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相片 ...

  •   易腾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努力睁开眼睛辨认前方的一丝光亮,原来是电影结束后,银幕上存留的一丝热度。随后,深灰色的银幕上开始出现一行行灰白色的细密汉字,像蚂蚁一般列队向银幕上方缓缓蠕动。

      歪着的脖子像断了一般阵阵酸痛,易腾感觉头枕在一个坚硬却温暖的物体上。深吸一口气让头脑更清醒一些,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倚在柳如归的肩膀上,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个短觉。

      放映厅里的灯光嘭一声悄然亮起,易腾像弹簧一样坐直了身体。发懵时,大脑在睡眠中分泌的青涩液体顺着太阳穴的内部渗向眼角、鼻腔和口腔。到最后,他感觉到连自己的呼吸里都是这种青草般的味道。睁开了睡眼去看灯光下零零散散走向安全出口的人们,视网膜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淡绿色的滤镜。

      走了。他伸着懒腰想要站起身来,困倦的双腿却不想挪动一丝一毫。

      “再睡一会儿,我们可以再看一场。”易腾没有扭头去看柳如归,但他的声音却毫不认生地飘到他耳边,一瞬间便惊醒了易腾恍惚的意识。

      眼前的光线从黄绿色变成了冷白色,他感觉到柳如归的手绕到他脑后,将他的头拉近了,用一种笃定的娴熟安慰他。

      这种安慰太他妈的让人不爽了。他想挣脱这种安慰。如果在十年前他一定会的。

      可现在,他在一时间却没法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变软弱了。可是考虑到柳如归看似真诚的态度,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更加通情达理。虽然,软弱和通情达理在一般境况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

      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放映厅里已经空无一人,清洁工头也不抬地走到易腾身边来收整座位和通道上的垃圾。

      虽然中年的清洁工阿姨目不斜视,埋头工作。可是易腾能够感觉到她眼睛的余光时不时瞟过来,让他如坐针毡。

      他低下头避开柳如归的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说声回家了,便快步走出了放映厅。

      “等一下。”柳如归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自动扶梯旁,他终于抓住了易腾的手,“稍微再等一会儿吧。”

      “电影也看完了,还等什么?”易腾说着试着用力甩开柳如归的手,他想要用余光去看周围人的反应,但最终也没能转开目光。

      面对他的问题,柳如归低下头,红色帽沿下他的表情藏在深灰色的阴影里。

      放手。易腾见状再去抖落他的手,依旧没能成功。

      柳如归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回去你也睡不着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你先放手。”易腾舔舔干裂的嘴唇,低声命令道。

      柳如归没有松手。他直视着易腾的眼睛,说道:“你先答应我。”

      你先松手。

      柳如归听到不容质疑的声音,有些犹豫。但他似乎不打算放弃。

      “你保证你答应我了。”他喃喃说着,轻轻摇撼易腾的手臂。

      好好好,看什么?看什么都行吧。

      无所谓了。反正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一直一直被人揭起伤疤。被人看穿弱点。像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出租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东郊。在紧临易腾家的另一个工厂住宅区里,他跟在柳如归身后爬上五十年代建成的苏联式筒子楼。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当柳如归带他走进一套有十一扇房门的两居室,说声欢迎光临时,易腾忍不住问道。

      柳如归对这种问题似乎不以为意。他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望向窗外不远处的路灯和半月莹白色的光亮,经过认真思考后回答道:“这里的光线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十一扇门,我看这里的光线能让人精分。易腾心里吐槽着,四下去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各种看起来有年头的家具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有年代感。

      光线什么的我不懂,就是看出来你的生意不太好,没钱置办家当。打量过屋里那些二手货,他终于开口了。

      柳如归知道他只是开玩笑,咧着嘴摘下帽子。茶几桌角上摆着一个狐狸造型的深棕色木雕。柳如归冲优雅卷起尾巴的狐狸努努嘴,将帽子挂在狐狸昂起的脑袋上,示意易腾去右手边的房间里看看。

      在那个房间里,易腾看到一张张照片像彩旗一般挂满了房间。

      学校、街道、医院、工厂住宅区里尚未拆除的平房区、街道两旁成荫的白桦树。放学途中小学生稚嫩的脸庞,还有夜晚醉倒在马路牙子上的青年。

      黑白的、彩色的。春夏秋冬。

      易腾将眼前的一张张照片拼凑起来,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出生地,在一点点变化,衰老。

      他只顾着去看细绳上挂着的照片,忘了房间的主人。

      柳如归从厨房冰箱里拿来一瓶水,贴在他脸上。

      他猛地惊醒,看见柳如归满是怀念的笑。

      “前两天见到你,我就把这些年的照片整理出来,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给你看。”柳如归从夹子上摘下一张照片来,举到易腾面前:“你看,你离开的那年冬天下了大雪,下了两天一夜,我记得那个礼拜都没上晚自习。过了几个晚上,小区门口那棵大松树终于没绷住,树枝都被压断了。”

      易腾看着照片里那棵打从他出生起就没变过样的老松树,在大雪的压迫下枝条塌了半边,像被遗弃的圣诞树。他秉住呼吸去探寻柳如归的表情,因为他不明白,柳如归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些东西。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某种钝器不断执着地敲打,已经到了让他无法忍受,无路可退的地步。

      他装作心不在焉地扭开矿泉水瓶盖,喝水时却不经意地瞥到上方细绳上的一张照片。在古旧的平房区里,暗红色的砖墙、湛蓝的天空和绯红色的蔷薇丛之中,是穿着一袭白裙的沈一涵。在柳如归的镜头里,干净的素颜上那双小鹿眼,似乎再次让人心跳。

      他的心疼了一下,很短的一下下下。

      然后他收起水瓶,笑道:“你还是那么喜欢沈一涵。”

      柳如归愣了下,便伸手夹过那张照片来,解释道:“你看她身后的院子了吗?就是小时候咱们流行去探险的鬼屋。在给杂志拍完这组照片后就拆除了。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要给你看一眼。”

      说完他将照片递给易腾,又补一句:“沈一涵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儿,她只是一个人习惯了炸毛。”

      易腾没接照片。柳如归说的他都明白。高二时沈一涵父母离婚,有一段时间她干什么都有种自暴自弃的意味,结果被同学们孤立。只有柳如归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依旧对她一视同仁。或者,在那个时候,身在单亲家庭的柳如归更能理解她的感受?

      易腾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一个漫长的连堂补习后,他返回空荡荡的学校去取忘在课桌抽屉里的练习册。走到后门时,他听到柳如归和沈一涵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小声嘀咕着。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只看见沈一涵尴尬地站在书桌旁,双手背在身后。柳如归则飞速地将水瓶中的水淋在她的椅子上,再用纸巾擦拭干净椅面上红色的污渍。

      这期间,他们两个人没说一句话。柳如归将纸巾团在一起,装进书桌旁悬挂的垃圾袋中,然后将自己的外套借给她系在腰间。

      看着这一幕的易腾别过脸去,轻声飞速奔出了教学楼。可他脑海里满是那只飞速擦拭红色血迹的手。这个画面在记忆里是带着温度的。

      直到多年后,他手捧着装满从人体内流出的血液和分泌物的引流袋时,那袋子上最接近体温的微妙触感触发了他脑海里长久隐藏的这个画面,他才意识到,也许在那个时候他就一直在注意着柳如归,而他的理性向他隐瞒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对他人无条件的温柔。而曾经的他,是不是想过独占这份温柔呢?

      也许有过吧?那或许是他所抱持过的,最接近爱情的感情。可在他明白这一点时,一切都晚了。

      所以现在,他并不需要这些无所谓的虚假记忆。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进口袋去取烟,抬起头来时却看见柳如归将一张陈旧的拍立得照片摆在他的面前。

      在白得亮眼的跑道终点,易腾转身背着前来助阵的同学和在场观众,用手背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易腾记得这是高一那年,他参加区高中运动会400米赛跑时的事情。

      那一次,他感到无比受挫。因为他无论怎么拼命奔跑,都无法追上第一名。

      “还记得吗?”柳如归并没有把照片递给他,只是放缓了语气仔细观察着手里的照片,“我最喜欢这张,感觉那时的你很真实,离我特别近。”

      易腾已经回忆不起柳如归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甚至于当时柳如归有没有去观看比赛他都不记得。他只知道此刻心里隐藏的孤独和脆弱再次被眼前这个人揭开。他感到痛苦焦躁,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

      他对那张照片视而不见,扭头去环顾房间里悬挂着的其他照片。视线盘旋了一圈,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手里的香烟盒上,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角,眯起眼睛来问道:“这么多照片你要出书吗?国企落寞的十年,这种题材现在受欢迎吗?”。

      柳如归笑而不语,实际上已经给予了否定。他的眼神异常坦率,盯着易腾的嘴角犹豫片刻,说道:“我的工作室禁烟。”

      这是柳如归这两天来第一次明确地对易腾说不。易腾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后便垂下嘴角,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咔哒一声点燃了烟卷。

      “工作室?”易腾反问着再次环顾这个房间,“你的工作室就用来堆放这些一分钱不值的过去?”

      柳如归摇摇头,将手里的照片重新夹在悬空的绳子上,说道:“才不是一文不值。”

      嗯。易腾嘴里敷衍地应和着仰起头,用指间亮着火光的烟头去燎烧悬挂在头顶上方的照片。

      “喂,你干嘛!”柳如归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奔过来想要夺下他手里的香烟。

      易腾将夹着香烟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挑起眉毛问道:“我倒想问你要干嘛?老大不小的人了,穿得像个小屁孩儿似得。住在这个快要死掉了的地方,任由别人指使,有意思吗?你就那么喜欢看我丢脸?是为了报复我吗?如果这样真能让你开心,让你放过我,好,我告诉你,三年前……”

      易腾像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般,从半睡半醒的意识里挤出了一连串话语。可话说到一半,柳如归却突然伸手捂住了易腾的嘴。他眼神里满是哀伤,乞求道:“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这么想。”

      易腾张不开嘴。柳如归手掌上熟悉的墨水和汗水味道让他更加焦躁。他一把推开柳如归,走到窗前,将手里的烟头按灭,丢到楼下的黑暗中。

      你知道个屁。对着半空丢下这句话,他哐当一声关上窗户,扭身朝房间外走去。

      柳如归见他要离开,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是他的腰,最终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低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不管你怎么样我都……”

      “你到底要干嘛?”易腾打断从身后传来的话语,拼命想掰开柳如归的手臂。

      柳如归环紧了手臂,摇着头说道:“易老师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孤独终老,还不算是惩罚?过去那些跟我们无关的事情就忘了吧。”

      易腾听了这话停止挣扎,无力的长叹一声,低声说道:“该忘的人是你吧?这里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这里他妈的和我没有一分钱关系了。”

      柳如归沉默了。易腾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起起伏伏了很久,之后他听到柳如归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面对这个问题,易腾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一个根本不是答案的答案,可他没有别的理由,最后只能回答:“因为我爸死了。”

      柳如归再次抱紧了他,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摸索到易腾的左手,轻轻地触碰然后抚摸那道小拇指上的伤疤。

      易腾条件反射般抽回左手。眼前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有些荒诞。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命令道,放手。

      柳如归没有放松力气,低声说道:“昨天,我才知道易老师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说不出是怎么个难过法。可是我又想到,这样一来我就能见到你了。对于你来说,我还是不是特别的呢?昨天看到你的时候,我明白我不是了……十年前,我是不是应该求你不要走?”

      十年前的他们只是无力抉择的小屁孩。柳如归的这个设想无异于痴人说梦。易腾听着柳如归的话语,感觉柳如归湿热的眼泪似乎打落到他心里始终没有长好的伤疤上,生疼。在孤立无助的记忆之上,他只能用怒气去压制和填充。

      易腾挣脱了柳如归的手臂,转过身来宣告道:“你求我有个屁用,说得好像我们能做自己的主一样。十年前难道我们就没错?”

      柳如归不顾他的反应,试图将他拉回身边,恳求道:“你明知道那不是我们的错。我没有离开这里也不是因为没种……”

      去你的。易腾甩开他的手急速向玄关走去。

      “易腾,你能回来真太好了。”站在打开的正门处,他听见柳如归在他身后这么说着。他的脚步在门框边上停住,脑回路断了片刻,最终还是离开了柳如归的工作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