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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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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我照例看了一圈头顶的星宿,准备回房休息。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仿佛不看上几眼就睡不着,但其实也看不出什么花样来。这世道还算太平,不可能出现突变之星象。今晚紫微依旧黯淡,勾陈欲取缔中天之位置,荧惑徘徊房宿,大有守心之势,这天象早几年就是如此。说来当今圣上一直未有婚娶,后宫更是空虚,我就奇怪,这代表后宫主位的勾陈,为何如此闪耀,真是让人费解。加上京城方圆百里龙威显赫,却丝毫无法让紫微生辉,我就更看不懂了,果然还是,才疏学浅……后天就是春闱,我也无心读书,决定一觉起来便去天桥下听人说书,等考试结束,我就去杏林堂找窦邈,窦驸马。
春闱前最后一天,客栈便安静了下来,我一觉醒来,已经晌午,大堂里没了往日激烈的辩论,所有的考生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这几天的友情,也许就会随着明天到来化为泡影。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才发现堂中气氛有些怪异。平日和柳施云要好的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言语;而平日和柳公子激辩的几位,也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唯独不见柳施云。我让老板上了一碗阳春面,汤了一壶烧酒,刚挑起几根细面放在口中,就见柳公子款款向我走来,我略有些尴尬的含着面条,眼看他坐在我对面,不明所以,只好秃噜着把面吸进去。还好柳施云并非我中意的类型,若是窦邈走来,我定不会如此不顾形象。
“左公子。”
“柳公子。”我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参加过他们的讨论,最多是作壁上观,他忽然来和我寒暄,实在有些古怪。
“饭后可否去左公子房间小许?”
小许?约房间?我们很熟么?哎呀,这样不妥,贫道是出家之人,授受不亲。
“并无要事。”约就约吧。
柳施云见我没有回绝,便笑着告辞,我也可以安心地吃面喝酒。饭后回到房间,待我收拾妥当,便有人前来敲门,果然是柳公子。
我招待他落座,取出茶具来煮茶。反正也闲来无事,不如风雅一番。
烧上茶炉,袅袅青烟萦绕,我也好久未曾做过这全套的茶戏了,上次还是在终南山上,侍奉师父与好友对弈。
“没想到左兄还会这点茶,分茶的手艺,今日末学也是开了眼了,坊间早就看不到这门技艺,据说皇宫大内,也只有当朝宰相凤大人在去年万寿节上为圣上献艺,御史大人还特意为那盏茶奉诗一首,真是惊艳四方。除此之外,就再也未曾见过了。”柳施云稍有兴奋的看着我点茶。
“柳公子谬赞了,我怎么能和宰辅比较。我乃西安府人是,本就西北山野之人,今次请您吃茶都觉得班门弄斧,更不能和凤相相提并论了。柳公子是扬州府人,大家都说您家学渊源,这茶道,自是江南的最好。”
我将分好的一碗茶推到柳施云面前,青绿色茶末之上一朵淡白色花骨顺着碗口边缘旋入碗心,缓慢开放,盛开之时茶香四溢。
“好茶!! ”柳施云称赞道,左右端详茶碗,不忍下手。
“此茶名为冷香,是我家乡的古法所制,最适合初春时节,乍暖还寒饮用。柳公子,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末学有礼了。”
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继续分茶给自己。
“此茶沁人心脾,真是绝了! 不知末学可有机会和左兄讨教这点茶之术啊。”
“您过誉了,在下还担心柳公子瞧不上呢。我这的茶叶是比不过江南的新茶的。不过您今日来找我,不会就为了吃一口茶吧。”
我不过给你煮了一碗茶,不要啰嗦,快点说……
只见柳施云放下茶碗,从宽袖内取出一封信,放置我二人中央。
“左兄可是第一次参加春闱? ”
“正是。”
“可否觉得会高中?”
我端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透过指缝看着对面噙着淡笑的柳施云,又撇了一眼那封信,继续喝了一口茶,说道。
“行人事,听天命。在下倒是未曾想过高中、落榜之事。”
“左兄真是心性开阔。如若不嫌弃,可否收下末学这件礼物。”言罢,他将信封推向我一点。
我看着信封说道
“柳公子这是何意?”
“哈哈,左公子第一次参加春闱有所不知。”柳施云施施然的喝这茶说道。“今年春闱的考题,想必早就化作数封这样的信件,流落到考生手中了。”
什么?!
我有点诧异了,这不就是集体舞弊了。
“看来,柳公子是很有门路了?可为何给了我,而没有交给黄继波等人呢?”
“左兄啊,我们私下里都说你性格孤傲不善与人交往,没想到你还真是如此天真。不瞒你说,这整个望春楼里,许是就剩下你不知道这考题了,这考题早在四日前就已经流出,黄继波他们早已写好了文章,就等明日春闱了!”
……
“哎,”我叹了口气,伸手按在信封上,推向柳施云,遗憾的说“只可惜了柳公子,我并没有多余的银两来支付这份考题啊。”
“唉,左兄想多了,我只是欣赏左兄不朋党解私的姿态,这份,全当是我送给你的,从今往后,你我同朝为官,彼此也是个照应不是?再者,不瞒你说,我恩师正是明天主考官简大人的挚友,这份考题是万万不会错的。”
说的好像你我就一定能高中一样。
“简竹简大人,可是当朝史官?”
“正是,是陛下身边的第一等红人。”
“原来如此。”我又抿了一口茶,把那封信夹在指尖端详一番,便拿起茶炉,将信,丢入了炭火之中。
柳施云见此,脸瞬间冷了下来。
“左兄这是何意?我好心对你……”
“柳公子不必多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对功名并无太大渴求,来赶考也只是家中长辈所指派,一切随缘即可。柳公子的好意在鄙人心领了,在下有个优点,就是嘴严,从不乱讲话,今次之事,全当我未曾经历,您也什么都没有做。”
“左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柳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柳施云看了我一会儿,见我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便不快的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哼祝君好运吧! ”
他起身太快,险些掀翻了我的茶桌,他的半碗茶根也撒了出来,幸好我眼疾手快,不然我这点家当,就要遭殃了。
“柳公子走好,在下不送了。”
柳施云碰的一声他关上了门,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白白给他分了一碗好茶,真是浪费了。这世上也是真有,不作为也跟着倒霉的事情啊。且先不说柳施云来意如何,也无论我炉子里烧的那份考题到底是真是假,若是他贩卖考题事情被揭发,就算我没有接他的东西,他这个时间来我房间,也是坐实了嫌疑。而且他又讲自己和明日考官的渊源,想必也是让我有所顾忌,不要随便言论。我思来想去,真是觉得人心比鬼怪还复杂啊。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眼看窗外的倒春寒,也不知道连续三日的春闱会不会暖和起来,我收拾了茶具,拿出《诡术》,翻翻有没有快速取暖之术,以备不时之需。
春闱是一个遭罪的事儿,我十分佩服那些考了好多次的人,不知他们如何能多次忍受这等饥寒交迫。柳施云的信让我烧了,但是看着这些考题,我本能的察觉出他那些题,应该都是正确的。可悲可叹啊,科举舞弊,真是屡禁不止,这让我如何作答面前这道题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好一个民无信不立!真是好生纠结啊,放眼望去这一贡院的考生,也不知道柳施云,黄继波等人下笔之时可还记得头顶三尺有神明。
三天的春闱终于结束了,假如我考不上,我是坚决不会再考一次的,实在是太难受。师父,对不起,徒弟不孝,不能达成你的要求了。出了贡院,碰到了成帮结伙,有说有笑的柳施云,他蔑了我一眼,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期待着我后悔的表情。哎,人心叵测啊。
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回到客栈泡了个透彻的热水澡后,就滚上床睡觉,我要养足精神,明日去杏林堂看病,我觉得自己患上了心病,窦邈就是医我的灵药。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收拾妥当,拿上一包自治的茶饼,神清气爽的前往杏林堂。进了药堂,看到今日坐诊的牌子上果然写着窦邈,心情更是欢喜的很。于是安心坐下来排队,我来的早,前面只有三人。医馆还准备了清热祛火的茶点,味道不算上乘,但也是很好吃的。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轮到我了。
我掀开帘子进入内间,只见窦驸马今日一身淡绿色长衫,左袖绣着一枝红梅,玉簪将一头青丝绾在头顶,清新素雅。
“是你?左垣,左公子?”窦邈抬头看着我有些诧异。
“承蒙您还记得我,是在下三生有幸。”
“请坐。”
我坐在都窦邈对面,忽然发觉他面色有些灰白。原本窦公子就是面色白皙如玉,但却泛着红润,可如今会出现苍白之色,不过许是最近过分劳累了吧。
“左公子可有何处不妥当?”
恩就连说起话来,也稍有些中气不足
“在下昨日贡院出来,便浑身酸痛,好不自在。”
我把右手放在桌上,劳烦他帮我诊脉。窦邈的三根纤细的手指搭载我的手腕上,凉丝丝的让我一阵酥麻。看他神情专注的为我诊脉,眼底的黑青明显了些许。
“伸舌予我一看。”
我乖乖的露出舌头给他看。
“恩,左公子只是偶感风寒,我开个方子给你,服用三日,便会好转。”言罢便低头给我写方子。
驸马爷字迹清修,不同于其他大夫的潦草,也是赏心悦目。
“窦公子也是气色欠佳,不知是否过度辛劳。”
“啊……还好,还好。”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窦邈仿佛被我说中了什么,羞赧了起来。
我顺势从口袋里拿出一道护身符,推到窦邈面前说道
“窦大夫,我觉得您最近面色不见,这是我亲自求来的护身符,随我一同春闱,请您收下,全当保个安心。”
“唉?”窦邈看着我退给他的蓝色锦绣小荷包,有些不知所措,我解释道,“这是我上京赶考前,在大雁塔求来的护身符,可报平安哦,我见您气色不佳,便送给需要的人了。”
“这怎么好,还是……”
“哎,不用的,您看我还给您准备了……”还没等我说完,我心头忽然一阵。就在同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让开,让开,闲杂人等让开喽~~~~”
“哎你这小儿,怎的不排队。”
“窦邈,窦邈,本王心尖不舒服,快来给我看看! ”
窦驸马听闻,一阵惊慌站起身,一清秀少年猛地掀开帘子,力排众人,让一位公子王孙般的男子走了进来。只见此人一身藏蓝色锦缎,腰间一块羊脂白玉,头顶铢冠,好一副风流倜傥,非富即贵。宽额高鼻,双眼比常人更深邃一些,切双目竟泛着不易察觉的深蓝,脸颊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比起窦邈的清秀,这位更多了阳刚男儿的豪气,也是格外夺目。
“楚王驾临,有失远迎! ”窦邈慌忙弯腰施礼。
此人竟是楚王!难怪周人气息凌冽,异于常人。
“左公子,这位就是楚王千岁,还不快行礼。”
我这才想到,慌忙跪倒在地
“草民左垣,叩见楚王千岁。”
“起来吧起来吧。”楚王随便挥挥手让我起来,满心扑在窦邈身上,他一把拉过窦驸马,自己却转身坐在椅子上。
“你说这凤煌,他还是人么! ”楚王怒气冲冲的说道。“本王的心病都让他气的发作了!”
“您这是怎么了?”
“本王看上了城南阙玉阁的一张吴道子的字画,犹豫再三才决定入手,可是那凤煌,明知道本王中意多时,却提前入手,这都是第几次了!!第几次了!!正月里皇上要赐给本王的南海贡珠,今年统共就有十五颗,圣上自己留了八颗,说好了剩下的都是我的,可是那个鼠辈硬生生的要走了三颗,你说他这是开年就不让本王好过!哼,走着瞧,老子让他一年都不好过! ”
“殿下息怒,息怒……这是杏林堂,您看有事我们是否回府再说,还是您先让我给您把脉?”
“哎呀……”楚王殿下仿佛这才想起来墙角还立着个我,马上整理了一下衣襟,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把脉就不用了,本王已经传了御医。我刚从丞相府回来,本想和宰辅共同欣赏一下名家画作,奈何宰辅大人去找御史冯凭冯大人喝茶了,我闲来无事,便顺路找你,今晚去我那里吧,陛下赏了一坛好酒,我让府上的人烤了一只鹿,你我共享之,也给你补补身子!啊!”楚王若有所思的拍了一下窦邈的肩膀,讪笑的说道。
“呃,殿下您言重了,“窦驸马又不好意思了,”我先行谢过殿下。”
“行了,本王也不耽误你看病,先走了。”正当楚王起身之时,他仿佛闻到什么气味,四处嗅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我那包给窦邈带来的茶饼上,拎起来闻了闻,更加确信。
“这是你的茶饼,好香啊,哪里得的?”
“殿下,这茶饼是左公子带来的。”窦邈示意了一下楚王,于是尊贵的千岁大人终于把目光落到了我这个在墙角已经生根发芽的草民身上。
“你那买的?”楚王问道。
“回千岁,是草民所制。”
“你自己做的?”楚王又闻了闻。
“正是。”
“本王拿走尝尝鲜。”于是这位当朝皇上的哥哥,便顺手把茶饼丢给了为他掀开帘子的少年,“冲儿,拿回家泡了。”
那位被换做冲儿的少年,接过茶饼,旁若无人的把玩起来,还把它顶在头上,发现不会掉落,仿佛就决定这样带回去了。
“记得加蜂蜜烹煮,味道会更好。”我忽然想到,便顺口说了一句,想来又有些唐突,便低下了头,继续假装一颗盆栽。
楚王好像撇了我一眼,随后便伸了个懒腰说道
“行了,本王先回府了,驸马爷早些过来。”
“恭送殿下。”我和窦邈躬身说道。
“冲儿,走了。”
“哦! ”
于是冲侍卫就这样顶着茶饼,先行给楚王开路。待他们走远,我和驸马都松了一口气。窦大夫把我的方子递给我,略有遗憾的说道
“害你失了茶饼,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收你诊金,一会儿让药房也不收你银两。实在过意不去。”
“窦公子言重了,楚王能品尝我的茶饼,也是我的荣幸才对! ”呸,明明是送给你的,结果被别人拿走了!
“听说圣上有意让楚王做今年殿试的考官,如果左公子有幸,您和楚王也能有一段师生的缘分呢。”
“这! ”
我看着窦邈善意的微笑,却也是笑不出来的。
不会吧,想到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通过了春闱,参加了殿试,有意外中了三甲,楚王就是座师,天啊,这场景,不敢想象,实在不敢想象。于是我带着惶恐和不安,拎着几包草药,离开了杏林堂,那种还是考不上为好的感觉,越发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