓不仁,我便是杀了他又如何?”
“可如今家国动乱,藩王割据,地方官员助纣为虐,鱼肉百姓,皇城里那位却毫无作为,即便你杀了那北疆王,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便不做了么?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眼睁睁看着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凌辱被践踏?”柳仲远激动的红了脸。
“你这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柳仲远神色黯然,道:“能否成功并不重要,只是总要有人先走出这一步的。”
“你会死的,也许还会死的很惨,听说北疆王向来残暴,嗜虐成性。”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那真正的陈家小姐呢?你搬出这些个仁义道德,就不怕牵连了无辜?”
“陈知府的千金此时怕是已经嫁到宫中了。与其说这是一场赌局,倒不如说这是一场精妙的算计,若是我行刺成功,陈知府就是最大的功臣,朝廷必定大加封赏;即便是我失败身死,追究起来,那北疆王只知是李丞相送来的人,又哪里会想到什么陈知府呢?至于那李相,本就跟北疆王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即便牵连到他我也问心无愧了。”
“那你呢?”
“我?”柳仲远不解。
“正如你所说,若是事成了,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你的功劳,反倒便宜了那些个贪官污吏。据我所知,那个陈知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为何替他做事?”
“我自幼失恃,父亲又被奸人所害,只有一胞胎妹子相依为命,可惜妹子身子差,时常发病,我们兄妹二人连冻馁之患都难以应对,又如何寻医?后来见陈府张榜寻代嫁之人,我便去揭了,他们答应为她治病,还应许为她寻户好人家。”
“怪不得你男生女相,只看你的样子,想必令妹也是个美人儿呢。”
许是想到了妹妹,柳仲远的眼光变得温柔起来。
“告诉我吧。”那人忽然说道。
“什么?”
“你的名字啊,我又不怕被连累,或许以后有机会还能帮你照看妹子。”
那也是应该问我妹子的名字吧,柳仲远这么想着,却老老实实道:“柳瑾,字仲远。”
“江湖人没那么多讲究,樊迟。”那人向柳仲远抱了抱拳。
“樊公子。”柳仲远也回了樊迟一个揖礼。
“你直接唤我名字就好,什么公子来公子去的,听着好生别扭。”
“不知是否是青竹山庄,江南樊家?”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樊迟闻言竟似是有些不悦。
柳仲远与他交谈了些许,知道这人性子古怪,喜好捉弄人,如今这么说,十有八九定是青竹山庄的人了。
“若当真是青竹山庄的公子,仲远便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是非青竹山庄的人不可的?即便不是,只要你说,我就帮你做到,你信是不信?”
柳仲远知道樊迟这便是答应他了,“那日在陈府,我那妹子已然病得厉害,陈知府答应将她送到青竹山庄诊治,只是第二天我便被送上了马车,我信得过青竹山庄,却信不过陈知府,还望樊迟兄帮我探探虚实。”
“好说好说。只是若我帮了你,你可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那是自然,仲远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哪有那么严重,我这个人呢,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被人欠人情,这样好了,今晚月色不错,”樊迟放松身体躺在树枝上,头枕着双手,悠然的翘起了二郎腿,戏谑道:“不然你就给我唱支曲儿听听,唱的好了,我就修书一封。”说着吹了个口哨,唤来一只大鸟。
柳仲远也不扭捏,扶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望着树梢上那一轮明月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不喜欢这个,你换一首。”
柳仲远也不生气,继而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个比刚刚那首还要悲凉,换一个换一个。”樊迟继续耍赖。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柳仲远不再管樊迟,只一支接一支的唱着,这些年他的确是过的太过隐忍,若是生在江湖,若是不必照看孤苦的妹子,他想,他大概也会是个如樊迟这般潇洒的侠客吧,但又有谁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呢?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北疆王能够顺利喝下他那一杯毒酒,若是再贪心一些,便是希望陈知府能言而有信,治好妹子的病,给她许个好人家,至于自己如何,他是想都不敢想的,今日有幸能借着这一支又一支的歌把潜藏多年的情绪发泄出来就已经很满足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柳仲远唱着唱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樊迟见状也不再闹他,写好信,放了鸟儿,把柳仲远抱回屋里,又帮他掖好被子,他今晚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柳仲远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他说:“我都说啦,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你唱了那么多首,我便也给你唱一首,这样就算扯平啦。”
柳仲远实在是太乏了,连樊迟的声音听起来都忽远忽近的,用尽最后的一丝清明,他听到了,樊迟唱的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樊迟见柳仲远似是已经入梦,便灭了灯,掩好门,自己飞身上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赵家丫头常哼的那个曲调,也朝着月亮悠悠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屋内柳仲远翻了个身,面朝窗外,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