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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电影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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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有的时候还不如一部粗制滥造的恶搞喜剧。
高二那个暑假,全年级进入了高考备战状态。
易腾也收起对篮球和吉他的热衷,开始绷起神经,准备当年冬季的大学保送考试。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头脑和能力一向自信满满,也从没想过自己高考会失败。
结果不出一个礼拜,他就感受到了另一种挫败感。他的受挫感不是从模拟考试成绩而来。而是因为一个下午不经意的一瞥。
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他发现坐在斜前方的柳如归用一种不一样的眼神看着化学老师,也就是易腾的父亲。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他想起关于柳如归性取向的传言,陡然全身起满鸡皮疙瘩。
同学五年,他从没跟柳如归说过话。在他眼里,柳如归这样的艺术生,凭借着临时学来的鸡毛蒜皮,竟然也想对名额有限的优秀大学虎视眈眈,简直就是最荒唐的事。更别说柳如归那副温和妥帖,处处照顾讨好别人的德行,他更是看不上。最惨的是,他是个正在暗恋也正在失恋的人。
如此连着几天观察着柳如归,他不再起鸡皮疙瘩。在听课或者做题的间隙抬头偷瞄一眼柳如归,似乎变成了枯燥生活里不可告人的坏习惯。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他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随便的一个什么人,反正不是他自己。这个人可以随意在心里将其他所有软弱的人踩在脚下,踩成碎片,然后和尘土混在一起。
这种感觉太爽快了。以至于一个礼拜之后,他突然对自己心生厌恶。当柳如归坦然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他时,他意识到自己对视的目光里满是愧疚,还有可怜。
那个时候的柳如归,依旧像现在一样,鸡婆地对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你没事儿吧?”
就在上个月,邻班一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加失恋,跳楼未遂。
柳如归这声无声的问候,在易腾看来,简直就是将他和女生一般脆弱的人同样看待。他飞速闪回视线,不想再理会,继续做题。可是柳如归的视线似乎依旧在他身边逡巡。大夏天里,像残羹剩饭上的苍蝇,让人无法忍耐。
易腾霍地撂下手里的铅笔,抬头去看柳如归,发现他似乎因为被无视,竟然窘迫到面红耳赤,就连青白色的眼白也似乎隐隐泛红。
“变态!”易腾抄起手里的练习册冲柳如归飞过去,一脚踹开课桌出了教室。
柳如归当时没有追上来和易腾争执,之后也没有。他们依旧没有交集。易腾也不再偷偷向他投去视线。他更加讨厌柳如归,柳如归成了他的禁忌。
那个周日的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昏暗到辨认不清对面来人。易腾从书店买了两本参考书回家,顺着马路牙子的方向正心无旁骛的赶路时,视线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巨大的网吧招牌和KTV霓虹灯之间的陈旧窗口前,看着当晚电影院上映影片的宣传海报发呆。
柳如归那一头自来卷太好认了,在光线昏黄的电影院门前犹豫不决左右徘徊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易腾走不动路。他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上,躲在树影里看的正开心,谁知柳如归却胸脯一挺,走到一旁的小窗前买了票,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电影院。
易腾瞬间觉得没趣极了。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以偷窥另一个男人的窘迫为乐,真的太掉价了。
他自嘲的笑着继续赶路。走出几步之后又倒回原地。柳如归去看什么电影呢?当地这家小电影院,易腾只有上小学时去过几次。自从影院易手给私人,就时不时听到传说:这里会在周末晚上放映盗版或者色情电影。
易腾当然知道这绝对只是传言。可是,柳如归也会像其他男生那样看色情片吗?这让他无限好奇。
易腾不想回家看父母的冷战,想着去看电影也不错,便也买了当时唯一在放映的电影票进场。
老旧的放映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脚下的水泥台阶在灰白色的光线里却可以看见斑驳的污渍,一坨坨一片片。易腾抬起视线,发现银幕上正在放映的是《黑客帝国3》。还真是盗版电影。在那个家家都有VCD或DVD的年代里,难怪观众会这么寥寥无几。
从小,易腾就喜欢坐在放映厅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以便觉得无聊时拔脚就走。
谁知道他刚在拣定的简陋木板座位前站定,就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小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他扭头一看,正是柳如归,正坐在相隔一座的地方,一脸无措。
他愣了愣。因为柳如归从没有主动对他说过话。这还是他第一次毫无介质的听到柳如归的声音。
易腾还没反应过来,柳如归已经探过身来,一只手环过他脑后,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双眼。
别看了。没啥好看的。柳如归压低声音叮嘱一句,便捂着易腾的眼睛站起身来,示意他也起身出门。
易腾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像一坨会呼吸的肉,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没法思考。因为在柳如归遮住易腾眼睛之前,他看到他爸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前两排偏左的位置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们两人在黑暗中握着手。
柳如归一手遮住他的眼睛,一手抓住易腾的胳膊,轻轻推着他出了放映厅。他没有反抗。甚至在没有看向地面的情况下,他竟然也没有磕磕绊绊。
柳如归拽着他的胳膊走了很远,好像是。经过网吧、服装店、音像店、新华书店、火锅店……一直走到工人文化宫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才在荒废的旱冰道旁站下。
直到这时,易腾好像方才吃过味来。他死命甩开柳如归的手,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柳如归攥紧拳头,轻轻敲打着旱冰道旁的铁栏杆,没回答。
破旧的文化宫里仅有远处的几盏路灯亮着。昏暗的光线里,易腾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有心情看,只是继续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一个月前发现的,但是我不确定……”
“那个女的是谁?”等不及他在仔细解释下去,又加上一个问题。
柳如归噤了声。易腾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是谁啊?”他忘了一贯的沉着,一步步逼问柳如归。
易腾似乎听见柳如归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回答:“我妈。”
易腾怀疑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他紧皱着眉头,因为愤怒而无法开口。
这是什么黄金八点档?为什么这样的黄金八点档会在自己的生活里上演?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将这份愤怒投射给谁,只能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如归摇摇头,抿紧嘴唇,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似乎想说什么。
“别碰我!”易腾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似乎找到了怒气的发泄口。他想都没想就甩开柳如归的手,抡起拳头,重重地给了柳如归一拳,沙哑着吼道:“你早就知道了!你看不起我吧?每天看着我耍强,在心里嘲笑我?”
柳如归抹一把嘴角伸出来的血渍,没有还手,只是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
易腾觉得自己的心被这样的眼神揉得粉碎。看着柳如归不挣扎不反抗的样子,他突然像咳嗽般笑出声来。他走近两步,伸手帮柳如归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问道:“你不难过吗?看到你妈做这种事?”
“那是她的事。”柳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出乎意料的严肃。
易腾无法相信他的一本正经,冷笑着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为了我爸?”
柳如归僵了一下,当他反应过来正要说话时,易腾却不容分说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推到铁栏杆上,凑到他身边问道:“你没戏了。”
易腾似乎听到柳如归的呼吸暂停了一秒,之后他就被柳如归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在肩上。
“你灵醒点儿!我……”
易腾痛得要还手,可是柳如归的眼神让他下不了手。
那眼神太坦率了,满是同情和恳求。
可偏偏,易腾讨厌被人同情。如果他还了手,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可怜的。
他死死地盯着柳如归,最后却一拳打在铁栏杆上,扭头走了。
走出文化宫,他才察觉到右手手背上一篇紫红,手指止不住的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涌上来。什么保送、篮球、吉他,全他妈的是假的。以前的十几年,他怎么竟然会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而且他们一家人过的还不错?
他觉得可笑。就连路人投过来的探询目光也是可笑的。
易腾回到家时,他母亲正在客厅佯装平静地看着黄金八点档。因为易腾的父亲工作繁忙,很久之前他母亲就从工厂辞职,专职照顾他们父子俩,以及当时已经过世的奶奶。
见易腾回到家,她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询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见他不愿开口,她便继续问:“你有没有吃饭?你爸学校加班,咱们俩先吃?”
易腾怕他一开口就会泄露了秘密,止住想要呐喊的冲动,简单应付一句“跟同学吃过了”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像块儿漂浮在天空中的木头。
房间外,母亲焦躁的脚步时不时在门边响起。易腾听见母亲神经质的叹息声,最终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和母亲一起吃了晚饭,继续回到房间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腾的父亲回来了。他听到父母在隔壁房间若无其事的交谈,父亲熟悉的声音让他做呕。他跳下床,抓起吉他砸到墙上。实木琴杆震的他双手发麻。他一头扎回床上,哭不出来,也没法入睡。
第二天,怒气退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好像揣着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告诉的秘密。这私密就要撑爆了他的胸腔。
课间,易腾独自趴在桌子上,觉得做什么,和任何人说话都是白费。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抬起头来,原来是柳如归。柳如归见他醒了,便递过来一个装着两本参考书的塑料袋,还有一管涂手伤的药膏,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易腾呆坐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要和曾经讨厌的人共享一个秘密,还要被这个人的假慈悲将他的自尊踩地稀烂。
易腾站起身,就手把桌子上所有的书本全部扔到窗外,在同学们诧异的眼光里奔出教室,翻过侧门离开了学校。
回到家时,母亲少有的在里屋休息。他本想拿些零用钱出门,却听到从里屋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也许母亲察觉到了什么,也许她只是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当时的易腾并不清楚。他父母的关系也许很久之前就变味了,只是他这个幼稚的小屁孩儿从来没有注意到。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无依无靠,还因情所困。
渐渐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也消失了,他也暗下了一个决定。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正确,或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对错,又或许他当时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听他倾诉。
易腾出了家门,发现柳如归竟然在他家楼下的无花果树旁徘徊。这说不清是机缘还是有意的相遇,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计划。当时他揪住柳如归,不容置疑地说:“你帮我收集我爸出轨的证据,我要让我妈跟他离婚,离开这里。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