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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聚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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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十年不见的同学聚会,怎么穿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个loser怎么穿才能让班花对自己另眼相看?
在午后的热浪中醒过来的易腾拖着困倦的意识和身体,凭着自己极有自信,实际上也糟糕透顶的原材料,用行李箱里仅有的衣服轮翻搭配一遍。临出门前,他还是换了件圆领的黑t恤和浅蓝牛仔裤。
眼看一天天迈向三十,他除了对自己因为失眠而没有发福的肚子和遗传的坚固发际线有信心外,已经开始相信一切好感都缘于“气质”这种说法了。
为了方便料理丧事,前几天易腾租了辆车,眼下正停在楼下正对面的角落里。
他迈出单元门,越过道路旁高耸茂盛的一排杨树,走到驾驶座那一侧正准备拉开车门,陡然瞥见右后侧车轮已经瘪下去。
他定睛观察后,便蹲下身去检查,才发现这只车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爆了。
虽然早就知道现在工厂住宅区的治安不比当年,但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声娘。
他骂完了一句半,再抬手看看手表,距离聚会开始只剩四十分钟,这里距离聚会地点需要半小时车程,眼下去修车明摆着赶不上了。
无奈,易腾步行十几分钟出了住宅区,来到主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往聚会地赶去。
班级聚会地点是班长李扬定的,在立丰国际楼上的一家烤肉自助餐厅。
易腾到店时,李扬提前预定的长桌前已经坐着几个人。他走上去打招呼时才意识到,经过十年变化,有的同学他已经认不出了。也有些同学认不出他了。
李扬见到易腾,忙招呼他到身边的空位坐下,询问他休几天假,打算去哪儿玩这些问题。
这些年,易腾唯有和李扬还有些联系。这次聚会也是他打电话肯求易腾务必参加。
易腾不想在家收拾遗物,心里犯堵。更重要的是他要向同学们证明,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能活得很好。于是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可来了这里,他却有些后悔。
因为彼此的生活圈不同,上学时又没有太多共同回忆,能聊的话题仅限于工作和婚姻。而对于易腾来说,这两者现在他都不愿谈。
他双手交叠着坐在桌边,听着其他到场的同学聊天,捧场的笑。坐在他对面的沈一涵脸上的粉底足有十厘米厚,嘴上的唇彩油光锃亮,话语里时不时蹦出她的男友、前男友、前前男友。
高中时,易腾觉得她长得好看极了。瓜子脸、小鹿眼,如果不经意和她对视上了,他心里就好像有只小鹿在乱跳。就算高二开始她带着蓝色的美瞳,身旁一群狐朋狗友时,易腾还是觉得她是好看的。
他调转过视线,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年级公认的才子栗文轩。写文章、画画、拉小提琴,在当年工厂区一群无产阶级培养出的糙孩子群里,栗文轩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可眼下他一面吃着炸鸡一面说着关于他老婆和孩子的冷笑话。易腾盯着他的双下巴看了许久,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他怎么变这么胖了?真不瘦。实在是够胖了。”
“贺成不在你是不是有点无聊啊?我也有快十年没见过贺成了。他现在咋样?”李扬见易腾有些百无聊赖,在一旁尽地主之谊地继续找话题。
贺成算是易腾中学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跟母亲去北京后,他们也断了联系。如果今天贺成也在,或许易腾不会这么无聊。
怎么可能。挺好玩儿的啊。易腾笑着喝水,喝一口,再去看看杯底的碎茶叶。
李扬见状沉默片刻,突然一拍手,睁圆了鱼眼笑道:“差点忘了!小白怎么还不到?他说是要教绘画班的小孩儿画画,这个点儿估计也该下课了。”
从刚才起易腾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扬已经拨通了柳如归的电话,扬高了声调召唤道:“次次你都不来,快十年不见的易腾都来了,你克里马擦的。”
这之后又闲坐了半个小时,盯着满桌的食物,易腾实在吃不下,又怕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吃,还一个劲儿的劝他多吃,就走到餐厅进门处的烟灰垃圾桶旁去抽根烟。
烟抽到一半,他看到一个红色的棒球帽从楼梯下方一点点移动到店门口。走近了他才看清,反戴着的红色帽沿儿底下,是柳如归那张产生了微妙变化的成人面孔。
诶?易腾叼着烟愣住了。
柳如归似乎也愣了下,随即咧开嘴说了声“嘿”。
易腾点着头含糊应对,柳如归便摆摆手走进店里,似乎不带一丝尴尬。
“都多大人了还穿成那样。柳如归你能不能长点儿心?”易腾继续抽着剩下的半根烟,想起柳如归下巴上隐隐粘着没洗干净的墨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起他那件白色的涂鸦短袖和牛仔垮裤。
抽完两根烟,易腾回到座位。发现柳如归自觉地坐在下首,帮人拿菜、传菜,满场奔忙。易腾恨不得给他点儿小费,让他坐下来安静会儿,吃口东西。
“小白,我要的是培根,不是培根卷。”沈一涵挑起眉毛嗔一句,柳如归听话地去拿两份培根卷回来。
“小白,我要喝蘑菇汤。”
培根卷还没吃两口,沈一涵又发出了命令。
柳如归又去跑了一趟,还给其他人带了各种吃食回来,最后还摆了盘碗坨在易腾面前。
在碗坨似乎味道不错,易腾却看的心慌。他再次起身去卫生间门口抽了两根烟,经过饮品区时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西瓜汁。
回到座位时,易腾就听到大家正在谈论柳如归的工作。原来他现在是自由摄影师,周末也会在工作室教小孩儿画画,顺便帮小姨带孩子。而上次易腾见到的小孩儿,是柳如归的表弟。
啊?听到最后一句时易腾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桌边的人都笑着起哄,说他太久没回来,跟不上班里人的节奏。他扭头瞟一眼柳如归,和柳如归直率的目光碰个正着。柳如归弯起眼睛笑了,易腾别开了脑袋。
谈话没进行多久,沈一涵又开始指使柳如归干这干那。易腾听着就满心烦躁,就像他在人满为患的马戏团表演上,看着魔术师将一根根发丝般纤细的钢针缓慢推进圆鼓鼓的气球,他明知道气球会爆炸,可是却迟迟等不到气球爆炸。那感觉还真是百爪挠心,让人丧气。
易腾想起昨晚柳如归发现他站在窗前时,明明表情里带着困惑和愤怒,然而在长久的对视后却没有斥责他,只是径自回屋去,慌慌张张地找了两张报纸把破洞粘起来,拉起了窗帘。
他好奇柳如归为什么还像小时候那样逆来顺受,看到沈一涵一味冲他撒娇、同学们拜托他干这干那,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在沈一涵要吃提拉米苏时,易腾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了句,你自己去啊,减肥呢。
“我鞋子磨脚,脚疼嘛。”沈一涵的脸红了又白,最终撒了个娇。
可是易腾却受不了她那不褪色的艳丽唇彩,继续补一句,脚疼还吃那么多?
一瞬间,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柳如归看一眼易腾,眼神里满是息事宁人。发现易腾没理他,他忙说没事儿没事儿,还问大家想吃什么,他一并拿来。
易腾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西瓜汁,将杯子推到面前的桌面上,起身对在座的同学叮嘱句你们吃着,便离席朝餐厅出口踱去。
走下几层楼梯,转到了立丰国际门口,易腾回头看见那顶红帽子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
干嘛?
柳如归见易腾终于肯对自己开口,赶忙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不吃了?”
易腾答应一声转身继续往街道上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柳如归继续问道:“不跟李扬他们说一声?”
易腾停下脚步,回头扫视一遍柳如归那一身衣服,解释说不用了,自己跟他们也不熟。
柳如归点点头,继续跟着易腾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走着。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易腾被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搞地极度不耐烦,便回身问柳如归为什么还不回去,陪他的伙计们吃饭。
柳如归停住步伐,盯着地面思考片刻,抬起视线说道:“我是来见你的。”
易腾听了这话笑了,问道,你是为了窗玻璃吗?那不是我干的。
柳如归摇着头回答道:“也不值什么钱。”
易腾一听来了气儿,义正言辞对柳如归说,都说了不是我,不信你去社区调监控。
说罢,他加快了步伐,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正值西安最热的时候,入夜之后的街道,依旧热的可以摊煎饼。他抹一把汗,只知道自己现在在金花路附近,然后呢?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陌生到去哪里夜游似乎没有差别。
柳如归听了他的解释,也不再说什么,继续跟着他晃荡。
身边走过三五成群的朋友、一对对情侣。易腾回头看一眼柳如归,他正跟在易腾身后,始终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易腾突然回忆起来,曾经有一个夏天,每当他睡不着时,就会站在那个十字路口去砸柳如归卧室的窗户。然后,柳如归就会溜出家门,这样子陪他走过了很多夜路。为什么后来,路就断了呢?
这么想着他们走到了一个街心花园。易腾找了个距离垃圾桶最近的长椅坐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正准备点上,却一不留意被柳如归一把没收。
易腾抬腿去揣柳如归,他已经灵活的闪开,跑远了。
不出一会儿,柳如归再次出现在易腾面前,手里拎着两瓶西瓜味儿的醒目。将其中一瓶递到易腾手里,他在易腾身边坐下,扭开瓶盖连着喝了几大口。看起来是渴坏了。
解了渴,他转过脸睁大眼睛问易腾为什么不喝。
易腾叹口气,扭开瓶盖喝一口。小时候他最爱喝西瓜味醒目。现在已经很难买到。
“喝这个舌头会变成紫色。”看他喝下汽水,柳如归笑着伸出舌尖给他看。
易腾左耳后的神经再次跳着疼起来,他瞅准时机伸手从柳如归宽大的裤子口袋里夺回烟盒,正准备点烟的时候,他听见柳如归认真地问道:“你昨晚是来找我的?”
易腾放下夹着香烟的手,所问非所答:“你去查监控了吗?”
柳如归摇着头表示没有。
“为什么。就认定是我吗?”
面对易腾的疑问,柳如归盯着脚下的地面,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对易腾笑说:“不是。对我来说,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易腾收起香烟,放缓了语气确认道:“这种事?砸窗户?”
柳如归瞟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保留,让易腾忍不住再问一句:“为什么?”
柳如归的眼神更坦白了。没有愤怒,没有受伤,而是一种超乎认命的坦然。
易腾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搔搔眉头,伸出双手比划着绑绳子的动作,说道:“如果是我,我就要把那些瞎放屁的人抓住,捆在发射架上,然后点着火。只听嘭一声!他们就飞到宇宙去了。最好给他们背后装一副固定支架,这样就算到死,他们也是直着死的。”
柳如归听了他的话乐不可支。笑了好久后,他收起笑容关切地问道:“你说话别这么毒。说说你到底多久没睡觉了?”
易腾摇摇头,继续所答非所问:“你听没听过一个笑话?一个失眠症患者对医生诉说着睡不着觉的苦恼。医生试过各种药方,最终只得教他躺着数数,先试着数到3000。”
他说着伸手摘掉柳如归的帽子,戴在自己脑袋上,摆正了帽檐,问道:“你猜最后怎么着?”
柳如归摇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视线从他的左手小拇指转到马路对面灯火通明的电影院led屏幕上。
“结果几天后病人还是愁容满面的去见医生说:‘大夫,我依然睡不着啊。我按您说的,坚持数数,数到1786时,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喝了杯咖啡提提神,这才好不容易数到3000。可这么一来,我又睡不着了。”
讲完笑话,易腾揉搓着双眼自顾自地哈哈笑起来,柳如归并没有笑,眼神里满是担忧。
“你笑点还是这么高。”易腾自觉无趣,将帽子还给柳如归,收起笑脸起身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他感到衣角被揪住。回头一看,柳如归紧跟在他身后,摇撼着他的衣角,问道:“你看不看电影?”
易腾说着破电影有什么好看的,扭头就要继续往前走。
柳如归不松手,恳求道:“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
说罢,他又顽皮的补一句:“就算是你赔偿打破的玻璃。”
易腾的脑中,困倦和清醒纠缠着,脚底板也开始酸痛,他甩开柳如归的手,澄清道:“是请你看,不是赔偿,看完之后别再缠着我。”
夜间档的恐怖电影,粗糙的1毛特效中,坐在柳如归身旁,易腾不出意料地睡着了。
睡着的易腾做了个梦。梦里边,他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和柳如归说话。
在黑漆漆的影厅里,柳如归说,你怎么来了?故意压到极低的声音里没有了讨好和稳妥。
怎么不能来了,电影院也不是你家开的。
易腾小声嘀咕着坐在与他相隔一座的位置上,眼神越过稀稀拉拉的人头看向大银幕。
他的眼光刚落到前排一个熟悉的后脑勺上,柳如归的一只手环过他脑后,双手紧紧捂上他的双眼。
别看了。没啥好看的。
柳如归不松手的说着,示意他一起起身出门。
可是已经晚了。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还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个一清二楚。