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夜观星象》公瑾当年

9、第九回

　　回到司天台的时候，已经和我走的时候大为不同，终于像一个能住人，能工作的正经场合了！我是个十分善良体贴的人，对郑亮说，平日无需来点卯，只需有空来帮我添置一些吃用即可，司天台本就不需要几个人，留一个小童随我常驻即可。主簿等一干人听了很是开心，毕竟这高台之上，不如城中繁华，寻常人是呆不久的。轿夫说，他媳妇有个外甥，今年八岁，家里遭了灾投奔京城，人十分机灵，愿意来做小书童。我细想也没有什么重活让他做，便也同意了。傍晚时分，轿夫带着孩子来见我，这孩子身量看着比八岁要小一点，许是日子过的艰辛吧。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孩子不说，轿夫抬脚踹了他一下，对我说道，
　　“回大人的话，家里人都叫他二狗子。”
　　我让那孩子抬起头，但他看着甚是执拗，咬着牙不愿抬头，那轿夫又拧了他一把，狠狠地说
　　“大人和你讲话呢！ ”
　　这小子受了疼，才抬起头来，脸看着黑瘦黑瘦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与他对视片刻，心中了然。
　　“留下吧，我这也没什么大富大贵的前途，吃穿不愁而已，可有大名？”
　　“嘿嘿，大人啊我们那会起什么名字啊。”
　　“你可读过书？”我没理会轿夫问道。
　　“不认字。”那小子低声说道。
　　“哦，就叫你元一吧，以后便跟着我。”
　　“哎呀，那就多谢大人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大人！！”轿夫急忙说道。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明日还要送在下早朝，也是辛苦。”我打发轿夫道，随后转头和那孩子说，“你来，我教你写这两个字。”
　　那孩子终归是孩子，见我打发了轿夫，便有了些勇气，上前问道
　　“元一是什么意思？”
　　“你还在乎这个？”
　　“我以前偷听私塾先生说他名字是什么什么意思，反正挺厉害的。我也想有个厉害的名字！ ”
　　“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不过这两个字是极容易写的，至于其中奥秘你慢慢体会吧。”

　　轿夫走后，这司天台上就剩下我和元一两个人，我带着这孩子认了一圈，他便和我熟稔起来。
　　元一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问我道
　　“你知道星星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那你是做什么的啊，钦天监不就是看星星的么？”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只是知道他们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我也想知道！ 你能教我看书么？那个书房里的书，我都想看。”
　　“可以，但是有两点要求。”我看着他说道
　　“你说！ ”
　　“第一，以后不能叫我‘你’，要叫我先生；第二，现在进屋去，把你的名字，写一百遍，这是今日的功课。”
　　“是……先生。”

　　我在书房寻找解相爷身上咒术的方法，元一老老实实的在我旁边写着自己的名字，真是又大又丑。
　　翻了诸多典籍还真让我找到了解决的方法，不过……写了等于没写。
　　神道教咒术，外人无解……每个术士都有自己独特的秘咒，三种方法解除，第一，解铃还须系铃人；第二，术士死；第三，对方死……
　　我重重的合上书，对结果很不满意。

　　尽管并没有明确方法，但为今之计还是先找到下咒之人再说……起我看了眼刻漏，刚到亥时，便收起书去星台。元一见我起身出去，放下笔跟了过来。我看了一眼他正写了一半的元字，说道
　　“写不完，不许做别的。”
　　那小子恹恹的瞥了我一眼，又坐了回去。

　　我需要每天记录星轨，时不时的呈给陛下过目，尽管我知道他最多只会关注是否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扰乱紫微。不过说来也巧，今夜还真有了些许变化。紫微附近出了一枚客星……客星徘徊紫微左右，若即若离，现在虽未成顶角之势，未来却也难说，先记下来，留作观察。
　　待我回到房间，元一早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草纸铺的到处都是，他似乎察觉到我，砸吧砸吧嘴睁开眼说道
　　“先生，你要睡觉么？”
　　“恩，我要休息了。你睡在外间，我在里间。”郑亮把右厢房隔出一间，正好给元一。
　　“是……”元一睡眼惺忪的说道。
　　“今日完成了任务。”我抽出他身下的草纸看了看“以后每天写一百遍，直到和我写的一模一样未知。”
　　“哦……知道了。”那小子蹂躏揉揉眼睛，显然是不太乐意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元一竟然端了粥来给我。
　　“你会煮吃的？”
　　“会，在他们家，都是我做。”他似乎不太喜欢提起那轿夫，我也不多再多问。
　　临走之前，我提醒元一，退朝回来后，我会检查他一百遍的功课。
　　“记得呢。”他低头收拾碗筷，低沉的说道。

　　司天台和禁城颇远，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宁心静气，觉得今日朝上仿佛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照例站在朝堂后排，环顾四周，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恩……除了楚王，最前面那个位置，空的……
　　就在这时，太监传讯到。
　　“皇上驾到。”
　　太和殿的大门关上了，我等俯身恭迎。
　　“起来吧。”
　　听口气，圣上今日倒不像昨日那般糟糕。
　　然而，就在我等起身站立后，殿门被人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楚王身着朝服，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早上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仿佛一把利剑，指向上首的龙椅。楚王面色沉稳刚毅，跨步进来，跪请道
　　“臣，华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叹了口气，楚王啊楚王，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看了一眼首辅，就见他斜了一眼楚王，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再看陛下……讳莫如深。
　　皇上冷眼看着跪在下手的楚王，迟迟不予回应。楚王就这么跪着，我等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哎，不愧是亲兄弟，斗气起来谁都不肯让步。
　　“御史台。”皇上忽然说道
　　“啊……臣在。”冯凭出班应道
　　“昨日依你所说，我朝律例，官人无故不上者，何也？”
　　“回陛下，依我朝律，官人无故不上，一日笞二十。”冯凭今次倒是开口就来，毫不犹豫。
　　“甚好！ ”
　　皇上盯着下手之人低声道，
　　“楚王，你可知罪？”

　　楚王把头埋的很低，许久未做回应，就这样跪着，片刻后，便听他一顿一顿的说道
　　“臣 …… 知、罪。”
　　“好！ 很好！ ”皇上神情忽变，厉声说道
　　“来人，将楚王拖出午门外，杖六十！ ”
　　楚王一惊，猛地直起身，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皇上，仿佛没想到陛下会如此对他一样。
　　不仅是楚王，就连满朝文武，都惊讶不小，毕竟陛下和楚王从小感情深厚，兄友弟恭，就算是陛下做了皇帝，对唯一的兄长也是信赖万分。但这次，实在不知道二人为何忽然僵持到如此地步。
　　我摇了摇头，忽然鬼使神差的迈出一步，俯身跪请道
　　“陛下！ 臣……觉得不妥……”
　　“嗯？有何不妥？”皇上不悦的问道。
　　“陛下，臣觉得……此事，呃，说到底，是皇上和楚王的家事，不宜于国事处置……”
　　哎，陛下啊，您和楚王闹别扭，何必弄的这么大动静呢。这事儿，不就是楚王觉得您最近偏袒凤相和吴将军这种外臣，自己全心为你，你却不领情么……这种你二人兄弟之间的事情，又何必……又何必搞得满朝风雨。
　　“钦天监，朕问你，这天下，这江山，是不是朕的？”
　　我心中一颤，皇上似乎要迁怒……好大的帽子扣过来
　　“自然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你知道就好！ 那朕今日便告诉你，朕的国事，就是家事，家事，就是国事！ ”皇上忽然吼了一声
　　“人呢！ 还不拖下去！ 勒严！ ”
　　“呃……臣，臣在。”勒公公慌忙站出身。
　　“监刑！”
　　楚王紧紧地咬住嘴唇，和皇上四目对视，满脸的怨念和愤恨。皇上更是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这两个人，真是谁都不肯退一步……
　　两位锦衣卫上前拖起楚王，楚王甩开手臂，不让对方近身，站起身来，一语不言转身便走出了大殿。
　　勒严也躬身告退，我偷偷瞟了他一眼，就见这位面色凝重，想必监刑这活也不好做吧……
　　朝上又是一阵死寂……我还孤零零的跪着，就听身后午门外隐隐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
　　“有旨打六十，裭衣。”
　　随后是锦衣卫浑厚的声音
　　“打六十，摆着棍，五棍换一打！ ”
　　大殿之上，我等皆看不到楚王此时的样子，但却又仿佛每个人都在微观一般。
　　“换！ ”
　　……
　　太监若隐若现的声音，宣告进展，凤相擎着微笑，抬手抚顺这手腕上的珠子，仿佛计划得逞了一般，而圣上……就那样坐在龙椅上，看着远处，仿佛能看到午门外被按在青石板上的哪位兄弟一样，他脸上没了方才的戾气，我不敢忘加揣测，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后悔了，但是知道，现在他应该觉得……这是家事，不是国事了。

　　隐隐听到了十一次换杖后，勒严便带着人回到朝上，他躬身回禀道
　　“启禀陛下，刑毕！ ”

　　楚王被人架了上来，搀着跪在我旁边，我转头看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褫衣后想必那些锦衣卫并不会穿他的朝服，胡乱之下一片凌乱。面色惨白，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嘴角也已被咬破。他堪堪的跪在那里，挑眼看着皇上，吃力的俯身，沙哑的声音说道
　　“臣…臣……谢，谢主隆……恩！ ”
　　“起来吧。”圣上淡淡的说道。“谨记！ ”
　　“谢……陛下。”
　　楚王努力的支撑起身子，两条手臂却不住的颤抖，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我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就见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整理好衣装，如往常般转身，立在一旁。
　　这又是何必呢……

　　此时，听皇上说道
　　“众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无人应答……
　　我本来是有什么要说的，但是……忽然又不想说了。
　　“那就退朝吧。”皇上一副厌倦的样子说道“朕最近累了，明日不早朝了。”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送走了皇帝，一个接一个的走出了太和殿，包括楚王。皇上一直没让我起来，我就这么跪着，真不知道这一早上到底为了什么。
　　“起来吧。”
　　我抬头，是相爷，他伸手把我拉起来，笑着对我说。
　　“满朝文武，数你最蠢。”
　　“下官乡野小民，实在不精通为官之道。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啊。”
　　“本相也这么想，今日这事儿，你又何必说那些话。你以为圣上不知道么……”
　　“可是，我”我揉了揉膝盖说道“哎，算了，我不懂这些的……”
　　“真是个呆子！ ”
　　“哦……”
　　“你要请本相去吃一碗馄饨。”
　　“哎？为何？”我惊讶道
　　“本想今日心情甚好，就想吃那东西了。”凤煌轻轻一笑，我竟看的有些恍惚……
　　哎，真是孽缘，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